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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散步 | 巴朗山:重走威爾遜之路
鄒滔

一百多年前,一個英國人多次來華,帶隊穿越中國西部眾多鮮為人知的秘境。在四川,他多次深入貢嘎山、巴朗山、岷江河谷、黃龍等地,考察野生植物資源并采集標本和種子,把在這里采集到的全緣葉綠絨蒿、海仙報春、岷江百合、黃花杓蘭等上百種野生花卉引種到西方國家,被稱為“打開中國西部花園之門”的人。
他就是歐內斯特·亨利·威爾遜。作為著名的“植物獵人”,這個名字對于熱愛植物的觀花人來說并不陌生,因為在中國西部觀花時,總會不時提到。
在威爾遜記錄自己在華考察經歷的《中國-園林之母》中,有一段關于全緣葉綠絨蒿的描述,引起我極大的興趣。

威爾遜著《中國-園林之母》一書中關于巴郎山的記述 徐穎 翻拍
“一直延伸到巴朗山口的、長滿綠草的山脊上的植物種類具有明顯的高山特征。花卉的數量大得驚人。精力旺盛地生長著的大多數草本植物正開著黃花,這種顏色占有絕對的優勢。”
“在海拔11500英尺以上,華麗的全緣葉綠絨蒿,開著巨大的、球形的、內向彎曲的黃花,在山坡上盛開,綿延幾英里。千萬朵絕無倫比的綠絨蒿,2-2.5英尺高的、聳立在其它草本之上,呈現一片景觀宏大的場面。我相信,再也找不到一個如此夸張豪華的地方。”
1908年6月,當威爾遜到達這里時,曾對巴朗山擁有如此多的植物種類而感到驚訝。從這樣激情洋溢的文字里,可以看出威爾遜的激動與震撼溢于言表。這只是略帶詩意的寫實,還是出于震撼的夸張?當年威爾遜所見,究竟是怎樣一個壯觀的場面?一百多年后,沿著他的足跡,再次走進這片山野里,我們會發現些什么?
從成都市區出發,驅車三小時,車便從平坦富庶的川西平原,進入層層疊疊的崇山峻嶺中。翠綠而茂密的森林,陡峭的山崖提醒我們,這里已身處橫斷山脈。
六月初的山林一片青翠。路邊,大百合體型高達2米,布滿十余朵巨大的白色花朵,高大的身姿展現著傲人的美。細細的四川衛矛上,暗紅的花朵如同梅花,淡雅而精致。
一路只是稍有起伏的道路,即將陡峭轉回,開始曲折向上——巴朗山到了。

巴郎山云海 本文除標注外均為 鄒滔 攝
巴朗山處在臥龍自然保護區與四姑娘山之間,是大熊貓棲息地世界自然遺產的核心區域。它與周圍眾多海拔4500米以上的山峰,共同構成了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的分水嶺。
從海拔500米的成都平原,陡然升至這樣的高海拔,自東而來的暖濕氣流遇此阻擋而上升,溫度下降,形成云海和豐沛的降水,造就出莽莽蒼蒼的森林和潺潺溪流。
山谷之中,是各種蘭花的福地。高大挺拔而茂密的云杉林、地上厚厚的腐殖質、濕潤的空氣以及從林隙透下的陽光,共同組成了一片適宜蘭花生長的環境。
走進山谷,陰暗的林下滿是葉片巨大的蛛毛蟹甲草和鬼燈擎,山蘭在葉間探出頭來,金色的苞片下是有著紫點的白色唇瓣,數十朵一起點綴在直立的花葶上,一片細長的綠色瓦楞紙狀葉片鋪在地面,體型不高卻格外清新。

弧距蝦脊蘭(左)和大花對葉蘭
如果不是放慢腳步、放低身段地仔細尋找,大花對葉蘭很可能會被人忽略。同樣生長在林下的腐殖土里,兩枚葉片相對展開,其上是五六朵形似盾牌的淡綠色唇瓣,薄如蟬翼,呈現出半透明的質感。
一株、兩株,七八株,認真觀察,它們在草叢里紛紛露出身影,數量不少。
再往前走,一枝長長的蘭花進入視野,花葶從葉叢里抽出,遠高出葉片,高度近40厘米,總狀花序上開著大大小小十來朵花,白色的唇瓣在布滿縱紋的萼片襯托下顯得格外精巧。
同樣是蝦脊蘭,三棱蝦脊蘭的陣勢卻要壯觀不少。它們少有單株,多是數十株、上百株地長在一起。它們奇怪的名字源于唇盤上三條雞冠狀的褶片,淺黃色的萼片和紅褐色的唇瓣形成了一個別致的搭配。
開闊的林間空地里,體型碩大的西藏杓蘭正在盛開。它們幾株湊在一起,高度25厘米左右,花朵紫褐色,唇瓣上布滿斑紋,囊口周圍有一圈白色。

西藏杓蘭(左)和毛杓蘭

毛杓蘭及其生長環境
名叫西藏杓蘭,它們并非只分布在西藏,而是分布在整個青藏高原東部,它的模式標本采集于川西。
杓蘭為什么會特化出一個口袋狀的花瓣呢?根據一項研究,西藏杓蘭紫褐色有時幾近黑色的囊狀唇瓣,顏色和形狀都酷似熊蜂蜂王產卵所需的地洞或樹洞,蜂王常常會被其誘騙鉆進其中,迷失在這個“口袋“里。
在尋找出口的途中,它們會碰到杓蘭的花藥和柱頭,身體被蹭上花粉,而后再次上當的時候,就在無意間幫助杓蘭搭建了鵲橋,完成傳粉。
其他的杓蘭類似,它們精心裝扮出各種造型的“口袋”,同樣誘騙著不同的昆蟲為其傳粉,包括蜂、蛾子甚至是體型極小的果蠅。
和西藏杓蘭外觀相像的是毛杓蘭。它顏色偏淺,花朵淡紫紅色或粉紅色,子房、花梗和各個萼片都密被著柔毛,因而得名。
在森林深處,厚厚的苔蘚如同柔軟的地毯,一大片對生的綠色葉片生長其間,這也是一種杓蘭——對葉杓蘭。
和其他杓蘭挺立著的勺狀唇瓣不同,對葉杓蘭的花向下垂,唇瓣不過指頭大小,白色中夾著幾縷栗色的斑紋。為了不讓雨水肆意進入,“小勺子”的開口方向向下傾斜,唇瓣上的幾個萼片向四周伸展開來,如同伸開的雨傘遮擋住水流,這不能不說是進化造就的巧妙生存智慧。
有著分岔唇瓣的凹舌蘭、渾身褐色小花如同枯草的尖唇鳥巢蘭、布滿上百朵綠色小花的原沼蘭,同樣生活在林下。
我們似乎很難意識到這些體型矮小、毫不起眼的蘭科植物,正是蘭花多樣性的魅力所在。它們為了傳粉者,進化出獨特的繁殖策略,蘭花都有一枚由花被片(萼片和花瓣的合稱)特別進化而成的唇瓣,唇瓣兩側對稱,形狀獨特,因不同的種類而變化多端,花色更是豐富多彩。

對葉杓蘭

對葉杓蘭的環境
陰翳的天空越來越暗,如絲的細雨終于飄然而至。整片森林被籠罩在輕柔的雨聲里,愈發幽靜。河邊水聲喧嘩,乳白色水流激起淡淡水霧。河邊巨石上,白色的鹿蹄草掛著水滴,一叢一叢,晶盈剔透。
同樣白色的獨麗花,盛開著碩大的花朵,可謂遺世獨立。

獨麗花
隨著盤山路的不斷回旋,海拔越來越高,高大的冷杉林逐漸轉為花椰菜狀、硬葉帶刺的高山櫟。而后是稀疏的柳叢和雪層杜鵑組成的高山灌叢。再往上,則是鋪滿各色花朵的草地,直到海拔超過4000米,流石灘的灰暗成為主色調。
但這寒冷而嶙峋的山巔,并非生命的禁區,各種植物的綻放更為絢爛而獨特。
首先是報春花。公路兩邊、修路后廢棄的沙石灘、溪流邊濕潤的亂石邊,數量眾多的苞牙粉報春占據了大片土地,形成紫紅的小型花海。高大而直立的靛藍穗花報春倒垂著數十朵精致的紫花,如同一簇倒垂的可愛鈴鐺。而大叢大叢的鐘花報春矗立在草地里,黃色的花朵成為組成斑駁的色塊。最為獨特的當屬紫色的獨花報春,每株單開一朵,身形矮小花朵卻很大。

獨花報春
在流石灘雜亂而松動的石堆里,兩朵毛茸茸的水母雪兔子顯得并不起眼。雪兔子所生活的環境無疑極為嚴酷,流石灘地處高寒,日照強而降水少,土壤稀少而貧瘠。
在這樣極端環境里生存,一定得進化出獨特的生存之道。水母雪兔子正是如此。在生命的前幾年,它們用灰白的顏色把自己隱藏在環境里,盡可能地積聚能量。花開的這一年,葉片一下變成鮮艷的粉色,吸引各種可以幫助傳粉的昆蟲前來造訪,絨毛布滿全身,仿佛穿上厚厚的棉服以抵抗寒冷。
這些年,因為莫須有的藥效,它們被大量采挖,在野外想要見到并不容易。

雪兔子
同樣的環境里,低矮的浪穹紫堇不斷盛開,呈現一種瑰麗的亮藍,有著寶石般的質感,讓人印象深刻。
在這片嚴酷的環境里,綠絨蒿是一類極為燦爛的存在,它們有著絲綢質地的花瓣,花色從藍色、紫色、黃色,到粉紅甚至鮮紅色,無疑是青藏高原植物之美最為極致的象征,也因此在觀花人的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甚至被稱作“綠神”。
在植物分類里,綠絨蒿是罌粟科的一個屬。我國西南橫斷山區和喜馬拉雅山脈是它們的主要分布及分化中心。從海拔3000米的高山灌叢,到5000米的流石灘地帶,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
按照不同的分類,綠絨蒿屬的種類從49種到79種不等,還存在著各種雜交的情況。對于植物愛好者們來說,想要把它們一一分別出來并不容易。


全緣葉綠絨蒿和心愿報春
但廣為研究者們所認同的一點是,眾多的綠絨蒿們,是伴隨著青藏高原隆起而正在經歷快速分化的一個植物類群,地理、氣候條件的劇烈變化帶來生境的不斷改變,綠絨蒿也因此更趨多樣化。
大部分綠絨蒿是多年生植物,一生只開一次花,這種特殊的習性是適應高山極端自然環境長期進化的結果。綠絨蒿從一顆種子萌發到發育成熟,要經歷若干年的營養生長,在每年高山短暫的生長季節里隱忍地生活,努力吸收光和熱,頑強地汲取水分和礦物質,艱辛地積蓄能量等待著。多年之后,綠絨蒿終于迎來難得的開花機會,傾其所有,毫無保留地肆意綻放,而后授粉結果,散播種子后徹底死去,完成生命的輪回。
在巴朗山,可能見到全緣葉綠絨蒿、紅花綠絨蒿、長葉綠絨蒿、巴朗山綠絨蒿、夾金山綠絨蒿等五六種綠絨蒿,這對于一座山而言,算是極為難得。從成都乘車出發三個多小時,就能從繁華鬧市抵達,一覽它們的鮮艷和燦爛。

在巴朗山,一小塊地方出現了三種綠絨蒿:紅花綠絨蒿、長葉綠絨蒿和總狀綠絨蒿。

總狀綠絨蒿(左)和長葉綠絨蒿
全緣葉綠絨蒿是當初威爾遜來華采集的重要目標。它們在巴朗山最早開放,非常豐富。
五月,高山的春雪漸漸融化,它們從積雪下一一探出頭,倏然綻放碩大的黃色花朵,映襯著高原的藍天白云,與一叢叢紫色的心愿報春共同形成漫山遍野的花海。
紅花綠絨蒿則是綠絨蒿里一個極為獨特的存在。它們有著獨此一家的鮮紅色花瓣,每株單開一朵,花向下垂,花瓣皺折如剛剛抽出的紅色手帕。無論是誰,都會被這樣熱情的花朵所吸引,不由自主地駐足欣賞。
紅花綠絨蒿主要分布在川西北、青海東南和甘肅西南,巴朗山已經接近分布的南界,但在這里的灌叢和草甸里,都能看到它們顯眼的身影。
長葉綠絨蒿花朵紫紅,數朵排列成總狀花序,呈碗狀,常常微微下垂。流石灘下長著各色小花的草甸,是它們最愛的生境。

巴朗山綠絨蒿(左)和夾金山綠絨蒿花色,一個偏藍,一個偏暗紫。
巴朗山綠絨蒿和夾金山綠絨蒿花色,一個偏藍一個偏暗紫,是狹域分布在巴朗山-夾金山這片區域的獨特物種,從它們的命名中也可見,是這片山地獨特的環境,造就了它們獨特的身姿。而在更老的分類里,它們被認為只是總狀綠絨蒿下的變種。
就在本文寫成的幾天前,筆者聽聞有人在巴朗山摘花拍照,發到社交媒體后引發熱議和批評。照片里,除了黃色的驢蹄草、紫色的碎米薺和報春花,還有有毒的大狼毒和藜蘆,以及西藏杓蘭。
這樣的場景,我在帶隊巴朗山觀花的時候也遇到數次,出言制止過幾次。破壞源于無知,源于漠視,在這樣的高寒環境里,沒有一種植物的生存談得上容易,絢爛的綻放背后,是多少年積攢的默默努力?

近日,有人在巴朗山摘花拍照,發到社交媒體后引發熱議和批評。照片里,除了黃色的驢蹄草、紫色的碎米薺和馬先蒿,還有有毒的大狼毒和藜蘆,以及西藏杓蘭。網絡資料圖
一百多年后,我們在巴朗山依然能夠感受到當年威爾遜在此所感受到的震撼。再過一百多年,后來人是否仍能體會我們此時的感受?
這取決于我們現在的行動。希望更多的人,能夠了解這些植物們獨特的美,用相機、用眼睛、用心。而這樣的美,值得我們去珍視和愛護。
(本文作者 鄒滔,野生動物攝影師,博物旅行領隊,自然主題撰稿人。從事珍稀野生動植物保護和自然教育工作多年,長期關注和拍攝中國西南山地的景觀、生物和文化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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