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含劇透，但劇透不影響觀看本劇。

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嗎？Netflix的德劇《暗黑》（Dark）能讓最堅定不移確信這一點的人也動搖。

6月27日一并放出的第三季（最終季）關閉了畸變出的新舊兩個世界，三季28集中紛繁的拼圖歸位。眾多角色循環的悲情命運在時間之神的迷霧中消散，“原始世界”（Original World）恢復了時間單純的線性流淌。

《暗黑》第三季海報

我們在最后的鏡頭中看到，曾讓溫登小鎮中眾人魂牽夢縈的滿墻照片，其中多數人從未存在過。1986年6月21日，鐘表匠錯誤開啟的時光機摧毀了他所在的“原始世界”，裂變出新舊兩個世界。此后，溫登小鎮的居民陷入首尾相銜的閉環，生命的繁衍成為互為母女式的悖論，亂倫、弒親、殺子、殺死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自己不斷發生，每個人都啜飲到命運早已備好的苦酒。

前兩季中，跳躍的時間線逐漸拼湊出“一切都是閉環、一切都是命定”的景象。諸多角色在某個時刻出現“似曾相識”（Déjà vu）的驚覺，經歷窺破生命樹竟是循環往復的恐懼。溫登小鎮，悲劇之地。所有人都有喪親之痛，推動他們殺人的動因是眷戀，想通過改變“過去”，拯救至親/所有人。

《暗黑》的哲學、宗教及科學體系以西方過去幾千年的演變為基礎。古埃及出生-死亡-重生的宗教觀觀照劇中人物不斷循環的生死，現代物理對時間的研究，成為時間機器、平行宇宙的理論依據。古典的二元論：生與死，光與暗，對應裂變出的新舊兩個世界，以及以亞當（約拿）和夏娃（瑪莎）為首的兩隊目標相悖的時間旅人。

從這個角度來講，《暗黑》是集大成者，不僅在類型劇中罕見地把時間穿越的宿命閉環與平行宇宙的命運分岔結合在一起，而且通過對人物命運軌跡冷酷至極地追蹤，拷問宿命論的根源。

溫登每位登場的角色，都自成一部史詩。劇本最妙的地方，是一個角色有機會與不同年齡的自己照面，或對峙，或合作，甚或殺死對方。在前兩季迷霧猶重的時候，觀眾根本分不清老年約拿、瑪莎、克勞蒂婭們是否在對年輕的自己說謊，也無從得知他們頻繁穿越的意圖。只有隱約的感覺，老人像撞球，指引命運實現意圖。他們不在乎殺死什么人，只管讓一切不斷重復，在關鍵的拐點走上“正確”的道路到底有什么意義？

之前說過，《暗黑》中的每個角色都悲情。悲情大致分為兩種：1）年輕的自己無法理解，同時極力避免成為老年的自己，但最終生命歷程重演，打不破可惡的循環 2）每個想改變故事情節，挽救至親的人都失敗了，不是敗在這里，就是敗在那里，最后總是悲劇上演。

但他們都是斗士，沒人在經受一次次暴擊后成為麻木的宿命論者，愿意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年輕的與年老的自己斗爭，窺見循環奧秘的人悍然反抗。尼爾森夫婦的命運，必將在劇落幕后很久仍留存心中。

穿越時間尋找失蹤兒子的烏利希·尼爾森，被當成瘋子在瘋人院關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找到兒子，父子因小魔術相認，出逃至時光山洞洞口，還差一點就成功了，終失敗。當烏利希的妻子卡特琳娜搶了時光機，找到年老的烏利希，想救他逃出瘋人院，不幸再次降臨。她被年輕的還未懷上她的母親（不認識她，錯把似曾相識感當作魔鬼的預兆）殺死，做了湖中女鬼。

第三季更加速和零碎的時間線剪輯把每個人的徒勞無功與絕望，清楚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因為境遇、天賦和天命，困于閉環的溫登人漸漸分化為四種。第一種以卡特琳娜和漢娜為代表，還未發現世界是閉環，憑本能行事，在痛苦中一點點悟出生活的真諦。第二種以時空旅人們為代表，他們發現閉環的存在，意識到生命樹如何被創造，親手推動繁衍所需的弒親和亂倫；有信念，站隊亞當或夏娃，明白自己在新舊世界的職責。第三種是約拿和瑪莎，也就是亞當和夏娃。他們在循環中產生堅定信念，過程如同宗教誕生，一派自詡在光明里，一派信奉虛無，源動力都是為了所愛。亞當希望終結循環，他理想的天堂是遺忘和虛無，所有人不用再一遍遍受苦。夏娃希望循環永不結束，這樣她和亞當的兒子就能一次次被出生。第四種只有一個人，“白惡魔”克勞蒂婭。只有她在收集到足夠多的碎片后完成整幅拼圖，找出開啟循環的真正起源，并有勇氣消除兩個不應該存在的世界，讓“原始世界”里的女兒蕾吉娜活下去。

最懵懂的是卡特琳娜們，卻像勇士一樣沖破命運，企圖挽回親人。他們最像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以實現自由意志的決心對抗命運，贏得觀眾最大的敬意。最不幸的是時空旅人們，錯信亞當和夏娃，永遠在執行命令，永遠無法破局。寓意最深的是約拿和瑪莎，他們的敵人和導師始終是年長的自己，象征一代代重復擁有過青春又重復僵化老去的人類—舊的總想要一切照舊，老的總想要控制年輕的。

在自我強化中成為類似宗教首領的亞當和夏娃，反而看不清真正的癥結所在。只有救女心切的克勞蒂婭，單槍匹馬，心思純粹，既不想毀滅兩個世界，也不想無限推動循環。她是如何猜到起源所在的，天機不可泄漏。編劇隱去天機，或許是想暗示更高力量的存在。如果時間本身就是神，祂開這個惡作劇般的玩笑不需要理。讓一個人找到“結”，破解它，同樣不需要理由。

《暗黑》似乎描繪了現代宗教的樣貌，不一定有全知全能的神。也可以說，時間就是神，祂不一定有人類能理解的意志，但人的悲歡離合，生死存亡全由祂決定。

這個“神”，不會憐惜像腫瘤一樣孽生出的兩個世界的悲情，不出聲，不指引，完全地沉默。最后約拿和瑪莎經克勞蒂婭的點撥，決定回到真正的起源—鐘表匠的兒子一家車禍死亡之前，阻止事故，從而避免鐘表匠為了帶回死者而造出時光機。代價是他們和所有誕生于新舊兩個畸變世界中的人都會消失。

約拿和瑪莎的覺悟和自我犧牲含有東西方宗教的哲學。放下執念，承認自己是錯誤的產物，仿佛來自佛祖的教誨。犧牲自己，打破循環，讓“原始世界”回到常態，又抱擁基督的精神。

而無論時間之神是否存在，罪惡的、沾滿鮮血的、見證人類累累罪行的溫登小鎮，都不應該像最后卡特琳娜的祝酒辭一樣不再存在。就算約拿、瑪莎和很多其他人其實從未出生，只是他人的夢境或似曾相識，這樣地拼命抗爭求索過就是意義。

最后一幕，雷暴天中，沒有經歷過這一切的漢娜、卡特琳娜、多普勒等人聚餐。懷孕的漢娜突然想給未來的孩子取名約拿。這個結尾有不止一種理解方式。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似曾相識感的背后，或許容納這樣波瀾壯闊的史詩。另一種可能要晦暗得多：漢娜生下約拿，再次開啟循環，原來一切并未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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