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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蘇州河而行·尋影|穿越河流,更新空間

“沿蘇州河而行”第二段行走示意圖 手繪、制圖:陳鑫培
“沿蘇州河而行”的第二次行走路程,以位于河南路橋旁的天后宮原址為起點,浙江路橋旁的OCAT上海館為終點。行走的軌跡,冥冥之中將兩條河流的傳記并置在一起,一條是容納天后宮生命周期的蘇州河,另一條是出現在美術館展覽中的多媒體裝置《對一條河流的命名》(以下簡稱《命名》)中的主角,流經云南昆明的盤龍江。《命名》是OCAT“自由聯接”媒體藝術群展中的一組作品,來自出生和工作在云南的藝術家程新皓。
在《命名》中,程新皓用圖片、視頻、實物構成了一個充滿張力的表征空間,讓流經家鄉的河流變成一個熟悉而又神秘的意象。河流展現了生命的“綿延”,植物、螺螄、地質的運動,各自書寫河流的來源。而人與城市現代化的故事,由于這個時間的星叢而收縮變形。程新皓的“命名”實踐,啟示了一種在當下進入河流生命、創造新的經驗空間、面對變化和“更新”的方式。
命名是一個主動的動作:在具體地點的原有空間秩序之間,建立新秩序。通過命名者的“指認”,河流在當下駐留,成為一個切片、一個空間化的形態,對它的貼近、觀察、觸摸,讓一個地圖上的幾何空間,被擁有、被一種賦義的活動征服,被轉化為一個“地方”,對經驗者來說,變得與眾不同。
命名的動作,將經驗時間與自然時間變成測量彼此的尺度。測量,是程新皓的原初經驗:他從小住在這條河的旁邊,試圖尋找它的源頭,騎著自行車沿岸追溯,是最早的測量方式,但一直沒有找到,于是,他從一開始就把自然的阻礙力量寫入身體的記憶。在阻礙中行走,增加了感知的強度和傷痕,也變成了不斷返回、再次測量的動機。
從2013年開始,程新皓通過行走中的拍攝來測量河流,他在一年的時間內,在上游和下游之間走了二十多次,用全畫幅微單相機截取對岸的樣本,拼貼成全景圖,讓我們的目光在觀看的起點和終點之間行走:山谷和叢林、城郊和鬧市、生長桉樹或柳樹的河岸、匯流處與河口,被景框切割為彼此無法通約的位置,各自對應一段具體的歷險。

山谷河岸 本文圖片均選自程新皓作品《對一條河流的命名》,藝術家惠允。

樹叢河岸

匯流處

桉樹河岸

城郊河岸

鬧市河岸

柳樹河岸

河口
全景圖的星叢,旨在破壞盤龍江作為一個概念空間的同一性,讓河流分裂為各種不同的地方所構成的復調空間。然后,出現在《命名》中的另外一些表征,比如《云南省城六河圖說》(以下簡稱《圖說》)手繪地圖,以及螺螄、化石的標本陳列圖,又將全景圖的時間相對化,置于更長時段的綿延之中。
《圖說》是清朝昆明水利官員繪制,程新皓將其挪用到《命名》的視覺序列中,將測量盤龍河的經驗向前推遠。手繪地圖與實景數碼攝影在視覺表征上的區別,不僅撕裂了時間的連續性,也具身了古人和今人兩種進入河流的方式,將其并置為人類感知的沉積層。

手繪地圖與數碼攝影的并置
標本陳列的圖示方法,構成了另一個陌生的經驗框架:前人類紀的空間敘述。在全景圖或手繪地圖中,盡管人類在表征空間中缺席,但卻在不同世紀的經驗位置上在場。螺螄、化石,是構建河流空間的行動者,甚至早在河流成為河流之前。螺類生物的化石、樹葉的形態、滇池貝丘遺址的螺螄殼,是這片地域獨有的殘留物,用它們的方式構建地方感。全景圖、手繪地圖、標本陳列圖之間的連續和間斷,形塑了以并置為特征的當下。



標本圖示
程新皓將這種多層并置的張力圖譜稱為時間的空間化、空間在時間中的形塑。這個形塑過程,既取決于切實地、物質發生的過去,也有賴于對這個發生過程的想象和復魅。在整套作品中,“沉積巖”實物裝置如同敘事弧線的高潮,將遙遠而持續到當下的并行運動,高度濃縮地展現為一個物質的想象空間。
這是一個既不同于同質空間,也不同于物質地點的異托邦,因為它并不是一種地質學復原:在河流上游挖到的沉積物被放在最下層,其上的一層一層累積,取自河流從上游逼近下游沿途收集的殘留物,最上層的螺螄對應著最終流入滇池的河口。

“沉積巖”裝置
這個沉積的圖示,成了多方面的隱喻:不僅恰到好處地指涉了河流的多樣起源,以及在不同起源的脈絡中營造軌跡的行動者,而且,想象河流起源的命名者,違反物質規律做此“不合邏輯”的想象,具身了一種與河流發生關系的創造性方式。
于是,《命名》用景框和并列的間隙,劃開連續的空間,將河流變成了一個無法被語言的線性秩序所安排的、因復雜而“崇高”的時空結構。反過來,用語言去描述這個作品的文本陣列,免不了是一種掛一漏萬的努力。
河流的時空紋理,就像是由各種姿態的樹所構成的各種姿態的森林,在每一條紋路里展開獨特的物質空間,讓這條河流區別于其他的河流,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消費主義語境中,景觀不斷被復制,城市趨于同質化。程新皓的命名實驗讓我們看到,為地方創造性地找回被剝離的物質屬性,讓多層的時空經驗,在互文的景框之間產生碰撞,有可能構成一個新的可能的意義網絡。
借由身體的穿越,建構河流的地方性
《命名》挑戰語言符號的限度,它的不可言說性,源于河流本身的“崇高”感:作為一個不斷流動、變化,并且在種種變化之間存在斷裂和分層的復雜結構,它表面上是單調的,潛在卻是一個諸多線索軌跡共存的容器。因此,對河流如何在當下“如其所是”的測量,對河流意義的賦予活動,必定是一個需要不斷重返、持續更新的動作。
比如,不同世代、不同能力的身體,探入河流的姿態和軌跡也是不同的,于是以身體作為測量的錨點,“一個特定地點的文化、一個特定地點的現代化起源的問題”,就轉換成感性尺度的伸縮。不同身份和技藝的身體穿越河流,讓連續和變化所構成的譜系顯影。
《過河》(2018)是《命名》序列中的一個視頻裝置,在五分鐘左右的夜間影像中,程新皓頭戴探照燈,扛著一根木頭,從盤龍江的此岸穿越到對岸。“穿越”的身體不僅在地理維度上游牧,而且將河流變成文本間、代際間的交流。
在2013年拍攝“匯流處”圖片的過程中,程新皓站在了錯誤的河岸,為了到達彼岸,不會游泳的作者硬著頭皮下水,卻泡在水中進退不得。這個創傷經驗卻讓身體擁有了對河流最直接的體會:寒冷、阻力。
泡在水中和穿越水域的動作,超出了《命名》的文本邊界,與作者其他有關云南空間起源的知識生產實踐,形成相互引用關系。比如《還歸何處》(2019)用大約40分鐘的視頻,重演了作者扛著木頭,探照和趟過河谷的過程,這次的終點是中越兩國的邊界,“莽人”的村落就位于這里,由于民族國家的地理政治劃界,原本一體的棲居地點被劃分進入兩個國家的領土空間。
穿越河谷,將界山上被洪水沖到下游的木頭,逆流送回。沿途的崎嶇和濕滑,對穿越的身體形成真實的阻力,三屏的景框切割也旨在打斷運動的流暢性,讓觀看的過程充滿阻力。一個原本連續的(自然、經驗、話語)空間,分裂為數個不同的位置,每個位置都對應著身體力行的記錄行為:程新皓花了七個半小時的時間,沿途不斷架設機位,然后入畫、出畫,重復拍攝和穿越的循環運動。

《還歸何處》(程新皓,2019)
阻力使得身體對水域和景框的穿越行動,獲得了一種額外的強度,讓貼近和聯結地貌的行動及其結果產生懸念,我們于是對這個單調卻緊張的穿越過程聚精會神。身體的運動,協商水域的自然力量和話語力量,就像樹木打開了荒野一樣,揭開隱而未顯的空間。
創造性的行走
在地圖上俯視,與在地圖所指涉的地面上行走,代表了兩種產生空間經驗的基礎形式。行走者貼近地面,遵從空間現成的高低起伏,摸索和利用只能在行走過程中感覺得到的地貌,沿途即興發生的關系,屬于用移動的腳而非眼睛規劃出的文本,進入一個創造的過程。
行走作為創造的動作,逐漸成為程新皓作品的驅動。在完成《命名》最初的圖片敘事后,他嘗試用視頻的方式,將靜態景框切割,放回表征的空間,于是我們可以看到游牧的身體在云南的具體地點(鐵軌、河流、界山)上活動,身體挪用現成的自然元素,跟這些元素發生關系(趟過水流、壘石頭、拾取鐵軌間的石子),就像是施展各種戰術,構建劇場般的語境,讓地貌對過去的指涉進入當下的感知范圍。在其中,藝術家與其他原本就屬于這個地點的行動者(包括人,也包括水流、樹木、巖石、動物)演繹出彼此的差異和共存。
創造性行走的創造,指的是賦予地點以意義,通過行走,與地點建立具體的關系,而這種關系,塑造了一種新的空間。藝術家的可見身體,并不是表達自我,而是充當一個與現成空間和地點的阻力發生作用的中介者,轉譯、顯現地貌,轉化一些現成卻被忽視的東西,產生新的知識。
1994年,生活在墨西哥城的比利時行為藝術家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s)穿上一雙有磁性的鞋,穿過古巴哈瓦那,吸附地面的金屬殘留物;他后來也曾在耶穌撒冷的休戰邊界散步,沿途用油桶里滴下的綠色油漆,劃出一條曲折波形,不同于地圖上被政治主體分割的筆直線條。

《綠線》(The Green Line,Francis Al?s,2004-5)
埃利斯認為,行走或者說無目的緩慢的溜達,不僅是一種對速度的拒絕、一種可供據守的個人領域,同時也是用來邀請他人加入一個劇本、共同展開敘事的方法,就像是磁鐵吸附了各種分散在感知邊緣的殘留物一樣。在一個具體地點上的運動,將不可見、不可言說,結合為有形、可感的新東西。
對于程新皓來說,這個作為中介者的身體,還具有獨一無二的記憶,因為途經的地點與行走者的成長密切相關,是屬于作者的獨特的資源。在程新皓的作品中,云南的起源,也是“我”的起源,反之亦然。云南之所以成為一種與眾不同的“地方”,也在于云南的所有東西,都容納了塑造“我”的東西,云南這個地方之所以是當下的樣貌結構,答案也包括了“我之所以變成今天的我”這個描述的淵源,而“我”的行走和穿越,也因此構成了云南未來的起源。
這種特殊的關系,是程新皓所謂的他與云南地理的“本質的聯系”,也是他不斷回到特定地貌的理由。程新皓的作品讓我們看到,創造性的行走和穿越,沿途轉化了現成的東西,是對一種新的空間關系的生產,是一種創造和“更新”空間的方式。在快速變化和遺忘的當下,也許游牧的我們最終可以據守的資源,同樣是自己的身體。
(作者徐亞萍系上海師范大學影視傳媒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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