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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書環游地球︱波斯:《荒漠玫瑰》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八周 第四天
波斯 迦利布《荒漠玫瑰》
波斯抒情詩(Persian ghazal)受印度語言影響,在阿拉伯頌詩或頌歌的基礎上有所變更。十六世紀莫臥兒征服北印度,波斯語仍是莫臥兒王朝最尊顯的文學語言,波斯抒情詩也隨之傳播到更遠的東方。迦利布(Ghalib)原名米爾扎·阿薩杜拉·貝格·汗(Mirza Asadullah Beg Khan),是中古后波斯抒情詩的最重要創作者,同時用波斯語和烏爾都語(Urdu)創作。迦利布生于1797年,是移居印度的土耳其貴族的后裔;十一歲時,他已顯示出早熟的詩才,不久便用筆名迦利布(Ghalib,“勝利”的意思)寫作。迦利布相當自負,甚至顯出狂傲。他得到了當時社會顯達的支持,其中就有莫臥兒王朝的皇帝巴哈杜爾·沙阿(Bahadur Shah),但迦利布像哈菲茲一樣,對政治權力和所謂的宗教正統持懷疑態度。巴哈杜爾的詩歌老師死后——這位先生在寫詩才情方面顯然不及迦利布——他才有點勉強地任命迦利布為德里的宮廷詩人。迦利布一生貧寒,甚至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但在今天的印度他依然為讀者衷愛;他曾經住過的一所房子現在成了他的紀念館。

迦利布常用詩歌來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或宗教觀念,多模棱兩可,甚至前后矛盾;即便是他在世的時候,人們都弄不清楚他的真實想法。因此,在一首詩中,他宣稱:“天堂乃虛妄,我知道/此乃伽利布最得意的一個狂想。”在另一首詩中,他剛表達了自己的虔誠,馬上畫風突變:“我信仰偉大的神,我相信必須打破一切陳規:/現有的教派全得消潰,真的宗教方能浴火重生。”
有人希望他把詩寫得淺顯易懂,對此,迦利布也不予理睬:
哦是的,我的詩不易讀明白,我承認;
那些所謂有經驗的詩人,聽了我的詩:
你得再淺顯些,迦利布!他們好生誠懇。
寧肯難且險,不可顯而濫!我亦須加重申。
迦利布這四句詩行的解釋文意上就讓人費思。形式上,他也打破常規——波斯抒情詩的每組對句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但這四句詩,意思完整的是第一和第四句,第二和第三句本應該是第一組對句的結尾和第二組對句的開始,但它們在文意上卻成了第一和第四句的分隔。
迦利布采用了許多我們在設拉子詩人的作品中能讀到的意象和比喻。愛情的悲傷讓他泣血灑淚,他只好在詩歌、友誼和美酒中找尋慰藉。他詩中的不少比喻讓讀者心生歡喜,也讓他們一頭霧水:
她的眉毛鞠了一躬,天哪,誰能弄懂;
她的眼眸是利箭嗎?還是攝魂的某種……
同一首詩里,他把自己假想為鏡子——十三世紀的波斯詩人阿塔爾的詩中已經有了鏡子的意象——但迦利布的鏡子更特別,它反照出來的是受了傷的殘破的影像:
人們確切感受到了什么是太陽
而我以它為鏡,照見我的一處創傷
這讓我們想到了倫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的那句“萬物都有裂縫,/光就是這樣進來的”。
迦利布還有一首詩,死神扮演了一個偉大詩人的角色,他把對句中的珍珠串成詩的項鏈:
瞧,迦利布!這路的盡頭就是墳冢,
死亡是根線,把散落世間的珠子串攏。
我們現在看迦利布,其最佳身份也許就是莫臥兒王朝里的一位現代主義者——他從傳統中萃取他要的東西,并以此打開了一個新世界。艾德麗安?里奇(Adrienne Rich)在翻譯迦利布的另一首詩時,巧妙引用了蘭波(Arthur Rimbaud)極為知名卻不符合語法的短語“我是另一個”(“Je est un autre”):
此生不過是一晚貪歡,有詩有酒,
天堂就是那場宿醉。
別了,讓淚珠刺痛雙目,
我不想泄露自己的無助。
我是另一個,今年玫瑰卻非玫瑰,
觸感之處皆為虛空,感觸是另一個。
救不了你,迦利布,甚至長醉,
誰讓你能調制那些甜蜜過后的回味。
伽利布還有一首詩——是他最美的詩之一——據說創作的起因是一位讓人傷心欲絕的女子,詩人的傷感和那位女子奇妙交融:
我唱不出歌之舒緩,亦奏不出樂之激昂,
我只發一種聲音,簡簡單單表達我的心傷。
你長長的卷發,你坐在你卷發的濃蔭里,
我該不該遠望,看遠處更暗黑的遠方。
我有的,全是自欺欺人,
我萬般努力,你仍冷若冰霜。
終于你走過來了,請允許我問候你,
碰一下你的額頭,一如乞丐以額磕地。
是的,你注意到了我的傷痛,你尋聲而來,
那是我的聲音啊,里面滿是我的哀傷……
迦利布的抒情詩行文流暢,語帶諷刺,已逐漸贏得了世界級的聲譽。最近,他的詩更是通過互聯網,傳遍全球——哥倫比亞大學的弗朗西斯·W.普里切特(Frances W. Pritchett)創建了一個“荒漠玫瑰”(A Desertful of Roses)的網站來推介迦利布,非常不錯:


普里切特在網站上介紹了她為什么想到創辦這個網站。那是在1999年,她開始編寫一套關于迦利布的三卷本的學術研究和評論集。不久就發生了“9·11”事件,她決定讓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這位有著世界影響的莫臥兒王朝時代的詩人。正如她所言,創建和維護這個網站于是就成了“迄今為止我從事過的最大的學術研究項目”。
她堅持不懈地改進和完善網站,如今這個網站已是關于迦利布及其詩歌研究的龐大的資料庫。讀者可以在網站上讀到伽利布全部的二百三十四首抒情詩,不僅有原始的阿拉伯-波斯語原文,而且還被語音轉錄成羅馬字母和印地語文字。每首詩都有一個英文的逐字逐句的直譯版本,并提供一些相關的朗誦或其他表演的鏈接。譬如第一百一十一首,網站上就提供了朗誦的鏈接(http://www.columbia.edu/itc/mealac/pritchett/00ghalib/soundfiles/nomanulhaq/111_nomanulhaq.mp3)。
此外,每首詩中的每組對句都有一個鏈接頁面,給出語法注解和烏爾都語傳統注釋的節選。網站其他部分的內容則包括迦利布的生平、烏爾都語言和詩學,以及大量的可以進一步閱讀的參考書目。網站上還有迦利布的手稿圖片,也有阿格拉、德里這些他生活過的地方的圖片。
網站的一個欄目是“關于波斯抒情詩”,普里切特介紹說,從嚴肅的文學性角度看,翻譯這些詩歌注定是非常之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即便如此,她還是從1940年到2014年間出版的各種書籍中搜集了迦利布兩首最有名的抒情詩(編號二十和一百一十一)的不同英語翻譯,每首詩都有大約五十種不同的英文譯文。許多譯者名不見經傳,但最好的譯者還是能曲盡其妙。譬如第一百一十一首的翻譯,譯者阿德里安·里奇和W.S.梅爾文(W. S. Merwin)的譯文就各自精彩。里奇保留原詩的形式,譯文也是一組對句:
少數面孔,而非全部,回歸玫瑰或郁金香;
還有多少為塵土掩埋,不為人知!
(Not all, only a few, return as the rose or the tulip;
what faces there must be still veiled by the dust!)
梅爾文的英譯則沒有保留原詩對句的形式,翻譯時,把每一句擴展為一小節,且不用標點符號:
在四處的玫瑰或郁金香上
有一些臉孔
很少
但想想塵土之下那許多的臉孔
不為人知
(Here and there in a rose or a tulip
a few of the faces
only a few
but think of those that the dust
keeps to itself)
普里切特的重點是引導我們去閱讀原作,她并沒有為迦利布的其他詩歌提供英文的詩體譯文,但不管你買了迦利布哪種詩集,網站提供的逐字直譯的英文譯文和豐富的注釋都能幫助你去讀懂并鑒賞迦利布的詩——你完全可能數小時“迷失”在“荒漠玫瑰”中,沉醉不知歸路。
“荒漠玫瑰”洋溢著普里切特對迦利布及其生活的世界的熱愛。出版一種紙本的迦利布的詩集,大概能吸引到幾百位讀者去翻閱,而“荒漠玫瑰”網站每周的瀏覽量就超過一萬四千次——每十六個月就有一百萬次的瀏覽量!當下,新冠病毒正肆虐全球,伽利布的詩歌里的破碎鏡子也許能讓我們看到苦難之外的光與希望。正如他在他的一首詩的結尾所言:
心碎成泥仍不忘再度發聲,
世間痛苦緣何如此頻仍。
你須振作,迦利布,定有玄機,
驅走陰霾,生活中藏有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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