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尋找丁龍的真實身份(上)疫情中迎來轉機的十天
2009年,我第一次讀到“丁龍”的故事。這位名叫“Dean Lung”的普通的中國人,在20世紀初捐款給哥倫比亞大學設立了漢學系,其極具前瞻性的義舉以及其與雇主卡朋蒂埃的傳奇故事深深吸引著海內外的學者與廣大華人,國內的各種媒體紛紛轉載,每隔一段時間,媒體上就會掀起一股“丁龍”熱。
早在1999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華人學者王海龍發現了“丁龍”的故事。1901年,Dean Lung在捐出自己幾十年辛辛苦苦攢下來的12000美元給哥倫比亞大學設立漢學系時曾經給校長寫了一封英文信,在Dean Lung的名字下面,他工工整整地用英文寫下了“a Chinese Person”(一個中國人)。后人將他的名字譯為“丁龍”。但許多學者查遍了美國的各種檔案仍無法找到他的真實身份。隨后,哥倫比亞大學宣布終止在美國尋找Dean Lung,尋找到這位華人真實身份的希望便寄托在他的祖國——中國。
盡管過去我對他的事跡一無所知,且常年生活在南非,遠離故事的發生地,但我當得知他的故事后,便暗下決心,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Dean Lung。
開啟尋找丁龍之旅
2015至2016年間,我想方設法先后與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Dean Lung的專家米亞,保羅,以及王海龍取得了聯系,研讀了他們提供的所有研究資料。
當時,我的發現僅限于兩點:1)Dean Lung 的中文名字不是“丁龍”,他可能姓“龍”;2)他的籍貫不是山東而應該是廣東。
2015年,我還發現在1901年10月13日的New York Tribune(《紐約論壇報》)上刊登的一篇關于Dean Lung。文章提到:“(Dean)is married and has three children”(“他結婚了,有三個小孩”)。
隨后,我將這篇文章發給了王海龍和米亞等人,以及當時與我保持聯系的對Dean Lung感興趣的研究者。

1901年10月13日的《紐約論壇報》。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這個發現讓我相信,Dean Lung離開美國后應該返回了家鄉,并且很有可能他的后代仍在世間。
2019年,我將多年研究的線索整理成一頁紙,附上Dean Lung的照片,請廣東“龍”姓最大的聚居地——順德的有關部門協助尋找他。順德的有關部門反應很積極,立即發文請各街道鄉鎮協助尋找。但經過一段時間,仍一無所獲。
那一年,中山大學的“Dean Lung專案組”成員陳曉平把歷時三年的研究結果寫成一系列的文章發表,其中兩點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第一,Dean Lung 的名字,根據1901年美國《中西日報》的報道,中文寫作“進隆”;第二, 和Dean Lung同時代在卡朋蒂埃家做事的另外一名華人Mah Jim是新寧(廣東省臺山的舊稱)人。

1901年美國《中西日報》的一篇報道提到“華人進隆”。
此后,我一直希望與陳曉平建立聯系、交流看法,共同努力尋找Dean Lung。然而多方努力未果。
2020年初,新冠病毒引發的疫情在中國暴發,隨后席卷了全世界。因為疫情,我留在了國內,有充足的時間和條件去完成十年來一直想去做的一件事——尋找Dean Lung。
3月下旬,我把多年來收集的資料重新認真梳理了一遍,確定了行動的方向。當時,我基本能確定的是:Dean Lung是五邑地區人,特別有可能是臺山(新寧)人,但在姓名與籍貫的線索仍不明確的情況下,直接尋找Dean Lung有一定的困難;而線索相對明確的是和Dean Lung同時代同雇主的Mah Jim(以及其兒子Mah Chong Dean),后者的尋找范圍相對比較集中。不過,無論是Dean Lung 還是Mah Jim,要找出他們名字的正確發音,進而確定名和姓,必須依靠本地人。
于是,我與一個當年開平碉樓申遺工作的團隊取得了聯系,其中有兩位土生土長的臺山人,他們熟悉臺山語言和歷史文化。同時,我再次設法聯系陳曉平,最終聯系上了中山大學“Dean Lung專案組”的發起人武洹宇博士。
2020年3月28日,我與同在南非一個微信群的恩平市僑聯干部岑峰桉取得聯系,請他介紹我與臺山僑聯負責人認識,開始在臺山尋找Dean Lung。經他介紹,我認識了江門和臺山的僑史研究人員。
迎來轉機的十天
4月5日,我與臺山僑聯林如寶主席通過微信取得了聯系。我們當時主要討論的是,如何查找線索相對比較明確的Mah Jim和他的兒子Mah Chong Dean。
得知臺山馬姓主要集中在白沙。于是,我開始在網上查詢白沙馬氏,從資料中知道了退休教師馬卓榮是了解白沙馬氏歷史的熱心人。隨后,我在“尋找丁龍研究群”里得到了他的聯系方式。在取得聯系后,我和馬老師討論的重點仍然是想方設法查找Mah Jim和Mah Chong Dean的線索。
那時,我將關于Dean Lung 故事的報道以及央視制作的節目《尋找丁龍》發給了林主席和馬老師,他們都感到十分震撼,第一次知道了Dean Lung的故事,特別是他很有可能是臺山人。
隨后,臺山僑聯于4月13日在其公眾號《臺山僑聯》上刊登了一篇題為《在哥大設立漢學系傳播中華文化的第一人“Dean Lung”會不會是臺山人》,文內轉發了王海龍關于他的介紹《一個中國仆人的美國傳奇》,文后附了我寫的尋找線索。
當時,與共同尋找他的研究者討論,我對Dean Lung的推斷是,Dean是姓而不是名,那么這個Dean 在臺山話中到底是姓什么?有可能是“甄”和“鄧”兩個姓。為此,我專門查詢了甄姓和鄧姓在臺山的分布,并聯系了位于美國三藩市的甄氏族人社團甄舜河堂。盡管臺山僑聯發布的尋找請求也獲得海內外僑胞的熱烈反應,然而,我們并沒有得到真正有價值的線索。
4月16日,武洹宇告訴我,他們認為Dean Lung與Mah Jim有可能是同鄉,他們曾猜測Dean Lung可能叫馬隆進。這個線索讓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我意識到,他也許應該叫馬進隆。既然我們已經在馬姓族人中查找Mah Jim和他的兒子Mah Chong Dean,為什么不同時在馬姓族人中尋找“馬進隆”呢?
我馬上將這個想法告知了馬老師,請他幫忙在白沙馬氏族人中尋找馬進隆。不久后,馬老師回復說“有好信息”,他告訴我已經找到了Dean Lung!
一時間我簡直不敢相信,一百多年來多少人接力尋找的Dean Lung,他的真面目終于浮出了水面。
當天,馬老師正在與白沙僑刊的一名編委黃祥光討論另外一位僑胞委托的事宜,當時他們有提及馬進隆的名字,是馬進隆后人委托查詢。聽到我說Dean Lung可能是馬進隆,他們也十分興奮,兩邊的信息馬上進行了核對。
黃祥光說,千秋里的歸國華僑馬萬昌的后人手里有一封幾十年前的家信,提到馬萬昌在美國的名字是馬進隆,英文正是Mar Dean Lung。根據他們用臺山話念出“進隆”的讀音,簡直就和Dean Lung一模一樣。
興奮之余,我希望能看到這份馬萬昌兒子寫的家書的照片。黃祥光馬上聯系對方,傳給了我。
4月16日,這個Dean Lung研究史上石破天驚的日子剛好是我71歲的生日。當天晚上,黃祥光,馬老師和我都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林主席,他立刻帶領僑聯干部趕往千秋里村所在的白沙鎮以及千秋里村,與黃祥光、馬老師等人一同了解核實情況。
4月18日,他們一行人考察了馬萬昌故居,根據馬萬昌后人提供的線索,在村外山上順利找到了馬萬昌夫婦的墓。墓碑上刻著:“千秋里萬昌翁馬府君之墓”。

馬萬昌夫婦的墓地。

千秋里萬昌翁馬府君之墓。
黃祥光發給我馬萬昌在美國的后人轉來的兩份關鍵證物:“丁龍”昔日的雇主,外號“將軍”的卡朋蒂埃在1907年11月寫給Dean Lung的信,信的結尾簽字為H.W.C.,這正是卡朋蒂埃的縮寫;另外一份是馬萬昌的兒子于1972年8月18日寫給兒女的信,信中第一次講述了馬萬昌在美國的名字是馬進隆(Mar Dean Lung)。

馬萬昌的兒子于1972年8月18日寫給兒女的信,信中第一次講述了馬萬昌在美國的名字是馬進?。∕ar Dean Lung)。
根據卡朋蒂埃來信的內容分析,他和Dean Lung的通信不止一封,應該還有其它的信件。
4月20日,我專程到了臺山白沙千秋里,與“尋龍小組”的成員匯合,前往馬萬昌的故居和他捐資修建的國瑞書室進行考察,并到他的墓地拜祭。
那天,臺山僑聯公眾號發表文章首次披露了,在臺山找到了Dean Lung,他姓馬。
之后,我在“丁龍調查微信群”中提出了一些設想:在千秋里尋找馬萬昌的家譜;建議僑聯聯系有關部門查找馬萬昌兒子馬維碩的檔案,并對他的家書進行筆跡鑒定;對卡朋蒂埃給Dean Lung的書信進行筆跡對比;請有關部門對Dean Lung的照片以及其后人提供的馬萬昌老年時的畫像進行人臉識別對照;請黃祥光繼續和馬萬昌后人聯系,尋找更多的書信與信封。
這些設想隨后一一得以實現。4月26日,黃祥光得到了美國傳來的卡朋蒂埃于1907年9月寫給Dean Lung的另外一封信,還有一個信封。

卡朋蒂埃于1907年9月寫給Dean Lung的一封信的信封。
在這個信封上,赫然寫著收信人“Dean Lung”“進隆萬昌”。這樣一來,一切都清楚了,千秋里的馬萬昌就是“進隆”,就是Dean Lung的可能性更大了。關于這些信件的仔細分析會在本文的下篇中展開。
前人找不到Dean Lung,有兩大誤區。第一是姓名。自上世紀的國民政府宣傳Dean Lung的故事時開始,Dean Lung被譯成“丁龍”,后經國學大師錢穆的渲染,“丁龍”似乎成了Dean Lung的標準中文名。而后,王海龍的研究與被大量轉載的文章中沿用了這個大家耳熟能詳既成事實的譯名。我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一直在Dean是姓還是Lung是姓這個局限范圍內打轉而沒有實質性進展。
正如Dean Lung馬萬昌的曾外孫黃暢泉所說:“你們用丁龍中文名去找進隆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我們看到都不知道是找進隆啦!”
其次是Dean Lung的籍貫。從錢穆開始,研究者把Dean Lung的籍貫說成是山東。結果電視臺興師動眾到山東日照的丁姓地區尋找“丁龍“,一無所獲。今年某電視臺根據最新研究成果,趕到臺山找尋Mah Jim和Mah Chong Dean,地點對了,可方向還是沒有找準,也是功虧一簣。
慶幸的是,在一代一代的專家學者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我們越來越接近“丁龍”的歷史真相了。
4月27日,央視《新聞調查》節目組采訪了我。在采訪中,記者問及是什么支撐著我這些年來堅持不懈尋找“丁龍”時,我重復了2018年寫信給一位美國華僑歷史研究者時的一句話:“我們有責任去發掘真相,讓國人認識到,中美之間既有美國用‘庚子賠款’建立的清華大學,也有在Dean Lung這樣的普通華人用畢生積蓄的血汗錢的基礎上建立的哥大‘丁龍講座’?!?/p>
風云際會,車輪飛滾。馬萬昌生前曾經希望他的兒女有機會去哥倫比亞大學看看。如今,他的愿望實現了,不久前他的曾孫女馬嘉燕訪問了哥倫比亞大學,并在Dean Lung的大幅畫像前拍了合影。
(作者陳家基系南非華人學者)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