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由女性黑人作者自編自演的劇，在今天得到高分并不奇怪。米凱拉·科爾的《我可以毀掉你》（I May Destroy You）題材敏感，探討大都市精英人群的性自由邊界，其維度因為社交媒體效應、種族、性別、性取向的介入而得到拓展。

可惜對中國觀眾來說，女性、種族、性侵等選項不是加分項，反而會讓看到海報的很多人避而遠之。米凱拉·科爾的臉很美，像非洲部落的檀木雕像，但需要時間去發現。

不過這部劇確實不錯，由米凱拉·科爾親身經歷改編的劇情極有野心，想從方方面面呈現性的復雜。和愛情一樣同為人類原始本能，現代社會中的性卻被納入日益細致的法律框架。讓愉悅與律法糾纏在一起，事情就會非常難搞。

女主角艾拉貝拉（米凱拉·科爾飾）在酒吧被下藥強暴，隨即報案。司法系統正義地站在她這一邊，宣布在倫敦，社會已進步到不會對遭性侵的女性戴有色眼鏡，罪犯將被繩之以法。

網紅出身的作家艾拉貝拉被視為新生代的發聲者，時髦、會玩、瀟灑、勇敢，酒吧一夜的迷奸經歷沒有一棍子把她打倒。起初她還能泰然處之，直到連鎖反應逐漸發生，艾拉貝拉像掉進兔子洞，日常生活的尺寸發生變化，她才開始恐慌。

換作從前，艾拉貝拉絕對不會在大出版商舉辦的盛大文學活動上做出“乖張”舉動。輪到她上臺念未完成的新作品時，她鬼使神差地即興改為指責同坐臺上的男作家“強奸了她”。全場愕然，她的依據是對方未經她同意偷偷摘掉避孕套，而她直到聽見別的女性討論這個伎倆才明白過來。

對艾拉貝拉來說，性的含義正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而她正在喪失對性一貫自信的掌控。從前她享受性自由的快樂，不在乎對方身份，關系最穩定的伴侶是個意大利廣場小毒販。迷奸案發生后，她從當晚陪伴的友人開始詢問，想努力找回缺損的記憶。她隱約記得，居高臨下侵犯她的男人有一對大鼻孔，可記憶發酵到后來，這張臉竟然變成她自己的，戴著粉色假發，表情陶醉，鼻孔巨大。

從前艾拉貝拉未考慮過性除了兩廂情愿的愉悅，還可能摻雜權力和力量的不對等，欺騙、操縱等像體液般令人不快的附屬產物。這樣的思考一旦開始，就沒有了回頭路。

黑人女性的身份給科爾與生俱來的優勢，讓她有條件也有迫切愿望去看清一件往事的全貌。

黑人少年與白人少女發生性關系時拿出手機拍照，少女不允。少年以錢相誘，少女收了錢把拍照手機扔下樓，并取刀自殘，向校方誣告少年強奸。幸好少年在手機被扔掉前發了桃色照片給好友，艾拉貝拉和好友泰瑞（韋魯切·歐皮亞飾）把照片出示給校方，還了黑人少年一個清白。少年被釋放后，黑人學生們歡笑慶祝“聯盟”勝利，感嘆在教會學校教師多么偏向白人學生。

這件往事，科爾、泰瑞和其他黑人學生只看到白人少女構陷黑人的一面，卻永遠不會知道黑人少年拍性愛照片做集錦的惡劣行為。事情好復雜，說起來涉事雙方、黑人學生、校方，人人都有過失，人人都沒能了解事情的全貌。白人少女事發后回家，在繼父的批評下道出“真相”：母親是個大騙子，當年為奪得完全撫養權，教七歲的她誣告生父性侵及虐待。

這更是一樁迷魂案，只有老天知道誰在說謊。所以，性還可以是武器，用來陰險地打敗對手。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艾拉貝拉像變了一個人。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長大后的白人少女開辦的遭性侵女性互助會現場，問大家：“怎樣才能不被強暴？我怎么能確信自己不會被灌下迷魂湯，拖到小樹林里被施暴？”

艾拉貝拉的職業身份是個作家，因發表于社交媒介上的文字受人喜愛而出版第一本書。故事發生時她正準備再接再厲，寫第二本書。

作家，一個有優勢的身份，意味著這個人物擅觀察和反省，有思考的力量，不容易掉入情緒的陷阱。艾拉貝拉該是個強者，比普遍的遭性侵者更易從受害人的陰影中走出來。

艾拉貝拉的另一個優勢是非常熟悉現代社會的玩法。編劇見縫插針地讓艾拉貝拉拿起手機，上傳一段瑜伽錄像，拍一組自拍，收獲一串點贊，勾勒出一個中重度社交媒體使用者的形象。

優勢卻不能保護她免受傷害。她似乎一直處于夢游狀態，越來越與現實脫節。難怪女閨蜜泰瑞偷偷提醒男閨蜜夸梅（帕帕·厄希度飾）：“她大腦開啟了應急保護裝置，把不必要的程序都關掉了，人是空的。”

看上去，聰明的艾拉貝拉把該做的都做了，堪稱典范。她去報了案，盡了公民責任；也看了心理醫生，遵醫囑慢跑、瑜伽、畫畫，多與值得信任的人相處。

但總有哪里不對勁。在總體溫情，有呼必應的文明社會，連性都被正越來越詳盡的法律條文規范。心理醫生會告訴你怎么處理傷害，朋友會提供有力的支持，社會關系也紛紛表示同情和理解。被艾拉貝拉視為“女版奧巴馬”的出版社黑人女老板聽聞后興奮不已，鼓勵艾拉貝拉趕快把這段經歷寫下來。

警察也盡職盡責，迷奸案的罪犯就要被繩之以法，但這些都解決不了艾拉貝拉的問題。在整個過程中，她從來沒有機會自己思考：到底發生了什么？

周圍保護著她的力量不給她機會，她自己也極力避免獨處，避免痛苦的思考，跟著正確的忠告亦步亦趨。

編劇極力避免做評判，她只中性地展示有爭議的場景。有一個會讓很多人，包括艾拉貝拉和泰瑞大快人心的情節：當眾指出蓄意偷摘安全套的男作家是強奸犯之后，泰瑞和會場門口的人們掏出手機抓拍匆匆離場的男作家。艾拉貝拉和泰瑞把照片做成表情包發布在社交網絡，好不痛快。

沒發現這樣做有點過分嗎？艾拉貝拉變得和那位白人少女一樣，從受害者輕易轉為了施暴者。

如果有勇氣繼續深入下去，后半季會比前半季更好。不要縮回安全地帶，變成一封種族、性別不平等的控訴書，忘記它與眾不同的熒幕使命：越來越復雜的性，和越來越無孔不入的社交媒介，如何重新塑造了我們？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