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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丁龍的真實身份(下)關鍵線索:家書和信封
在尋找和確定Dean Lung的身份的過程中,由馬萬昌的后人提供的四份證物的照片起了關鍵的作用,這包括:
1) 1972年,馬萬昌的兒子馬維碩寫給兒女的家書;
2) 1907年11月,美國H.W.C.寫給Dean Lung的信;
3) 1907年9月,美國H.W.C.寫給Dean Lung的信;
4) 1907年9月,美國Galway郵局寄給臺山白沙千秋里Dean Lung(進隆萬昌)的信封。
目前,我們得到了保留在馬萬昌后人手里的這些物證的照片,可以得出Dean Lung就是馬萬昌的結論。下面,分別就這幾份物證展開敘述與討論。
第一封信
最早指引我們將Dean Lung與馬進隆以及馬萬昌聯系在一起的是一封寫于48年前的家書。

1972年,馬萬昌的兒子馬維碩寫給兒女的家書。
寫信人名叫馬維碩,是廣東省臺山市白沙鎮千秋里村人,退休前一直在千秋里附近的達德小學教書。據馬氏家譜記載,馬萬昌共育有二子四女,大兒子士勤,二兒子士籌(維碩)。其中維碩又育有二子五女,現在其后人大多居美國。
1972年8月18日,馬維碩寫了一封家信給在美國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以及兒媳婦,他提到自己的父親馬萬昌,早年到美國謀生,取名馬進隆,英文名Mar Dean Lung。馬萬昌在美國曾受雇于一位富人,信中說道:“美國籌建‘哥倫比亞’大學時,曾邀請各處大富翁共商大計,當其時你祖父作為富翁的近身隨員資格,亦參加在席,而會議上發出勸捐籌款,你祖父捐出美金一萬元。”這正是Dean Lung在美國受雇于卡本蒂埃而后捐款哥倫比亞大學設立漢學系的故事。
這封信的部分截圖公布后,有人對其真實性以及信中的內容提出了一些質疑。但我將這封信與國內保存的馬維碩所寫的其它文件進行了字跡比較,字跡顯示為同一個人所寫。可是,信中說馬萬昌在美國“取名馬進隆”(Mar Dean Lung),但目前所知道的Dean Lung在美國的所有文件上使用的名字為什么都是Dean Lung呢?
這或許應從一段歷史講起。當年,一部分臺山和五邑地區的華人是以“賣豬仔”的形式抵達美國的,因此他們有許多人用了虛假的名字。而馬萬昌是否因被“賣豬仔”到美國,目前沒有確鑿的資料佐證。
多年來,臺山市僑聯接待海外華人的后裔回鄉尋根問祖時,常常會遇到這些華人的后裔提供先輩的姓名并非他們原來在家鄉時的姓名,而是到美國后用的新姓名。這或許也是Dean Lung的真實身份難尋的緣由。
2009年,美國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亞裔研究系系主任譚雅倫教授(Prof. Marlon K. Hom)在清華大學講演時曾提到,“早年非英語國家的新移民入境時,美國移民局登記姓名的記錄常常出錯,有的以姓當名,有的以名為姓。這種情況反映出早期華人移民的一個令人深思反省的文化差異現象:這里既有美國移民官員對非英文語系國家的文化沒有認識,對這類新移民的入境身份處理粗魯,糊涂,也有華人移民不了解移民程序,對移民過程中自己的姓名混亂也不知道或不關心。更有可能是當年這些華裔新移民也有語言障礙,怕麻煩而將錯就錯。”
馬萬昌于1905年底離開了美國,以前的研究提到:他不知所終。其實,當時他返回了家鄉,生兒育女。晚年時,他曾把自己在美國的故事告訴了維碩,后于1936年10月(根據馬維碩的自傳所提及)在家鄉逝世。
幾十年里,馬維碩對父親的那段經歷三緘其口。他為什么會這樣做呢?
馬萬昌在家鄉先后為兩個兒子以及其兄弟蓋了四所樓房,購買了田地與新寧鐵路的股票,在香港投資,算是村里的有錢人。然而,隨著抗日戰爭爆發,馬萬昌投資的新寧鐵路被毀,投資血本無歸,香港的產業也被居心不良的同鄉吞沒,從此斷了家庭經濟來源,不得不變賣家中土地。到解放時,家產基本賣光,因此家庭成分被評為貧農。我猜想,馬維碩為了表示“決意背叛原有階級”(引自馬維碩本人所寫的材料),因此不愿意向兒女提起這段往事,以避免被當時的政治運動波及。
此外,馬維碩的兩個兒子很小就到香港打工(后來去了美國),如馬維碩信中所說:“因為你們年少出外,所以為父未嘗提及過此事”。
但是,馬維碩一直沒有忘記父親的囑托,“要去哥倫比亞大學看一看”。因此,當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中國后,中美關系往正常方向發展,馬維碩向兒女們講述了父親馬萬昌的故事,并把保存下來的英文信轉給了在美國的兒子。
遺憾的是,盡管馬維碩在退休后移居美國,但兒子由于英文水平有限,孫子和孫女也忙于緊張的工作,一直沒有陪同他去哥倫比亞大學看看。

馬維碩夫婦在移居美國前在祖居門前合影。
第二封信
2020年4月17日,馬萬昌的后人提供了一封署名為H.W.C.,寫給Dean Lung的信。

1907年11月,美國H.W.C.寫給Dean Lung的信。

1907年11月,美國H.W.C.寫給Dean Lung的信。
這封信由于保存年代久,墨水已滲透到了背面。先來看看這封信的內容:
戈爾韋,1917年11月17日
親愛的Dean Lung,
我收到了你9月26日的信。
我很高興知道你收到了你的債券金。很抱歉,金額太小了,但很好,現在的價格要低差不多150美元。一大筆錢貶值了,許多曾經富有的人現在都變窮了。
我很高興知道你母親和家人都很好。新出生的男孩怎么樣?霍勒斯·范·魯阿雷魯和她的兒子現在來拜訪。我們剛剛上山,在美麗的“丁龍路”上,去看望威廉森太太。她很好。
克羅蒂埃夫人去了加利福尼亞。那里的事情非常糟糕,令人沮喪。那里的有錢人必須付他們(此處不清)現在到期應該要付的錢。朱安·羅伯特·格倫先生和姑娘們來了。我很高興知道你想再次訪問美國。我希望你能這樣做。最后,這所房子整潔、溫暖、舒適。水從山上流到井里,也流到公園邊的飲用泉里。住在這里對窮人來說越來越困難了。
我很好
我記得馬(Mah)和吉姆(Jim)。
你的朋友。
H.W.C.
這封信寄自戈爾韋(Galway),正是丁龍原來的雇主卡本蒂埃(H.W.Carpentier)的家鄉。H.W.C.是卡本蒂埃簽名時常用的縮寫。我得到信件照片后,立即與手頭掌握的卡本蒂埃的書信字跡進行了對比,能證明這是卡本蒂埃的手跡。后來,長期從事Dean Lung與卡本蒂埃研究的哥倫比亞大學專家米亞一看這信的照片就確定是卡本蒂埃的手跡。
比較值得注意的是這封信的日期。從照片上看,寫信時間為1917年。4月22日,我在寫給信的持有人,馬萬昌的曾孫女馬嘉燕女士的郵件中提出了兩點疑問:
首先,此信的內容與1907年9月17日的另一封H.W.C.寫給Dean Lung的信在內容上有很多共通之處,都提到了寄去的錢(債券金),新修的水管引水到家,以及Dean Lung路。如果相隔十年還說同樣的幾件事情,在情理上似乎說不過去。
其次,信中H.W.C.問Dean Lung,“新出生的男孩怎么樣?”。馬萬昌只有兩個兒子,1917年沒有兒子出生。而根據家譜記載,馬維碩(士籌)出生于生于光緒卅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公歷1907年5月11日)。時間正好對應得上此信的日期1907年11月。

馬家家譜
馬嘉燕及其表兄,馬萬昌的曾外孫黃暢泉后來回復我,他們在仔細看過原件后確認,信上寫的確實是1907年,而非1917年。
閱讀此信,我們似乎感覺得到,卡本蒂埃與Dean Lung已經超出了雇主與仆人的關系,他們是以平等的身份,以老朋友的口吻在敘舊。他們曾經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讓更多的美國人了解中國,了解中國的文化,歷史和語言——而共同捐款在哥倫比亞大學創立了全美最大最好的漢學系,他們憧憬著再次相聚在美國。
第三封信
在仔細研究了這封H.W.C.寫給Dean Lung的信后,我根據信的內容推測,在這之前應該還有其它的來信,因此希望馬嘉燕繼續尋找。4月26日,通過聯絡人黃祥光,我得到了以下的這封同為H.W.C.寫給Dean Lung的信件的照片:

1907年9月,美國H.W.C.寫給Dean Lung的信。

1907年9月,美國H.W.C.寫給Dean Lung的信。
這封信的字體明顯與前面一封信不同。另外一處明顯與H.W.C.以往的書信習慣不一致的地方是,這封信在日期那一行只寫了“9月17日”,而沒有寫年份。
米亞看過此信的照片后,她認為:“這兩封信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我一眼能認出,日期為11月份的信肯定是卡本蒂埃親筆所寫。但另外一封日期為9月的信件則不那么像他的筆跡,這和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及巴納德檔案館所看到的一些信件的筆跡更相似。跟據我的研究,可能是卡本蒂埃口述,由寄宿在他家的女管家卡羅琳·克羅克爾代筆。卡本蒂埃在晚年,確實會口述,然后由這位女士替他書寫。”
但無論如何,這是H.W.C.寫給Dean Lung的另外一封信。我們看看信里都說了什么:
9月17日,戈爾韋
親愛的Dean Lung,
我親自駕駛著約翰遜先生新組建的駿馬車隊上山,三英里長的Dean Lung路是薩拉托加縣最棒、最好的公路。我希望你能再來看看。而且天氣很好。
你一定是在這之前收到了我8月4日的信,寄去了你的錢。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些你的事情。你有多少土地,什么樣的房屋?你總共有多少錢和財產像個富有的人?你要養活多少人?我關心這些東西。
除了現在重感冒以外,我還是很好,我希望很快能治好。天氣又暖和又好。
這里沒有什么新鮮事。我想我告訴過你,我們有很好很深的井,有蓄水池和風車,在學校房子后面的小山上,有從地下室到閣樓的水管,還有地上的水管。非常方便!
克羅里奇先生已經放棄了他的商店,我也買下了他的房子和土地。我現在擁有的土地比我想要的或能照顧的還多。我們很孤獨。
請再來看看我。
我希望你媽媽和大家都好。
你的朋友
H. W. C.
與11月17日的信的內容相似,卡本蒂埃和老朋友Dean Lung聊著家常。他很關心Dean Lung回鄉后的生活,同時他也表達了對Dean Lung的母親和家人的問候。
從信中還可以讀到,盡管Dean Lung離開卡本蒂埃才不到兩年,但離開了Dean Lung的陪伴和照顧,卡本蒂埃感到很孤獨,因此才在這封信中對Dean Lung說“我希望你能再來看看。”他熱切期待和老朋友再度相見。
但這封信究竟寫于哪一年呢?在收到這封信的同時,我還得到一個1907年9月發自戈爾韋(Galway)的信封的照片。
信封
4月26日,通過聯絡人黃祥光,我得到了上述H.W.C.簽署的發給Dean Lung的信件的照片,同時還有一個1907年9月從Galway寄到千秋里,給“Dean Lung進隆萬昌”的信封。
正是這個信封讓我確信馬萬昌就是進隆,也就是Dean Lung本人。
信封以中英文寫成。英文是Dean Lung, Bark Sha Post Office, Sun Ning, Canton, Ch(ina),中文是“廣東新寧白沙旺(此字殘缺)記信館交千秋里村進隆萬昌收”。
當Dean Lung,進隆和萬昌這三個名字作為收信人同時出現在同一個信封上,便證明了一切。

這個信封“的郵戳因被蟲蛀導致某些信息缺失,但它卻保留了最重要的信息:此信發自Galway(戈爾韋),時間是1907年9月。
至于為何有兩個落地戳,信為何寄到旺記信館交進隆萬昌收,而進隆萬昌為什么是同一個人而不是兩個人,李柏達在《新聞調查》中作了詳細的分析。李柏達認為:這封信有兩個落地戳,一個(丁未九月十九日)是郵局收信日期,另一個(丁未九月廿日)是郵局送信日期;旺記信館是當時兼辦華僑私信的機構,在1913年出版的《萬國寄信便覽》中廣東新寧白沙的信館名錄上,確有“旺記郵政局”;信封上的收信人“進隆萬昌”是同一個人,因為寫信有規矩,如果信寄給兩個人,兩個名字是并列寫的。信封上的“進隆萬昌”并非并列,由此判斷是同一個而不是兩個人。

這可能是Dean Lung提前所好的信封。
另外一個很關鍵的質疑就是,沒有資料證明卡本蒂埃學過中文,也不知道他能夠寫中文。那么這個既有英文又有中文的信封出自誰之手?
一種可能性是繼續留在卡本蒂埃家中工作的新寧人Mah Jim幫卡本蒂埃寫的。這種可能性僅僅是猜測,沒有任何的證據支持。
我將疑問告訴馬嘉燕,她回復:這個信封很可能是Dean Lung寫了,留給H.W.C.的。
Dean Lung在離開卡本蒂埃回國前,為了方便日后卡本蒂埃與自己通信來往,事前寫好了一些留有家鄉地址和姓名的信封交給卡本蒂埃。作為卡本蒂埃多年的貼身隨從與管家,心思縝密而且體貼人的Dean Lung完全會這樣做。
我把這個信封與已知的Dean Lung所寫的給哥倫比亞大學的捐款信的筆跡進行了簡單的對比,左邊為信封上的筆跡,右邊為Dean Lung的捐款信。看看兩個文件上面相同的文字或字母的相同之處,我相信讀者也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

信封上Dean Lung的字跡。

Dean Lung所寫的給哥倫比亞大學的捐款信。

對比兩封信件可見,Dean Lung的寫法、大寫字母S的寫法、大寫字母N的寫法、ing的寫法、大寫C以及字母ton的寫法基本一致。
那么,信封上面那些漂亮的中文字是否Dean Lung馬萬昌的筆跡呢?
按照卡本蒂埃對Dean Lung的描述,他并非一個目不識丁的野蠻人,而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的確有可能能夠寫出那樣漂亮的中文字。后來,我向馬萬昌的后人詢問是否有保留任何馬萬昌的手跡,至今為止,尚未得到答復。
而由于馬萬昌的后人大部分都移居海外,馬萬昌晚年時和馬維碩一起居住的祖屋前幾年遭受了入屋盜竊,許多物品被竊。加之祖屋久無人住,許多東西發霉了,前兩年馬萬昌的曾外孫回國時曾經請千秋里的鄰居幫忙清理扔掉了許多的書報紙張,很多可能有價值的東西估計都被扔掉了。
另外,馬維碩臨出國定居前曾把一個保險柜交給曾外孫保管。然而,這個可能裝有馬萬昌重要文件的保險柜幾年前在沒有人居住的曾外孫(后來移居美國)的家中被盜。
歷史就是這樣,充滿了遺憾。但是我們很感激馬維碩在1972年的那封家書,書中寫道:“今從內信夾來英文信一封,就是在64年前你的祖父馬萬昌和一位很富有的美國人剩下來的一封通信,我看不識此信所講的事情,故特寄給旅外的兒女們看看,亦為我們家史中作參考的材料,也有所收益也”。
感謝他為我們保留了這些重要的證物,幫助我們更確認Dean Lung正是臺山市白沙鎮千秋里村的馬萬昌。
(作者陳家基系南非華人學者,文中英文書信的中文版皆為作者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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