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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集了1080個中國妖怪故事

2020-07-20 15:2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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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四川有個人叫張寶南，有一天，他們家廚師買了一只老鱉，就是甲魚，砍掉鰲的腦袋之后，看到一個大概四五寸長的小人從鰲的脖子里溜出來，繞著鱉的尸體到處跑。廚師當時嚇得暈倒在地，等大家把他救醒的時候．那個小人已經不見。后來，廚師剖開了鱉的身體，發現小人就在里面，不過已經死了。這個小人戴著黃色的帽子，穿著藍色的衣裳，靴子是黑色的，面目手腳和人一模一樣。

后來，有人說：「這叫鰲寶，如果捉到活的，割開你自己胳膊上的肉，把它塞進去，它就會長在里面，靠喝人的血為生，而你會像長了一雙透視眼一樣，能看到地下的金銀珠寶，子孫孫都可以享受榮華富貴。」那個廚師聽說了之后．十分后悔，后來竟然因此郁郁而終。

這個奇妙的小故事收錄在一本叫《中國妖怪故事》的書中，書的作者張云就是今天的講述者。

張云是一名 80 后，本職工作是記者，業余時間他喜歡在古書里搜羅各種各樣的妖怪。張云小時候成長在安徽北部的一個農村，在那個年代當地閑談盛行，他最早也是在那個小村子里聽到了許多光怪陸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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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北閑談

我生長在一個皖北的村子里，那是河南省、江蘇省、安徽省和山東省四省交界的地方。

在我小的時候，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還很少。農忙之后，夏天的夜晚，家家戶戶都搬著涼席和板凳到村口的大槐樹下，搖著蒲扇閑談。

其中講到最多的就是妖怪的故事。我當時大概是八九歲的樣子，對于老人家講的那些奇怪又有趣的經歷充滿了興趣。

■ 張云的老家安徽省靈璧縣，在 1940 年代的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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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猴兒

小時候，我爺爺經常給我講一些奇談怪論，就好像現在小孩聽的睡前故事。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種煙葉的人的故事。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我爺爺過去認識的一個人，他是一個光棍，以種煙葉為生。據說，他種煙葉的本領非常好，村里一兩百戶人家，沒有人種出的煙葉品質比他種的好。

因為煙葉的生長對于土地的消耗很大，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換一塊土地種。有一年他看中了林子里的一塊荒地，種上了新一茬的煙葉。夏天的晚上，深山老林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他孤身一人在屋里抽煙。

突然有一天晚上，來了一個人，著一身黑衣、戴斗笠，天氣昏暗，也看不清長相，說是想跟他借一點煙抽。這個光棍也很熱情，就把自己的煙鍋遞給他抽，這個人也不太愛說話，抽了七八袋煙之后就走了。之后就天天來找光棍抽煙，一來二去，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兩個人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一天，光棍出門碰到一個獵人，就跟獵人聊天說，「我最近交了一個朋友，特別好。每天晚上他都過來和我一起抽煙，和我一起說笑，挺好玩的。」

獵人聽了，卻說，「不可能啊，這里方圓幾十里就沒有人。」

光棍聽了心里一驚，就覺得自己碰到的肯定不是正常人了。他就留了一個心眼，去集市上買了一個魚鉤和一卷紅線，把魚鉤系在線上。等到了晚上，那個人又來了，光棍還是若無其事地跟他一起抽煙，但是等他離開的時候，光棍偷偷地把魚鉤勾在了他的衣服上，然后開始不停地放線。

等天明的時候，光棍順著這條線出去，想看看那個神秘的人去了哪里。他走了很長一段路，跟著紅線來到了林子的最深處，在那里發現了一只石猴，看起來年代非常久遠了，像是立在某人墳前的石像一類的東西。石猴身上也穿著衣服，魚鉤就鉤在它的屁股上，而最神奇的是石猴的嘴巴，大大地張開著，嘴巴里已經完全熏黑了——因為它已經抽了一個多月的煙了嘛！

■ 石猴圖/來自網絡

我小時候覺得這個故事很奇妙，就問我爺爺，「這只猴子后來怎么樣了？那個光棍把石猴砸掉了嗎？」

我爺爺說，「沒有。」

那個人不僅沒有傷害石猴，還很友好地跟猴子說，「你以后想抽煙就來找我，不用非得等到沒人半夜的時候。咱們還是朋友。」

后來過了很多年，這個光棍去世了。因為他是孤身一人，村里的人就商量著怎么處理他的喪事，卻發現他的尸體不見了。等大家去找的時候，在林子里發現了一個新墳，大家都說這可能是石猴安葬了他。

這個故事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我覺得這個石猴是一個特別可愛的妖怪。雖然沒有引經據典、也不是什么微言大義，但是這個故事卻告訴了小小的我一個道理，就是一定要誠心地和別人交朋友、要誠心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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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打墻

我小時候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長大的。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奇妙，我相信在古老的樹林里會藏著什么東西，綿延的蘆葦蕩里會藏著小水鬼，甚至我也相信家仙黃鼠狼。

我上中學的時候，是在隔壁的鎮上借讀。那個學校是孤零零地佇立在田野里，四周都是荒地和土路，還有很多亂墳崗子。

■ 宋代《搜山圖》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老師拖堂到晚上十點多才下課。那天天氣還不太好，下著雨，天氣特別冷，還起了很大的霧。我要一個人走七八里路回到親戚家，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月亮模糊、慘淡地掛在天上，基本就是經典恐怖片里的場景。

我一個人走著本來就很害怕，好巧不巧還發現自己迷路了。我好不容易摸到那條熟悉的小河邊，心想著過了這條河馬上就要到家了。那年雨水不多，小河的水才不到膝蓋，二三十米寬的河面，平時基本上兩三分鐘就淌過去了。

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走了十分鐘，怎么也走不到對岸。我覺得不對勁，就又退回到岸邊，思考這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從旁邊農家菜園的柵欄上拿下來一根繩索，捆住一塊石頭，用力地向河對岸扔過去，只聽見「啪」的一聲，石頭砸到了對岸。

于是我就順著繩子走，走著走著，我發現繩子到頭了，但是石頭在水里。

當時我整個人都混亂了，就感覺世界觀已經完全崩塌了，我覺得這不是我平時所在的世界，這是另外一個時空了。

后來我就想起我爺爺跟我說的話，我們老家管這種情況叫「鬼打墻」，對付它最好用的一個辦法就是罵人——你罵得越厲害，臟話罵得越多，就越容易擺脫這種局面。于是我就開始對著空氣罵人，一口氣罵了一二十分鐘，那是我有生以來罵架罵得最酣暢淋漓的一次，罵得唾液橫飛。

罵完之后，我刷刷刷地走到了河對岸。等到家里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全身的衣服都汗濕了。

這可能是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沒有經歷過的情況。我有的時候感覺挺矛盾的，因為以我們收到的教育來說，妖怪肯定是不存在的，但是一些事情會讓我感到很困惑，它們按理來說應該是不存在的，可能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或者身邊的時候卻又讓我覺得沒辦法解釋。

其實對于妖怪的研究，日本妖怪學有一個基本的態度，就是我們不去討論妖怪存不存在、可不可疑，我們只研究妖怪背后的文化。妖怪對我來說，就像是一面鏡子一樣，它不能簡單地以「封建迷信」來定義。

■ 日本《百鬼夜行圖卷》

妖怪的故事，不像正史那樣記錄的都是帝王將相、國家大事，它們講的都是日常生活，是具有煙火氣的柴米油鹽的平民故事。我覺得妖怪是特別可愛的，從它們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窺探到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普通人的生活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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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圖

我從小就對這種鬼怪奇談特別感興趣，但真正讓我下決心開始認真研究妖怪是因為一次漫展。那是很多年前了，我當時是去參加上海的一個漫展，看到幾個 cos 妖怪的動漫愛好者，聊了幾句之后，我問了一句，「你們扮演的都是什么妖怪？」其中一個女孩回答說，他們扮演的是日本的妖怪，分別是姑獲鳥、天狗和饕餮。

我當時挺受刺激的，因為這幾個其實都是中國的妖怪，后來我就開始著手系統性地整理中國的妖怪，在十年的時間里，一共總結了 1080 個妖怪。

日本動漫中的很多妖怪其實都是來源于中國，各種妖怪的形象和記載在中國出現得非常早。比如距今四五千年的新石器時代，良渚文化出土的玉器上，就已經有一些非常成熟的妖怪形象了。

我研究了這么多年，覺得有一個事情特別好玩。有一本書上記載，有一天黃帝去巡游，到了東海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叫白澤的神獸，它把天下 11520 個妖怪的名字、形象和制服之法都告訴了黃帝。黃帝據此寫了一本圖畫頒布天下，稱為《白澤精怪圖》，現在就叫《白澤圖》。

■ 中國（左）和日本（右）的《白澤圖》

所以中國的妖怪的歷史還是非常長的，而且連綿不斷，每個時期幾乎都有自己的特點。

比如在先秦的時候，是一個非常浪漫的時期，妖怪的形象是非常磅礴的，有的時候毀山，有的時候填海，數量也很多，但是普遍跟人們的日常生活比較遠。

到了兩漢的時候，不著邊際的大妖怪們開始慢慢退場，深山或者大自然之中的妖怪開始越來越多。

等到唐朝的時候就完全不一樣了，各種各樣的妖怪就生活在人們的周圍，晚上的時候它們就從長安城里冒出來。以狐仙為主的女性妖怪形象開始出現，愛情故事特別多。唐朝是一個迸發時期。

而到了明清，新創造的妖怪數量就沒有之前那么多了，更多的是續寫一些新的故事。這個時期的妖怪已經跟《山海經》中記載的那些很不一樣了，完完全全是生活當中的。

■ 明代《山海百靈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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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小童

就我個人來說，我相對更喜歡那種有人情味兒的小妖怪，比如有一個叫做提燈小童的小妖怪，就是一個提著燈籠的小孩子。

故事是說，明代的時候，有個老頭大晚上的從田野里回家，田地里頭非常泥濘，道路崎嶇不平，也沒有燈，一個老人家這么走夜路，是一件很危險的時期。老頭走在路上，遠遠地看見有一個小孩兒提著一盞燈籠晃晃悠悠地向自己走來，長得虎頭虎腦的，很可愛，說，「老太爺，家人讓我來迎你。」

老頭心里很高興，就牽著小孩往回走，但是忽然他發現家里并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他就起了疑心，等走到家門口有點光亮的地方，他一把拽住了這個小孩子不放，發現居然是家里的一把非常破舊的苕帚。

中國有個傳統是說家里的東西用的久了，沾染了人氣，慢慢地就會成為精靈。你會發現這個提燈小童是一個很具有中國人思維的小妖怪，也是一個非常暖心的妖怪。

我很喜歡一部叫做《夏目友人帳》的日本動畫片，我覺得理想中人與妖怪的關系就應該是那樣的，充滿溫情地和諧共處。

■ 日本動畫《夏目友人帳》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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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倉使者

可是對于古代人來說，妖怪始終是一個不和諧的東西，它是違反常規且不應該存在的，所以往往是留下了一個精彩的故事，然后又把它給消滅掉。

比如，東倉使者的故事。

清代江西金溪縣有一個姓周的老太太，她孤身一人，住在破屋里，以乞討為生。有一天，她在家里哭得很傷心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說，「你別哭了，我來幫助你吧。你的床邊有一點錢，你可以拿著這個錢去買點吃的用的。」老太太起身一看，床邊確實有錢，不多，但也夠她一兩天的用度。

過了幾天，天氣轉冷，家里就出現了幾件衣服，雖然是破衣爛衫，但也足夠御寒。漸漸的，老太太的生活逐漸有了保障，她就不用每天去做乞丐要飯了。

老太太以為幫助她的是一位好心的神仙，就說，「我這么受你照顧，可是一直不知道你是誰。你出來跟我見一面吧，我按照你的樣子做一尊神像來祭拜你。」

那個聲音回答說，「我不是什么神靈，既然你想見我，那就夢里相見吧。」

果然，當天晚上，老太太做夢夢到了一位白胡子老頭。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后，老太太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村子里的鄰居家老是丟東西，而且這些丟了的東西往往是出現在了自己家里。老太太就覺得那個聲音應該不是神仙，可能是個妖怪。

■ 宋代《搜山圖》

有一天，鄰居來到老太太家里，發現了自己家丟了的東西，就一口咬定老太太是個小偷。拉扯之間，突然一片瓦片飛來，砸在了鄰居的頭上。只聽見那個聲音說，「你們太過分了，你們家那么富有，衣服穿不完、食物吃不完，我只不過拿了一點點你們多余的東西，來救濟這個窮苦可憐的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用瓦片把鄰居砸出去了。

后來村民覺得有妖怪在村里肯定不行，是一個不安穩的因素，村民就去龍虎山找了一位道教天師來作法。

有一天，老太太聽見妖怪在房間里哭，說，「這次大難臨頭了！我們倆以后就不能這么一塊高興地生活了！你們鄰居已經找來了龍虎山的天師，在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我這次跑不掉了！」

第二天，鄰居拿來了天師寫的符咒貼在老太太家的墻壁上，不等老太太把符咒撕下來，就聽見一聲霹靂巨響，發現一只巨大的老鼠在床下暴斃而亡。原來之前一直暗中照顧老太太的東倉使者是一只老鼠。

東倉使者被殺死后，老太太又過上了乞討為生、食不果腹的生活。

我當時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就覺得，這東倉使者其實是一個挺可愛的妖怪，有性格又熱心腸，村民們和天師何必非要跟這么個小妖怪過不去。

■ 從左到右依次是日本妖怪犬神、天狗、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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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目

我的印象里還有一個特別混不吝的妖怪，特別有意思。

有一個人晚上走夜路，孤零零的很害怕，突然在前面看到一個人，心里很高興，就騎著馬跑過去想和那個人一起搭伴趕路。他拍了拍前面這個人的肩膀，那人回過頭來，面目極其嚇人，它的臉上是一個非常大的眼睛，幾乎占滿了整個臉。嚇得這個人大叫了一聲，趕緊策馬狂奔，直到把妖怪遠遠地甩在身后。

他驚魂未定地繼續趕路，剛剛喘勻了氣，發現前面又出現了一個人，趕忙跑過去跟那個人講，「我跟你講老兄，我剛剛碰到一個巨可怕的妖怪，臉上長了一只巨大無比的眼睛，差點把我給嚇死！」

前面那個人突然一轉臉，說，「你看看是不是我這個樣子？」

竟然就是剛才那個妖怪！

這個妖怪就挺有意思的，它也不殺人、也不害人，就純粹是閑得沒事干，喜歡嚇唬人玩。后來這個故事模式被日本搬過去了，所以現在在日本也有這樣一個相似的妖怪。

■ 左：騎著白澤的張云漫畫形象，后面是方相氏（圖/喵9）右：張云生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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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的歡呼聲

日本的妖怪學已經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了，經過一代一代人的努力，日本的妖怪文化已經非常發達了，不光是學術上的，也延伸到了電影、動漫、文學領域。妖怪好像已經成為了日本的名片之一，對于西方人來說，可能提到妖怪，首先想到的就是日本。但其實日本的妖怪只有 10% 是源于本土，20% 來自印度，70% 來自中國，而我們國內的很多人都不太了解自己老祖宗創造的這些妖怪文化。

經過了幾千年，很多妖怪都被我們忘掉了。我看過很多有關妖怪的故事，在這些故事里，大多數妖怪都是自己跳出來、主動招惹人類的，好像它們是很害怕寂寞的，它們總是努力地想要接近人、和人發生一些事。

我經常是在晚上伏案做妖怪研究，書看得久了，有的時候會產生一種幻覺，好像那些妖怪都出現在我身后，圍著書桌，擁擠著，伸著頭看著我，監督我把它們的故事記下來，告訴我「我是這個妖怪，我的名字是 xxx」。

當我敲完最后一個字，盡我所能記錄下那些被遺忘的妖怪的時候，我好像真的聽到了圍著我的小妖怪們發出的歡呼聲。

-封面圖喵9漫畫

未注明來源圖片由講述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