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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永年:為什么歷史往往被“虛無化”?

美國因黑人男子喬治弗洛伊德之死所引發的示威抗議運動,已經遠遠超越了對警察制度的抗議,而演變成“激進”和“保守”雙方的激烈較量表明,歷史已經失衡,需要回歸到一個新的均衡狀態。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教授 鄭永年
美國因黑人男子喬治·弗洛伊德之死所引發的示威抗議運動,已經遠遠超越了對警察制度的抗議,而演變成美國和其他一些西方國家的“文化大革命”。示威者的“怒火”從對警察執法的憤怒,延燒到了包括歷史、文化、藝術、學術等在內的越來越多的領域。好萊塢獲獎電影被下架、劇作制作人和演員道歉、學者言論遭攻擊、眾多被視為是種族主義者的歷史人物雕像,則被推倒甚至被“斬首”。
電影《亂世佳人》被下架。該影片改編自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小說《飄》,小說以美國南北戰爭為背景,講述了主人公郝斯嘉與白瑞德之間一段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1940年,該片一舉獲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在內的十個獎項。HBO MAX在一份聲明中稱,“《亂世佳人》是時代的產物,它展現了一些種族偏見,不幸的是,這些偏見在美國社會已經司空見慣。這些種族主義的描述在當時是錯誤的,在今天也是錯誤的。”
經典情景喜劇《老友記》(Friends)制作人受訪時,為該劇缺乏種族多樣性流淚道歉,表示“我希望我當初能知道今天的事情,那么我會做出完全不同的決定”。雖然這部劇大受歡迎,但近些年來也因為六名主演全是白人、缺乏種族多樣性受到批評。主演之一大衛·修蒙也曾表示,他早就意識到該劇缺乏多樣性的問題,因此為他扮演的角色Ross爭取了與亞裔、非裔女性約會的情節。他還表示,“也許該出一個全黑人版或全亞裔版的《老友記》。”
鄉村樂隊Lady Antebellum改名,新名字定為“Lady A”。“antebellum”一詞指的是美國南北戰爭前的南部,以及當地的建筑風格。長期以來,一些人指責Lady Antebellum這個名字有奴隸制時期的含義。該組合在社交媒體推特上發布聲明稱,“對于(這個名字)給大家造成的傷害,我們深感抱歉”。Lady Antebellum稱,看到了許多黑人女性、男性一直以來所面臨的不公正、不平等以及各種爭議,在多方商討后決定將名字改為粉絲以前給的昵稱“Lady A”。
文化藝術界的“火”還在快速蔓延。美國國家錄音藝術科學院已經宣布,格萊美獎中原有的“都市音樂”(Urban)字樣都要取消。因為“Urban”一直被用來指代黑人音樂。此前,環球音樂旗下的共和唱片公司也宣布,將“Urban”一詞從公司的措辭中刪除。
不過,深受“重創”的莫過于具有種族主義色彩的歷史人物了。
01 種族主義歷史人物下場
美國歷史上頗具爭議的人物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雕像被大量損毀,甚至有抗議者將其“斬首”。哥倫布被譽為“美洲大陸發現者”,但是許多人批評他殘忍殺害了很多美洲原住民,一些示威者稱他“代表種族滅絕”。美國波士頓的一座哥倫布雕像被示威者“斬首”,隨后雕像被拆除。此前,弗吉尼亞里士滿的一座哥倫布雕像被推倒,后被扔進了一個湖中。在明尼蘇達州圣保羅,哥倫布的雕像也被拆毀了。還有抗議者要求將美國的“哥倫布日”改為“原住民日”。
美國各地的反種族主義抗議活動,已經導致一些南方聯邦領導人的雕像被推倒和損毀。美國參議院軍事委員會6月11日通過修訂《國防授權法案》,要求國防部三年內將以南方邦聯將領命名的軍事基地等資產改名,拒向支持蓄奴者致敬。
美國國會眾議院議長佩洛西,要求移除國會大廈和軍事基地內被認為是種族主義歷史人物的雕像。這幾尊雕像包括前總統杰弗遜·戴維斯(Jefferson Davis)、南北戰爭時期南方聯軍總司令羅伯特·李(Robert Lee)將軍。佩洛西6月11日在國會記者會上表示,國會雕像應展現美國人的最高理念,但“這些雕像人物提倡透過殘暴野蠻行為,來達到類似種族歧視的目的,這顯得突兀而且有辱我國理念。”
佩洛西也下令移除國會大廈四位19世紀南方邦聯陣營的議長肖像。她表示,“在神圣的國會大廳或任何尊榮之處,我們沒有空間紀念這些象征暴力偏執與南方邦聯怪誕種族主義的男性。”
歷史的追溯看來毫無止境。俄勒岡州當地媒體報道,6月14日晚,部分反種族歧視示威者在該州波特蘭的抗議活動中,推倒了當地杰斐遜高中的托馬斯·杰斐遜雕像,其底座也被涂鴉。杰斐遜是美國國父之一、《美國獨立宣言》主要起草人。18日,示威者又拉倒了位于該市東北部德裔美國人協會草坪上的華盛頓雕像,示威者將華盛頓描述為“(實行)種族滅絕的殖民者”。
拆毀具有殖民主義及其種族主義色彩歷史人物雕像的浪潮,也席卷英國。倫敦6月13日出現反種族主義與極右陣營同時示威的活動。鑒于全球各地出現多宗針對雕像的破壞活動,倫敦市預先把市內多座雕像圍封保護,包括一周前示威時有人涂污的丘吉爾首相雕像,以及據報右派分子打算破壞的南非前總統曼德拉和印度圣雄甘地的雕像。但抗議者并不罷休,在丘吉爾雕像保護罩上寫道:不要打開,內有種族主義者。
人們可以把美國和歐洲正在發生的現象稱之為“歷史虛無化”。對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中國人來說,這些現象并不難理解。每當文化觀念發生重大變化的時候,尤其是當人們的價值觀發生變化的時候,所有從前的歷史都要被“虛無化”。
歷史的“虛無化”并不是說,從前所發生過的“事物”并不存在了,而是今天的人們脫離了當時“事物”發生的大環境和即時的場景,而把它們置于今天的大環境和即時的場景之中。“歷史虛無化”的目的,無非就是歷史為現實服務。“借古諷今、古為今用”的現象,在歷史學家中很是普遍,可以發生在任何國家。歷史學家都很難不去“虛無化”歷史,更不用說是常人了。不管人們喜歡與否,“虛無歷史”是常態。
現實中,歷史的“虛無化”并不難理解。在思維層面,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有當歷史和現實產生關聯的時候,人們才開始(有動機)去理解歷史,歷史才對他們變得有意義了。意大利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認為,歷史正是以當前的現實生活作為其參照系。這意味著“過去”只有和“當前”的視域相重合的時候,“過去”才為人所理解。
或者說,不僅我們的思想是當前的,我們所謂的歷史也只存在于我們的當前;沒有當前的生命,就沒有過去的歷史可言。類似地,英國史學家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也認為,所有的歷史都是有傾向性的歷史。
沒有多少人會否認,把歷史“虛無化”是過于激進的行為。但對激進者來說,這種激進不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也是“道德勇氣”的表現。如果說歷史“永遠是勝利者的紀錄”,是統治階級的歷史,那么歷史實際上就是既得利益群體的代名字。因此,“歷史”往往通過今天的結構性不平等,把自己呈現出來,并且延續下去。
不難理解,對歷史“虛無化”的力量往往來自社會底層的人們,即受“系統性壓迫”的社會群體。要改變結構性不平等,爭取一些平等,就需要有些“道德勇氣”。如何獲得這種道德勇氣?如果人們足夠現實主義,就永遠也不會產生這種道德勇氣。為了獲取道德勇氣,拿存在主義的概念來說,就要把“歷史”做“虛無化”的處理。在“虛無化”過程中,人們獲得了日常“斗爭”的意義。
“虛無化”產生道德勇氣,產生了“革命”性行動,革命又提供了“虛無化”的好機會。因此,一些觀察家認為,今天美國和英國抗議者拉倒歷史人物的雕像,象征著“范式轉移”,意味著白人不能再繼續決定歷史如何書寫了。
哈佛大學教授辛普森(James Simpson)就認為,破壞象征的每每是“革命時刻的現象”“當處于革命時刻,攻擊舊建制最快速及穩妥的方法便是破壞紀念物”。這位教授認為,因為“象征”本身具有力量,因此破壞這類物品是強有力的,也有宣泄作用。這類行為早見于古代埃及、歐洲宗教改革時期;東歐共產主義解體之后,多國紛紛移走列寧雕像;美軍2003年攻打伊拉克,伊拉克總統薩達姆雕像被推倒。
美國明尼蘇達州圣保羅原住民福西亞(Mike Forcia),過去一直試圖通過官方途徑爭取移走哥倫布像,但沒有人理會。這次,他和示威者只花了兩分鐘,便把哥倫布像推倒了。弗吉尼亞宗教研究教授施密特(Jalane Schmidt),在過去四年一直在呼吁搬走州內的邦聯紀念物,但沒有具體的結果。這次如愿以償,因為近日反警暴力示威者輕易地破壞了這些邦聯紀念物,包括李將軍雕像。民主黨州長已經宣布,將李將軍雕像移走。
02 根絕種族主義的難度
盡管對社會底層來說,歷史“虛無化”不可避免,但這種“虛無化”的作用也是極其有限的。正是因為歷史是嵌入在不平等的社會結構之中的,無論是推倒雕像還是其他形式的歷史文化反思,都似乎難以改變歷史。在美國喬治亞州,一直倡議移除邦聯紀念物、種族平權組織(Hate Free Decatur)創辦人佩特瑙德(Sara Patenaude),在反思推倒邦聯紀念物行為時說:“這從來都不僅關乎于紀念物,我們一直認為如果(促成白人至上主義的)體系仍存在,移走紀念物并不足夠。”
佩特瑙德說得非常正確。“沒有公義就沒有和平”,這是法國巴黎萬人集會喊出的口號。但很顯然,根絕種族主義應針對的是少數族群所面對的社會經濟狀況,促成這種變革比單單推倒雕像困難得多。
經驗地看,“激進”過后便是“反動”,而“去掉”歷史之后便是歷史的“回歸”。人們幾乎可以預測激進運動之后,美國的保守主義必然回潮。實際上,保守主義也開始處于動員狀態之中。
6月11日,保守主義的美國福克斯新聞主持人斯圖亞特·瓦尼在節目中表示,目前美國興起了所謂的“抵制文化”,也即“抵制一些人認為是冒犯的所有東西,一部電影、一個電視節目、一座雕像、一幅畫甚至一個觀點”“禁止它!移除它!將它趕出辯論場”。瓦尼認為,目前美國的反種族主義抗議已經引發了“雪崩式的抵制”,這對于言論自由而言是非常危險的。政治分析家、作家戴維·魯賓在接受福克斯新聞節目采訪時也表示,“抵制文化”正席卷全國,“已經失控了”。
此前,《紐約時報》《費城問詢報》兩家媒體編輯因為發布和抗議者訴求相反內容的稿子被迫辭職。魯賓表示,“我們有了把《亂世佳人》從HBO上下架的想法,那么我們就可能下架任何東西”“每一部喜劇可能都要下架”。魯賓稱,這些都是藝術,如果按這個邏輯,那“我們可能得對所有音樂、電影、電視節目都審查一遍,最后我們剩下的是——你只能坐在一間什么都沒有的房間中同時保持沉默。”
政治人物的反彈也同樣強烈。美國總統特朗普已經聲言,將否決參議院軍事委員會要求國防部對南方邦聯將領命名的軍事基地的修訂案,促共和黨議員支持保留“顯赫的軍事基地名稱”。
英國首相約翰遜在推特上,怒斥示威者企圖毀壞丘吉爾雕像“荒謬可恥”,即使“今天的我們”不能接受當時首相的觀點,但他始終是從“法西斯與種族主義暴政”中拯救英國的英雄。約翰遜表示,認同反歧視示威是合法訴求,但強調世人不能試圖修改或者審查過去。他指雕像讓世人認識過去,包括所有的錯誤,拆毀就是對歷史說謊。
“激進”和“保守”雙方似乎都有自己的道理。盡管任何一個社會,誠如英國保守主義思想家柏克(Edmund Burke)所言是一個“契約”,不僅僅是現在生活的這一代人之間的合作,也是那些當下活著的與已經死去的,以及那些將要出生的人之間的合作。現實地說,“激進”的產生就是由于這一代“活著的”人因為極度不平等,而使得他們之間的“合作”變得不可能,而且累及了“已經死去的”,甚至還要累及“將要出生的人”。
但不管如何,“激進”和“保守”雙方的激烈較量表明,歷史已經失衡,需要回歸到一個新的均衡狀態。
注:文章首刊于《聯合早報》2020年6月23日,道亦有道傳媒平臺經作者授權全網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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