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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與全球化智庫|龍登高:鄉紳自治與世界華商區域差異
如今世界各地都有華商身影。在全球經商的華人華僑,是不可忽視的中國力量。他們為中國的建設做出過貢獻,也是世界經貿中獨特的一脈。理解他們的境遇,有助于理解當下內外時局。
北京科技大學副教授,中國與全球化智庫華僑華人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張梅,對清華大學華商研究中心主任、孫冶方經濟科學獎獲得者龍登高進行了訪談。以下是澎湃新聞智庫報告對訪談進行的摘編。

龍登高 受訪者供圖
張梅:您是怎么開始對華僑華人問題感興趣的?
龍登高:我過去是做中國市場史、經濟史研究的,后來到了李嘉誠創辦的汕頭大學任教。我是1993年博士畢業的,那時中國高校比較艱苦。而李嘉誠創辦的汕頭大學有非常好的待遇,對我挺有吸引力,我就去了汕頭大學。
潮汕是中國有名的僑鄉。后來,我到東南亞、北美華人社會中,感覺也有很吸引我的地方。中國傳統商人、傳統企業的發展到近代中斷了,我在中國內地看到的是中斷之后的脈絡。如果沒有革命造成的中斷,按原有的中國傳統,商人、企業、市場的發展會怎樣?我到海外唐人街、華人社會中,發現他們保持著很多傳統要素和現象。加上汕頭僑鄉是改革開放前沿,所以我對這方面研究感興趣,投入進去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另外,1949年后,很多歐美學者沒法到大陸做研究,只能到臺灣、日本進行學術交流,或做人類學調查,于是從研究傳統社會轉變到研究海外華僑華人社會。
張梅:近年來,中國的海外華僑華人研究越來越熱。清華大學的華商研究有何特色?
龍登高:這里有很多可從學術角度挖掘的內容,現實需求也很強烈。
當前研究華僑華人的學者很多。我們側重在華商研究,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我們看到,海外華商回國投資捐贈貢獻很大;二是在美國波士頓、紐約的華人社會,或東南亞的華人社會中,可以看到與明清鄉紳自治很相似的東西。
中國傳統社會其實是基層自治和自我管理。在海外,中國本土鄉紳的角色就更不同,中國政府不會管他們,外國政府——無論美國還是東南亞,不會管他們,但華僑華人又有需求,就形成華僑華人社區或社會。其中需要紐帶、核心、管理者,事實上是華商。因為社區管理要出錢出力。通常是這些華商有了事業,有了經濟基礎,才能去對熱愛的華人社區做貢獻。海外華社的核心事實上是華商,華僑學校的中堅力量也是華商。當然,他們之所以這么做,也出于熱心和人生價值的實現。
張梅:華僑華人的鄉紳自治,可否請您詳細解釋?
龍登高:我覺得過去研究有一個誤區,認為中國專制社會是皇帝把一切管下來。在我看來,其實基層是自治的,使皇帝能實現低成本的大一統管理。
僑民到海外去,人生地不熟、無親無故就能奮斗出來,還能形成自我管理的社會,這與歷史淵源有關。華僑華人在家鄉就沒與政府打什么交道,都是民間在做。
例如,林紹良的家鄉,福建福清海口鎮,宋代建立的跨海大橋——龍江橋,不是政府建立的,是和尚及當地鄉紳去化緣籌資修建的。這座橋是免費的,每隔一段時間要大規模維護。他們成立了理事會,或說基金會,自動有序地進行鄉村基層社會建設。各種基層事務,自己就處理得很不錯。
華僑華人到海外也是這樣,不需政府管理,尤其是初期。例如,菲律賓的唐人街,有自己的消防隊。舊金山的唐人街,以前是封閉的,由于歧視和沖突,他們自我保護,從公共管理角度,是自發組織起來的。這也是傳統在海外的延續。
張梅:從華商研究的角度,您能否比較一下華僑華人與國際移民的異同?
龍登高:國際移民和華僑華人的比較很值得挖掘。
全球化是商品和資本的跨國流動,也有勞動力或企業家的跨國流動。
人力資本的跨國流動是國際移民的根本動力。讓我收獲最大的研究,是底層移民。美國和歐洲最突出的是偷渡客,在中國是農民,到了美國或歐洲幾年,人力資本提升了,從農民變成工人或市民,再變成企業家。如果沒有跨國流動,這不可能實現。例如福建偷渡客,其農民兄弟在國內仍是農民,極個別的做生意,而他們偷渡到美國后,普遍實現了從農民到市民、從市民到企業家的轉變。
從經濟學角度說,中國的農民太多,邊際效益很低,到美國邊際效益就提高了,因為有了提升人力資本的舞臺。
偷渡客實際是通過跨國流動實現人力資本提升。美國一個教授曾對偷渡客說:“你們不要上當到美國來,唐人街都人滿為患了!”他沒意識到,怎么可能前赴后繼幾十年上當?很多偷渡客在美國,通過在餐館打工,賺大錢還掉債務,十年磨一劍后,把老婆孩子接到美國,去其他地方開餐館。所以福建餐館開遍了美國,人也實現了從農民到工人到企業家的轉變。
歐洲當然也有很多偷渡客,但從事貿易。以溫州人為代表,把中國廉價商品以更高價格賣到市場,克服一個個中間障礙。其他人做不到,只有他們能做到,最艱難的障礙克服后,能獲得最高的邊際利潤,成為“暴發戶”。當然,留學生也是一種國際移民。
張梅:海外華僑華人的經濟總量,您有沒有做過確切統計?
龍登高:人格化的資本,是把資本確定在某個群體中。這在過去可以實現。但現在資本已經非人格化了,群體的資本很難分清楚。上市公司的股權結構、資本構成隨時變化。你可以看到某個家族有多少股權,也可以估算,但家族這方面色彩越來越淡。
企業家并不意味著本身有錢,他可以整合外國的資源,包括資金、技術、人才,組合起來創造財富。這種資本跨越國界。創業者體現得更明顯,大學生從天使基金、風險投資可獲得創業資金。
這使得估算華僑華人資本總量很難。做個大致估算也不是沒意義。但我沒做這方面工作。我跟印尼華商交流過,他們提到,之前有人說“印尼華人支配印尼經濟”,其實是噱頭,沒那么高。印尼有很強的國有經濟力量,國有經濟占比40%,在市場當中,華人只占一半或三分之一。有些研究者收集的信息比較片面。
張梅:海外華商經濟的發展路徑是怎樣的?
龍登高:華僑華人經濟區域差異很大。最早的華商經濟是東南亞,其次是美國,最近二三十年才有歐洲、非洲華僑華人經濟的成長。
東南亞華商在二戰前后有很大變化,在東南亞經濟危機后也有很大變化。
二戰前是殖民地經濟,主要以西方跨國公司為中介從事貿易,與之相匹配的,是中小型華商散布在各城鎮、鄉村,這是其一。
其二,二戰前從事工業、制造業的華商規模較小,不占主體地位,但二戰后,東南亞國家開始了工業化——主要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特別是七十年代后,華商抓住了機會。現在大的企業集團幾乎都是在這個過程中發展的。在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尼,都能看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壯大起來的華商企業集團。這是全球化工業的歷史貢獻。
東南亞華商1996、1997年是發展高峰。1997年金融危機是斷崖式跌落。但幾年后重整旗鼓。經歷了這種磨礪,東南亞社會的種族矛盾、貧富矛盾都有了結構性變化。華商也總結經驗教訓,開始新一輪發展。東南亞上市公司此前較少,此后大大增加,聚焦的一個是制造業,一個是金融業。東南亞資本很稀缺,工業化需要融資,融資就需要金融業。
其三是多元化經濟,看上去什么都做。這有其合理性,也與東南亞的融資成本有關。美國大學生可以創業,有風險投資基金,可以幫助上市,靠社會化資本,可以做得很快。但東南亞沒有。做一個項目的資金,靠自己積累要很久。林紹良原本不是做房地產的,上海世貿大廈建設時,是一位好朋友何老先生,相信他的眼光,出25%的資金,再加上其他人的,很快實現了融資。林紹良對房地產或酒店的經營,是通過合作實現,這樣才有合理性。
另外,當時到處有空白。企業家精神就是要去占領和開拓這些領域,如果別人做了,我就要延后了。他們都有很旺盛的企業家精神。他們推進后,壯大了企業集團。當時各領域都是空白,投進去利潤自然高,印尼、菲律賓的工業化也隨之快速發展。
張梅:能否請您簡單對比各地華商的不同?
龍登高:我做過東南亞的研究,也做過美國的研究。前幾年對歐洲感興趣,也做過調研。
東南亞華商的很大特點,是有大的華人企業集團。華商企業在當地市場中舉足輕重。這個特點在其他地方沒有。
美國華商處在邊緣和前沿。餐館很明顯,是邊緣經濟的;而前沿是高科技的,是跨國企業家或留學生在美國做起來,利用了美國金融市場——風險投資基金上市,低成本獲得融資,在科技領域成為前沿。邊緣經濟中,華商可利用族群經濟特點;前沿經濟中,華商可利用跨國優勢、新技術優勢。這兩端都不成熟,也都可能變成主流。
例如,從波士頓到紐約直達的城際巴士是華人開創的。我在歐洲做過幾次演講,首先都問:“在歐洲各大城市之間,例如在布魯塞爾、巴黎、倫敦之間,形成新的、由華商創建得交通模式,有沒有可能?”他們聽了,都說根本不可能,可是在美國,華商就做到了。以前我從波士頓到紐約,每個城市都要停,路上花費七八個小時,100多美金,現在只要二三十美金就可往返,便宜快捷服務又好,這是華人創建的。
也就是說,邊緣也可變成主流。過去很多學者說唐人街人滿為患、沒有前途,事實是不知這種變動性、活力所在。這在北美較突出,因為市場經濟活力很充分。美國可容納各種不同經濟要素。
歐洲、非洲是貿易帶動的,是溫州人打開了歐洲市場。比如皮革業、禮品、玩具。在西班牙,皮革業在全球是有競爭力的產業,華人去了后,改變了產業結構——他們一開始去是擺地攤,然后開商店,后搞批發,再后來形成產業鏈,在當地制造。發展非常快。
我們去羅馬參觀,發現每個華商都有大倉庫,幾個集裝箱地在歐洲各地銷售。歐洲很多華商也是偷渡過去的。中國制造價廉物美,歐洲價格比較高——用學術化語言講,他們就是突破制度障礙。全球市場本應是平的。從歷史發展趨勢說,制度障礙會越來越少。而華商突破這種障礙,實現了發展。障礙一時無法克服,于是在本地制造,當地人無法競爭,歐洲人措手不及。競爭不過,就燒毀華僑華人的倉庫。所以有西班牙、意大利的“燒鞋事件”,這讓人很痛心,但也是慢慢磨合的過程。
這些華商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回來投資不適應,幾乎沒有成功的。在歐洲的華商,也設法轉型。例如,成立了“歐洲華商商學院”,是華商企業家班。多倫多、溫哥華的華商,起碼是大學畢業或大專畢業的。但歐洲華商可能只有中學畢業,沒有接受MBA教育的基礎。因此,他們開了這個學院,用眾籌方式把國內學者請到歐洲講課。
北美華商是知識型、技術型的,歐洲華商是草莽英雄企業家。后者面臨轉型,要進行知識提升。當他說“我是一個大老粗,而你是一個大學生”時,意味著想要補充知識。歐洲的華商就是這樣。
東南亞的華商,本土化最突出。印尼、馬來西亞的華商,會說自己是印尼人、馬來西亞人,與二戰前乃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不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們可能還是中國人的情懷。而美國華人、歐洲華人,可能更多還是中國的認同。
張梅:老一輩華商創立的企業很強大,往下傳好像越來越弱。有人說華商企業富不過三代。您怎么解讀這種現象?
龍登高:這種現象是有的。家族企業是全球范圍內的普遍現象,所以傳承和代際變化導致的改變也是普遍現象。
還從東南亞談起。確有下一代爭財產的現象,但我更多看到的是,第二代、第三代是拼命三郎。這是有遺傳的。例如,李嘉誠的兒子,或林紹良的兒子,從小就耳濡目染會經商。三林集團的林逢生先生,他的生活就是率領企業集團拓展全球競爭力。盤谷銀行的陳有漢先生剛過世,他的下一代陳智深,三個秘書才能應付他的工作,因為他一天到晚工作。
第二代有西方教育背景,盡管時代不同,但都強調創業不易。我感覺,這種傳承是普遍的。父母的教育是基礎性的。例如,很多教授的孩子都走學術這條路,很多企業家的孩子都走創業這條路。1998年金融危機,林紹良已退了,林逢生能堅強地頂住,率領三林集團走過危機,現在又壯大了,更健康,更具競爭力。海外有很多這樣的現象。當然,也有紈绔子弟、喜愛藝術的人等,人畢竟多樣化,但多數二代、三代在成長壯大。
美國的家族企業沒有東南亞這么突出。科技型企業運用社會化的資本,家族企業的特點沒那么強。
不過,東南亞非常大的家族企業,也有國際化和社會化。例如,三林集團在香港設立,后去菲律賓發展。家族企業的監管交給社會、媒體,利用社會化力量。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乃至九十年代,這種情況都很少。
張梅:唐人街(China town)是海外華僑華人的聚居區。現在唐人街地價高、消費高,人群高度集中。您怎么看待唐人街功能的變化?
龍登高:唐人街首先是國際移民或說華僑華人的聚居區,所謂族群經濟聚集地;第二是新移民的跳板,這些移民在唐人街過了幾年,還掉債務后,就遷到外州,自己創業開餐館;第三,唐人街之所以地價貴,是因新移民不斷增加。
唐人街的作用,在我看來,沒有根本變化。它現在承載中華文化,成為旅游區。餐館一直存在,金融業、服務業又發展起來。波士頓、紐約的唐人街沒變的是臟亂差。的確是人太多。移民不斷增加,唐人街也在不斷擴大。紐約城際大巴興起就是由于唐人街的中心功能,唐人街的報紙、食品、材料,都從紐約發散出去,帶動了外部華人經濟增長。
張梅:您能否談一下華商研究的趨勢?
龍登高:我個人感覺,華商經濟鉆研下去,的確能獲得原創性成果。他們說,猶太人是天之驕子,有那么多諾貝爾獎、財團。在我看來,說猶太人聰明,不能算錯,但之所以能更聰明,是經過長期歷史積淀的。
作為個體,起碼要有好的身體,過去是短缺經濟,很多人營養不夠,但猶太人有財富,所以營養充足。一開始,他們分散在各國,進行跨越國界、邊際利潤最高的交易。因為有跨國網絡,提供信息、資金,由此掌握更多財富,然后培育人力資本。所以猶太人越來越聰明。
海外華僑華人,包括溫州人,分布在紐約、倫敦、巴黎、羅馬等城市,也一樣利用跨國網絡,包括跨國金融網絡。
正式制度是各國在交流中慢慢制定的規則,但涵蓋很有限。族群的跨國交易和交流,使得這個群體可以不依靠正式制度,從而做到別人不能做的事。跨國貿易能做到其他人不能做到的。所以做僑商研究有原創性成果。
尤其是,現在可以實地調研,收獲很大。例如,經營管理——華商做出來了,我們去總結。經濟學、管理學都以西方為藍本,而從華人、中國視角去提煉,這大有空間。這是華僑華人學者義不容辭的責任。
過去是中國學習西方,現在仍要學習,但交流層面不同。比如,對企業慈善公益的研究,華商對中國的捐贈,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開始,僑匯早就有了。還有學界和企業界、民間和社會的合作。慈善家在推動學者合作。不同群體和層面的合作,都會帶來新收獲。
華僑華人研究進步很快,新的人才在迅速成長。現在基金項目多了。還有華僑華人的捐贈,對學術項目的支持。最近的學術會議上,不僅有華僑華人研究,還有華商研究、中國企業發展史的研究,甚至有家族企業、國有企業研究。
華僑華人研究,優勢之一是跨學科。我研究經濟學,但跟管理學、歷史學都有交流合作,從中擴展視野,取長補短,完成自己不能完成的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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