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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不敢出發,憑什么嘲笑騎行西藏的人
原創 老藝術家 九行

這條近五千五百公里的道路,可能是中國最著名的景觀大道。它以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廣場為起點,貫穿幾乎整個南方,一路向西,最終通向西藏日喀則聶拉木縣的中國與尼泊爾邊境。
其中從成都到拉薩路段,就是人們熟悉的“川藏線”。
在這段連接平原和高原的曲折路途上,擠滿了前來“完成夢想”的人們,他們有的自駕,有的徒步,有的搭車,還有一些選擇騎自行車。

曾有人做過粗略統計,每年夏天的進藏旺季,平均每天都有一百到兩百人加入川藏線騎行隊伍,一年下來,這條公路上的騎行者能達到一兩萬。
也有人騎完全程后,在社交網絡上寫下感慨:“最終能騎到拉薩的人,可能只有三分之一。”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咕嚕都過著一種循規蹈矩的生活——出生在一座東北小鎮,認真學習,考入大學,讀最熱門的計算機專業,2015年畢業后,成為北京互聯網大廠里的一員。
回顧那段寫字樓里的日子,他給出很多描述:社交關系單一,經年累月的久坐,除了吃東西,沒有什么別的愛好,最后,肥胖和其他身體上的小毛病一起降臨。
最讓咕嚕受不了的,是太多無謂的加班,明明過了下班時間,手上的工作已經做完,但是別的同事沒有離開,所以自己也不得不留在工位上。
2017年春節,他對日復一日的工作感到格外疲憊,決定擺脫程序員的身份,做一名專職視頻博主。
此后的兩年,咕嚕嘗試了很多內容方向,直到去年夏天,他打點行囊,帶好相機,準備騎車去西藏。

咕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騎友”,進藏之前并沒有太多長途騎行經驗。相比之下,同樣在小鎮長大的紙飛機,很早就愛上了騎車遠行。
“小時候沒電腦和手機,沒太多其他的娛樂方式。但我非常喜歡接觸新的東西,非常向往去別的地方。”初中時,紙飛機喜歡在周末約朋友一起騎車去別的鎮,吃一頓燒烤再回來。
紙飛機說,這種深埋在性格里的對于外面世界的向往,讓他注定和騎行相遇。
高三那年,意外骨折的紙飛機在醫院的電視上看到環法拉力賽,忽然覺得,自行車也可以通向更遠的地方。拆線之后第三天,他就騎上家里的一輛普通自行車,去了五百公里外的康定。
上大學以后,愛好有了更多施展空間,紙飛機喜歡騎行,也喜歡攝影,還開了一家設計制作強光手電的店鋪。
幾年里,他陸陸續續完成了包括內蒙、環遼寧、環海南、九寨、川藏線在內的近萬公里騎行。

2016年,臨近畢業,經濟、學業和一些其他的煩惱接踵而來,六月份,心情低落的紙飛機重新回到陌生又熟悉的荒野,準備從另一個方向騎往西藏。


開始川藏之旅前,咕嚕先進行了不到一個月訓練,起初每天騎車二十多公里,之后把強度提升到五十公里。
2019年7月12日,咕嚕在自己的B站賬號發布騎行系列視頻的第一期《花了300塊錢的快遞費,給我這自行車干稀碎!明天出發去西藏》,坐標是川藏錢起點城市成都。
評論區數百條留言,不乏質疑的聲音:“還騎西藏,老哥自己裝的前叉都反了。”“看起來UP主沒有騎車經驗,完全像是一時興起。”
而視頻發布的時刻,距離咕嚕順利抵達拉薩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和咕嚕不同,王杰一開始就以“騎行愛好者”的身份踏上這條道路。
在廣州讀大學的王杰來自北方,是學校自行車協會的成員。協會平時就會組織一些長途拉練,目的地是珠海、深圳、佛身等周邊城市。2016年寒假,大二的王杰曾和同伴沿著順時針方向繞騎過海南島。
夏天的川藏之行,是自行車協會一年一度的重要活動。
王杰回憶:“最開始的報名者有十多個,我們提前兩個月開始拉練,中途有人因為各種原因退出。”最后剩下來自不同專業和年級的幾個人。
2016年暑假,王杰先回家呆了一個月,然后把自行車托運到成都,等待同伴陸續到達后,這支小小的隊伍于7月28日啟程,在隊長王杰的規劃中,他們將花27天到達拉薩。
王杰和同伴出發的那個夏天,紙飛機正從幾千公里外的新疆喀什,開始他騎行生涯的最后一段長途旅行,目的地也是高原上的拉薩。

新藏線更加開闊、荒蕪、人煙稀少,騎行難度也更大。而咕嚕和王杰所面對的川藏線,紙飛機在2012年已經騎過一遍。
時間為各式各樣的人生分層,不同的身份與愿望在這片地理空間上互相重疊,車輪旋轉,朝著同一個目的地進發。

成都、雅安、波密、康定、芒康、邦達、然烏……川藏線全長超過兩千公里,從海拔五百多米的成都,到海拔三千多米的拉薩,中間還要翻越數座海拔四千米甚至五千米以上的高山。
很多時候,騎行者遇到的困難和目睹的美景是相近的,但各自的感知總有不同。

咕嚕每天行進八十到一百公里,這比之前任何一次訓練的強度都大。同時因為帶著運動相機和無人機,他比普通騎友負重更多,還要常常顧及工作中的相機拍到什么樣的畫面。
初次體會長途騎行,咕嚕的系列視頻記錄下途中的身體酸痛、猛烈的高原反應、旅店單調的番茄雞蛋面套餐,以及無時無刻不在的疲倦。每晚到達旅店,精疲力竭的他保存好一天的視頻素材,然后倒頭入睡。
翻過川西的二郎山之后,頭盔上的運動相機拍下一次驚險的摔車。在一個下坡彎道,咕嚕稍稍走神,連人帶車翻進路邊的排水溝,頭盔上撞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王杰也摔過一次車,是在著名的怒江七十二拐——這段位于業拉山的盤山公路,在12公里內包含上千米的海拔起伏。
數十個陡峭的U型彎道鑲嵌在高原山脈上,既是對騎行者技術和體力的考驗,也是對車輛性能的考驗。

騎行過程中,爆胎是常有的事,王杰安排男生輪流擔任領隊和押尾角色,把女生安排在隊伍中間,一則保證安全,再則方便隨時修補更換自行車內胎。
王杰還記得騎到甘孜紅龍鄉時,隨著海拔升高,盛夏的天空落下冰雹。氣溫驟降,他想套上雨褲,手卻一直發抖,連褲帶都系不上。

天氣實在太冷,翻越山口以后,一座牧民小屋孤零零立在路邊,王杰趕緊鉆進去,發現騎在前面的隊友已經坐在屋里,捧著主人的酥油茶。
騎過很多次長途的紙飛機覺得,行程中最大的困難是遭遇突發狀況,即使出發前準備得再充分,也總有超出預料的意外情況。
他舉例:“車壞了短時間修不好,天氣突然變惡劣了,路走錯了今晚不能到達預定地點,被人騙了,東西丟了,隊友放棄了,這些才是最難的。”
新藏騎行的后半程,隊友因為一些原因放棄,紙飛機一個人騎過茫茫戈壁、巍巍高山。
和川藏線比起來,新藏線沿途海拔更高,補給點間隔更遠,身體和心靈承受的壓力極大。

路途中,紙飛機住過荒野廢棄的小屋,遇到過落在身邊的感應雷,接觸過一些不那么友善的路人,風雨和冰雹更是家常便飯。當然,也見證了許多奇絕壯美的風景。
騎到219國道的終點時,紙飛機知道騎行生涯已近尾聲,他久久坐在路邊,忍不住落淚,身旁是新藏線2138公里的路碑

騎行上千公里當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但這樣的行程之所以有意義,很大程度上來源于沿途那些難忘的閃光點。
經過邦達鎮時,王杰和同伴們在手機新聞上得知,當天有仙后座流星雨。那天晚上,幾個人爬上旅店的屋頂,如愿看到劃過天空的流星。王杰還特意數了數,一共二十顆。

咕嚕在途中遇到過單腿騎車進藏的殘疾騎友,從鄭州出發、在路上行走半年多的徒步旅者,在最饑餓的時候遞給他壓縮餅干的陌生人,這些細節的力量,通過視頻的記錄,得以延續和放大。
昌都的然烏湖,是整段旅途中咕嚕印象最深的美景之一。無人機掠過澄凈的水面,拍下湖中的天光云影,倒映著周遭高山寬廣的輪廓。
這一刻的彈幕,被網友的贊嘆填滿。


行程的最后一天,王杰和同伴一口氣騎了近兩百公里。因為全程戴著半指手套,到達拉薩后,大家伸出手比照,十根手指呈現黑白分明的兩截。
隨后的幾天,隊友們按照各自的計劃,陸續返回廣州,回到大學日常生活。離開拉薩前一天,王杰在朋友圈發了一張自己在布達拉宮前舉起自行車的照片:
“長途騎行大概到此為止了,我得回到人間。”

回到人間的王杰,在畢業前夕賣掉了陪伴自己進藏的自行車。交易在網上完成,對方出價六百,線下取車。
那天上午下著大雨,王杰和買家在宿舍樓下碰面,目送對方冒雨把車騎走。畢業季的一切都顯得太過倉促,現在想起來,王杰有些后悔,因為“那不像一個愛惜自行車的人”。
騎行之旅過后,關注咕嚕的人越來越多,視頻的播放量也不斷上漲,作為一名視頻博主,他找到了一個新方向。
咕嚕的自行車也賣掉了。2019年下半年,他再次帶好設備,隨走隨拍,完成了一次新疆之行,只是形式換成了自駕。新疆歸來之后,他又賣掉汽車,換了一臺摩托車。

咕嚕說,他還是想呈現最好的視頻內容,騎行時更多的注意力聚焦在身體,自駕則某種程度上隔絕了外部環境,權衡下來,摩旅或許是一個視頻博主最好的旅行方式。
這是咕嚕辭職的第四年,目前的收入還沒有追上程序員時期,在鎮上老鄉看來,如果遙遠的西藏新疆之行沒有換來高額的經濟收益,那么這件事的意義就十分模糊。但咕嚕并不為當初的決定感到后悔,因為“之后所做的事情是快樂的”。
從一個愛好不多的互聯網人開始,他學著拍攝,學著剪輯,學著遠行,終于做到了收支平衡,下一步要學習的,大概是怎樣成為一個更優秀的旅行視頻博主。
回望自己的騎行經歷,紙飛機給幾條路線的困難程度打分,環海南島1分,川藏線6分左右,而最后一次體驗的新藏線是10分。

出發前困擾紙飛機的心結,并沒有在這次長途后徹底解開,直到兩年后,才慢慢走出那種心境。
他說,不同的人選擇騎行的原因千差萬別,有人隨便玩一玩,有人是為了挑戰自我,還有人是在兌現承諾。
對他而言,看到新的世界,在一生只會遇到一次的人那里,感知到另一種人生,這是騎行最可貴的品質。
“我騎著破單車,從無數人的生活軌跡里縱向劃過去,就交叉那么一天半天,大家交換一下各自的世界觀和各自的故事,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2006年,青藏鐵路開通前夕,《新周刊》專門制作了一期題為《火車進藏,讓我們更近還是更遠呢?》的專題。大寫的口號配合感嘆號印在雜志封面上,格外醒目:
“進藏啦!進藏啦!”
隨著一列列火車呼嘯駛上高原,“進藏”完成一次徹底的祛魅——曾經神秘的凈化心靈之地,變成了假期旅行目的地,對距離西藏千萬里之遙的都市人來說,所要付出的代價無非是以小時計的飛機或者火車旅程,不算昂貴的票價,以及抵達之初有可能出現的輕微高反。
有人把“騎行去西藏”和“辭職去旅行”“城市開咖啡館”“麗江開客棧”一起歸入當代文青四大俗之列,可是,真正用車輪丈量過這條道路的人,又哪里會把這種輕蔑的誤解放在心上。

一段以拉薩為終點的騎行之旅,原本就無法徹底改變什么,但夾雜著汗水、泥漿和無限美景,交織著喜悅和失落的兩千公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改變呢?
咕嚕買好了摩托車,計劃著把車發到成都,然后沿著另外一條路線,再來一次西藏之旅,他在B站的評論區里寫下:“把最好的心態留給最棒的旅程,這樣才能享受,而不是趕路。”

工作以后,王杰騎車的頻率比大學低了很多,最近的一次是環太湖騎行,車是租來的,這里距離他工作的城市很近,他說未來合適的時機,還想去青海湖騎一圈。
因為長期騎行和負重導致左腿半月板勞損,紙飛機在新藏線之旅后,就沒有再騎過長途。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還會一個人出去旅行,交通工具換成了火車和飛機。

但那樣的遼闊的經歷畢竟是難忘的,紙飛機說:
“會時常回看一些比較艱難的旅行,想想那會兒自己都能這么拼,現在做別的事情沒理由做不成。”

特別感謝@咕嚕哥的環球旅行日記@紙飛機和王杰(化名)接受采訪,向我們分享過往的騎行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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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烏頭白
封面圖來源于網絡
原標題:《你都不敢出發,憑什么嘲笑騎行西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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