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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雷、反盜獵,王珂:我要做一個在國際上聲名赫赫的中國NGO

撰文 ▏浮琪琪
編輯 ▏肖泊
文章轉自微信公眾號:社會創新家( social_innovator )
創辦平瀾基金會,是王珂對理想主義的致敬。
他具有英雄主義的一面,計劃把基金會做得蜚聲國際。他想為基金會買一條醫療船、一條科考船,再發射一顆科研衛星。
“我是一個有行動力的夢想家,”王珂提醒我,“不要把我寫成一個狂熱的人。我可能是個狂熱的人,但做公益給我壓住了。”他頓了下,“有成就的人,往往就是很狂熱。”


在王珂與槍支的諸多合照中,槍是永遠的構圖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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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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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軍人嗎?”47歲的王珂身形健碩,眼神剛毅,時常被人誤認作軍人。這是他未實現的夢想。他畢業于北京郵電大學,是經營通訊生意的商人和極限運動愛好者。如今轉型做公益,出任平瀾基金會理事長。
與很多人一樣,王珂投身公益事業,也是受汶川地震影響。震后,他聯合幾十個極限運動同好,組建“V救援”志愿隊。2009年5月12日,汶川地震一周年,"壹基金救援聯盟"正式成立,王珂率隊加入,參與“7·21北京特大暴雨”等國內救災。

新冠疫情爆發,平瀾基金會召集來自全國各地的志愿者在武漢方艙醫院做防疫消殺
2012年11月,王珂第一次出國救災。目的地是緬甸曼德勒省,6.8級地震震垮了建設中的大橋。王珂持旅游簽證,與七個伙伴空降曼德勒。落地后,華人朋友接上王珂直奔中國駐曼德勒領事館。按響門鈴,王珂見到了時任總領事郁伯仁。
“你好,我們是中國民間救援隊的,我們想來救災。”王珂如此介紹。郁伯仁看著風塵仆仆的王珂,十分詫異,“你們想法特別好,但是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你等一會兒。”
半小時后,郁伯仁下樓,代表領事館支持王珂,主動提出幫忙協調緬甸政府。三天后,王珂拿著領事出具的證明信進入受災區域。
在現場,王珂看到倒塌的建筑物多是竹木結構,災情遠沒有想象中嚴重。他召集隊員,幫忙清理震后廢墟。
看到有中國面孔在廢墟上干活,許多人圍了過來。緬甸人覺得新鮮,華人感到“有面兒”,為救援隊送吃送喝。聽說救援隊背靠壹基金,有緬甸人現場比劃起武術,問王珂:“李連杰能不能來?奧巴馬要來,要是李連杰來,我們就不看奧巴馬了。”
沒想到中國武術在緬甸如此受歡迎,救災結束后,王珂發起一個武術交流項目,派遣中國教官免費進緬甸校園教練武術。

2020年1月,王珂與隊員在泰國參加聯合救援訓練
第一次走出國門,王珂在緬甸災區與當地NGO并肩工作。他沒想到的是,一起救災的小NGO居然長期在海地做救援,參與過海地大地震。
在緬甸一個深山溝,王珂遇見一個日本醫療隊,已經在這里服務了幾十年。他看到一個德國人,帶了一幫緬甸人共同研究金絲猴。而在緬北地區,西方NGO在救助當地難民。
唯獨沒有中國NGO的影子。這令王珂感到慚愧。回國后,王珂將“V救援”退出以國內為工作重心的壹基金,加入國際救援表現較好的藍天救援隊。“在南蘇丹,中國政府出資建最大的難民營,建好之后西方NGO運營。人家說你中國什么都沒做。國內NGO在國際上長期缺位,這片空白需要補起來。”王珂說。
2015年,王珂發掘一個新項目——非洲反盜獵。這是不同于隨機性自然災害的常態化項目,如此便不用“等災害發生”。同時,也是對國際詬病中國人動物保護意識落后的一種回應。王珂很快選定了非洲,這是動物保護的主戰場。他給眾多在非洲開展項目的國際NGO發郵件,請求加入他們一起保護動物。
郵件石沉大海,零星回復的機構,大多介意王珂中國人的身份。唯一發出邀請的是全球著名環保組織。對方希望王珂扮演黑市商人,充當臥底與中國人做交易,借此找出中國盜獵猖獗的證據。眼看合作無門,王珂派遣同事飛往津巴布韋,仿照緬甸曼德勒“故技重施”。

王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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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依托中國大使館信用背書,王珂團隊得以進入津巴布韋。這個非洲南部的國家,地處贊比西河與林波波河之間,被稱作“野生動物天堂”。抱著學習的心態,王珂加入當地反盜獵NGO。等待他的,卻是一通輿論攻擊。
動物天堂里忽然出現中國人,津巴布韋人表現緊張,懷疑王珂以反盜獵之名行盜獵之實。一家西方NGO在口頭抗議之外,工作人員跑到機場拍了一張飛機照片,拿著照片舉報王珂往中國空運大象。
“可那架飛機根本裝不下一頭大象!”王珂笑著說,語氣無奈。
誤解根深蒂固,與其他NGO的合作繼續,王珂索性聯合華人宋黎女士和津巴布韋公園管理局,共同成立中津野生動物保護基金會。借由基金會,王珂得以進入贊比西河流域的馬納普斯公園(Mana Pools)開展反盜獵。
馬納普斯公園位于贊比西河流域,棲息著幾千頭面臨生存危機的非洲象。公園護林員每月收入幾百美元,巡邏裝備極為樸素。在社會捐助下,團隊帶來當地人沒見過的裝備:三角翼、橡皮艇、直升機、夜視儀等,增強空中水域的偵察能力。受限于經費,王珂帶隊每年雨季旱季前往非洲,一次5個志愿者,值守3-6個月。
盜獵分子破壞營地設備,向動物投毒……但他們隱于暗處,從不與王珂團隊正面交鋒。唯一一次狹路相逢是在2017年。
夏夜,營地對岸忽然閃現一束信號燈,隊員立即以信號回應,隨后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馬上要對上頭時,對方忽然止步,反向逃跑。隊員們追了上去,夜色漆黑,人跟丟了,等隊員折返營地戴上夜視儀繼續搜尋,已全無蹤跡。

大象走來走去

為獲取完整象牙,盜獵者會挖掉大象的半顆頭
幾年里,王珂團隊沒有真正親手抓到一個盜獵分子,他們的存在更像是一種震懾。2018年后,馬納普斯公園盜獵現象幾乎不再發生。
反盜獵的日子里,西方NGO、津巴布韋當地人對中國人的印象逐漸改變。隊員們與本土護林員、巡邏員、警察成為了好兄弟。遇到傳統節日,大家一起包餃子、蒸饅頭,饅頭上蓋上紅色的福字印章。
草原上的反盜獵,更多的危險不是來自盜獵分子,而是草原上的野生猛獸。王珂團隊與野生動物混居,大象、獅子、老虎隨意在帳篷周圍游走,每天晚上駐地被動物叫聲包圍。“大象就是咱倆這個距離。忽然靠近,我一抬頭,他在看著我。”王珂必須克服本能的畏懼,控制逃跑的沖動。
危險之外,余下的除了枯燥,還是枯燥。外人想象的波瀾壯闊,王珂習以為常。有記者告訴王珂,“你讓人沒法兒采訪,太淡定了!”王珂笑了笑,“《侏羅紀公園》看過沒?把恐龍換成大象,荒涼又原始的感覺。早上大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晚上大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每天一模一樣。”
遇到下雨天,隊員們閉蓬不出,發呆、看書、聽音樂,動手做簸箕和鏟子,“像原始人一樣。”王珂絲毫不想念現代社會,他在空中巡邏,像鳥兒一樣俯瞰非洲大地,“這才是地球,這才是生命,在北京的一切不值一提。”



失眠時,王珂會恍惚覺得自己仍躺在帳篷里,耳邊傳來斑鬣狗和獅子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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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生死
王珂天性愛冒險,是一名登山運動員、滑翔運動員和潛水員,幾次在運動中逼近死亡。身份轉換后,王珂的冒險欲望并未衰減,而是移情至公益救災。
死亡,是冒險者繞不開的終極命題。王珂想過,如果因極限運動而死,他不后悔,這是選擇生活方式的代價。假如,因公益而死呢?
組建敢死隊時,王珂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家有孩子的,死了不至于沒后代的,都出來!”7個人出列,包括王珂,他們朝著搖搖欲墜的危樓發起沖鋒。
造成危樓的是2015年4月的尼泊爾地震。8.1級地震釋放能量1.4倍于汶川地震,造成八千多人死亡。王珂帶隊進入災區。他的工作是趴在廢墟上挖尸體。王珂找來一個勺子當工具,插進去一點點將砂石與身體剝離。力度和角度必須精確控制,否則高度腐爛的身體組織會成片脫落。
一棟建筑廢墟外,一個男人跪在地上,大放悲聲。破碎的石塊壓著他的妻子和孩子。幾家國際救援隊來了又走,建筑被判定危樓,隨時可能在余震中倒塌。被埋的媽媽與孩子,部分身體露在外面,肉眼可見已無生命跡象。男人叫來中國救援隊,哭著請求救援。
現場拉起一圈警戒線,荷槍實彈的軍人和受災群眾遠遠圍觀。許多雙眼睛盯著王珂和幾十個中國隊員。
氣氛令人無法忍受,不知是誰忽然喊了一聲“拉敢死隊”。舉手的王珂與6名隊員組成敢死隊,朝危樓沖了幾次。他們始終無法打穿承重墻,最終未能沖進去,不得不動用機器。

2015年,王珂在藍天救援隊參與尼泊爾地震救援
講完這個故事,被問及當時在想什么,王珂愣了一下:“我啥也沒想啊。”頓了兩秒,他接著說,“問題就在于我啥也沒想。沖進去那一刻,我真是準備死在里面的。”
同樣的生死抉擇,三年后再次擺在王珂面前。
2018年6月,泰國清萊少年足球隊洞穴走失引發國際關注。國際多家救援組織趕往現場,包括平瀾基金會。因為連續強降雨,洞道被淹,意味著潛水員必須全程水下作業。
王珂團隊報名進洞,教官不同意,因為這是用生命冒險。王珂急了。“孩子就在那兒,不能眼睜睜看著。”王珂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你面前有一個大出血的孕婦,還有一輛大卡車。你手里只有小汽車的C本,是看著她在我面前死去,還是我冒險開車救人?教練反駁,“那你們兩個可能都死在路上。”
最終,王珂堅持隊員入洞,與其他二十多國的救援團隊并肩合作,孩子們在被困第18天獲救。
深入救災第一線,隨時可能遭遇危險。按照訓練要求,王珂需要優先保證自己的安全,但現實場景中,“自身安全與救人之間的界限和平衡點非常模糊。”事后王珂反思過,要對自己、隊員負責,“有沒有必要冒生命危險?如果你是軍人,死了還有個烈士稱號,而我們不會有,連保險都沒有。如果做公益死了,值得嗎?”
這個問題,王珂還沒有答案,不知道下次會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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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波瀾天下安”
“你確定想好了嗎?”經過幾個小時的談話,邱莉莉問。
王珂陷入一個困局。他找來邱莉莉,“天使媽媽”基金會創始人,計劃與她合作發起一個基金會。名字已經想好,“PeaceLand Foundation”,中文譯為“平瀾基金會”,既取諧音,又寓意公益既要“平地起波瀾”又要“平定波瀾”。問題是,誰來擔任基金會的法定代表人?
邱莉莉告訴他兩個壞消息:自己已有法定代表人身份,無法出任;依照法律法規,企業法定代表人無法同時擔任基金會法定代表人。這意味著,王珂要么放棄成立基金會,要么關掉商業公司出任法定代表人。沒有回旋余地,他不得不做出選擇。左邊是一年幾百萬收入的公司,右邊是從2008年堅持了十年的公益事業。
“我們得成為一家國際NGO,該長大了。”王珂最終選了公益,平瀾基金會注冊成立。
邱莉莉送來巨幅山水畫扇面,上書“平定波瀾天下安”,末尾三字原是王珂想的“安天下”,臨了他擔心顯得有些政治家口吻,遂改為“天下安”。看得出王珂的“野心”更大了,所做項目從國內外常規性救災、非洲反盜獵,擴展至柬埔寨排雷和敘利亞難民救助。
他拉來歌手老狼、媒體人陳彤、中國駐厄立特里亞大使李連生等跨界人物擔任基金會理事,確定基金會的使命——以行動應對人道危機和環境危機。2019年,基金會成立第一年,籌款1500萬,遠高于業內基金會平均籌資額。其中,掛靠公募基金會的網絡籌資占比超過50%。這些資金主要用于國內救災,而基金會的國外項目,籌款艱難。
“公眾的思維是,人的事兒還沒管,管什么動物的事兒。中國人的事兒那么多,管什么外國人的事兒。這種心態與我們喊‘厲害了我的國’,挺矛盾的。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全世界發揮作用、承擔責任,這才叫大國。”王珂只得轉向周邊的朋友、商業伙伴籌措資金。
王珂不得不求人幫忙,平均5位朋友里有一位會提供資助,少則幾萬,多則幾十萬。推崇力量和男子漢氣概的王珂不喜歡這種“求人”的弱勢感,對開口要錢存有心理障礙。甚至,自我介紹的時候,他不情愿定義自己是一名公益人。“顯得慘兮兮,很弱的樣子。”
王珂更愿意對外呈現一個有力量的強大形象。他期待基金會有一天足以支撐他變得更強勢。“我可以告訴別人,我在做對的事情,給你一個機會,快來!”

平瀾柬埔寨公益排雷項目不僅排雷,還為當地居民提供生計培訓和設施建設
作為基金會理事長,他對社會監督心存敬畏,連帶對自我的約束驟然拔高。王珂從不在公共場合吸煙、喝酒、說粗話,出行有意避開頭等艙,住宿選擇稍微差一些的酒店。“以前我是個商人,我坐頭等艙住五星級,無所謂,只要不違法就行。現在,社會對我提出更高的道德要求。”
王珂甚至不敢有自己的情緒。他不敢說喪氣話,擔心影響團隊士氣。“其實很難,國際項目從零做起,找人找錢,每一步都是困難。”國際項目缺錢時,王珂自掏腰包,個人已經投入上千萬。“有時候我會想‘憑啥,我干嘛呢,何必呢?’但我不能發牢騷,因為我要給其他人信心。”
經年累月的冒險生活,王珂早已習慣自我消化情緒壓力。“我不需要說出口,我能冒生命危險實現自我放飛,說明我內心很強大”。他的微信昵稱是“一支冰鎬”,似乎是一個自我隱喻。這不是一個典型公益人的故事,而是一個推崇英雄主義的商人,從拿部分錢做善事轉向全職做公益的故事。
“既然如此,我干脆野心更大,干脆做得更好。我要我的船,我要我的飛機,我要我的科研衛星,我要做一個國際上聲名赫赫的中國NGO,像無國界醫生和綠色和平組織那樣。”王珂在鋪滿整墻的世界地圖面前如此說。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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