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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樹上到草堆再到床:人類睡眠的場所經歷了怎樣的演變
“在幾乎所有的社會歷史和傳記中,缺少了三分之一的故事?!?0世紀60年代,建筑畫家、家具專家勞倫斯·賴特如此寫道。當時的他在反思,人們在對過去的認知中存在著一個床形的缺口。這個問題在大多數的考古學研究中同樣無法避免,但對于我們這些考古學家來說,如果有人繼續挖掘、尋找,“床”這種人造物依然是展開這段“橫向歷史”最合乎邏輯的起點。
躺下的沖動
確定人類第一次使用床的時間節點,取決于我們對床如何定義。我們的遠古祖先可能睡在比地面高很多的地方,就像我們那些尚存的靈長類親戚一樣,也有可能睡在成捆的樹枝或草堆上。他們不得不這樣睡:我們人類的東非家園中四處游蕩著危險的野獸,它們無時無刻不考慮著如何拿我們飽餐一頓。在沒有能提供保護的火和足以防身的狩獵武器的幾百萬年里,我們的祖先就依靠著睡在半空中來繁衍生息。因為在睡覺以及哺育后代的時候最容易受到傷害,所以他們在具有良好柔韌性的樹枝上尋找休息的地方,可能還用草或樹葉修筑了“巢穴”,當然,這些修建在樹上的“床”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了。
與我們關系最親近的“親戚”黑猩猩,讓我們深刻理解了如何才能徒手做出一張床。在烏干達西部,黑猩猩會用烏干達鐵木(一種枝干粗大且間距寬闊的樹)的樹枝做床。它們把嫩枝條編織在一起,做成結實耐用的床。其他地區的黑猩猩也會仔細地選擇它們的筑窩材料,而且每天都要做一張新床。這代表它們的床是一次性的,特別干凈,床上的排泄物和細菌數量比現在人類床上的少得多。可以肯定,我們人類遙遠的祖先也是這樣做的。在高于地面的地方,他們也一定筑了用于睡覺、在白天炎熱的時候休息以及繁殖的“窩”。我想現在已經沒有誰能受得了在樹上的窩里睡覺了。
大約200萬年前,我們的祖先馴服了火——盡管這個時間仍有爭議?;鹛峁┝藴嘏?,讓人類可以煮熟食物,最重要的是,能保護人們不受野獸的襲擊。自從有了火,我們的祖先就開始睡在地面上,睡在露天營地里的、垂懸的巖石下的,或洞穴中的火堆周圍?;鹱屓藗兏鼧酚诜窒硎澄?,它誘人的溫暖使人們緊緊地擠在一起,幫助人們在小團體中建立密切的關系。家庭基礎和家庭關系變得更加重要,而男女之間的關系也一定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在火堆旁邊,身體夜復一夜地親密接觸,有助于將性關系從偶然的邂逅轉變為與分享睡眠場所的同一伴侶進行的習慣性行為。配對結合可能是在人類進化歷程中較晚出現的特征,而思考諸如“火”與“床”之類的人類技術在這一特征出現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非常有趣的體驗。這張“床”,也許只是一堆草、一張獸皮,卻能成為人類生活的中心,不僅是睡覺的地方,還是人們共同生活或是梳妝打扮的重要地點。
對我們人類最早期行為的描述,大多只是有根據的猜測。只有當考古學家確實發現了最古老的床時,我們才能獲得一些具體的證據,以證明我們過去常常做些什么。這些床來自南非烏通加提河畔懸崖上的斯布度(Sibudu)石洞,就在德班以北40千米處,距印度洋15千米。在77000年前到38000年前之間的這段時期,不僅在身體結構上,毫無疑問,在智力上也與我們相差無幾的現代人和智人至少造訪過這里15次,并在此睡覺休息。
50000年前,我們現代人類的“表親”尼安德特人,在西班牙北部桑坦德西南部的埃斯奎盧洞穴里也是睡在草堆上。又過了23000年,我們的直系祖先智人占領了一個用于狩獵和捕魚的營地,就在今天的加利利海邊,即著名的奧哈羅(Ohalo)II遺址。由于水位下降,原本被水淹沒的營地暴露出來,一座橢圓形小屋重現于世。柔軟的草層是睡覺的好地方。睡覺的人像鋪瓷磚那樣,把一束束的草排列到墻邊,只在中間留出一片空地安置取暖的火堆。奧哈羅人的床上用品相當精致。小屋中央的火堆周圍和小屋入口處也鋪有幾層簡單的草墊,用來準備食物和制造工具。雖然這里不是史前版本的會提供早餐的旅店,但也是能讓人們非常重視夜間的安穩舒適的地方。在這里,睡覺的區域也是被單獨隔離開的,就像現代的獵人營地一樣。
幾千年來,人們在睡覺時一直緊挨在一起,靠火源取暖,在越來越惡劣的嚴寒氣候中把自己藏在層層獸皮下御寒。取暖和獲得保護是人們睡覺時的原始需求,當時并沒有什么隱私的概念:性交、懷孕、生子、哺乳、生病、死亡,一切都發生在自己親人的眼皮底下。只有少數幾處遺跡能讓我們意識到這種事實的存在,比如海因茲洞穴(HindsCave),它位于得克薩斯州東部佩科斯河(PecosRiver)支流的河谷中。早在公元前7000年,就有人類初次踏足這座洞穴。這座3米深的干燥洞穴是考古學的寶庫,從植物到墊子、從籃子到床具,這里保存著當時的人在生活中會用到的一切。造訪這里的原始人挖出一些淺坑,在里面鋪上葉子茂密的小樹枝,做出簡單的床,之后他們會在上面鋪上一層填充良好的編制草席碎片,或者是廢棄的涼鞋,再鋪上柔軟的草和睡墊。他們一定要把這些長約0.9米、寬僅0.6米的簡陋淺坑布置成溫暖舒適的臥室。它們是專門用來睡覺的地方,不做其他用途。這些“床”的主人一定都是蜷著身體睡在里面的,這樣做或許是為了維持體溫。
和祖先同床
讓我們把畫面快進到公元前3200年,來到蘇格蘭奧克尼群島(OrkneyIslands)的奧斯凱爾灣南岸。這里常年氣候惡劣、風雨交加。
1850年,一場暴風雨帶來了罕見的漲潮和狂風,刮走了一座名叫斯凱爾布拉(Skerrabra,現在寫作“Skara Brae”)的山坡上的草皮,就此揭開了遠古石質建筑的真容。這塊地的所有者,斯凱爾的威廉·瓦特在這里挖出了4座住宅之后就沒再繼續下去。直到1925年,又一場暴風雨摧毀了其中幾座住宅,當地人開始建造防波堤來保護這些建筑,卻在施工過程中發現了更多的房屋。1928—1930年,當時最杰出的考古學家之一,愛丁堡大學的維爾·戈登·柴爾德(Vere Gordon Childer)才把這些建筑從它們的沙質繭殼中拽了出來。
盡管不知疲倦的柴爾德對古代歐洲社會有著豐富過人的知識,卻從沒見過其他任何一處像斯卡拉布雷這樣的地方。他發現了8座保存完好的民居,彼此間由低矮的、有遮蔽的走廊連接。住宅的墻壁仍然屹立不倒,走廊頂部同樣完好如初。最重要的是,每座住宅內部的石質設施也都保存了下來。每座房子都具備一個大大的方形房間,中央放置一個火爐,兩邊各有兩張床,與門相對的墻邊還有帶架子的梳妝臺。多虧了放射性碳年代測定法,我們才能得知,斯卡拉布雷在公元前3200—前2200年這10個世紀中,有6個世紀都是有人居住的。
這些石質建筑反映了奧克尼社會的深刻變化。直到大約300年前,奧克尼人(Orcadians)一直住在內部被劃分成許多小隔間的木質結構房屋中。耐人尋味的是,這種室內設計與他們墳墓的設計如出一轍。很難解釋他們為什么這樣做,但在他們心中來世的世界,那個他們正在土地上播種、耕種的世界,或許他們仍想與故去的先輩保持緊密的聯系。這些都是近親的定居點,很可能是圍繞著小的親屬群體組織起來的,土地的所有權對住在這里的人來說肯定至關重要,而祖輩的權力在他們的生活中發揮著基本的作用。
然而,當他們開始建造石質建筑,生與死的平衡似乎也發生了意義非凡的改變。與木質結構房屋不同的是,在斯卡拉布雷和同時代其他定居點的石質房屋結實穩固,經久耐用。人們住在祖傳下來的堅固耐用的老房子里,有時可能也會對它進行擴建,再把自己的祖先都遷葬在附近。這里的農民,或許幾代人都被捆綁自己的農地和牧場上。無論是農業生產還是石工建筑,都要求有許多人習慣性地在一起工作和生活。
在斯卡拉布雷的8號小屋里,正對著門的地方有個帶架子的石質梳妝臺。房屋中央是火堆,兩個石質“箱床”從墻壁上凸出來,從兩側將其圍住。在這里所有的房屋中,放在右邊的床都比左邊的床大,所以許多人推測大床是給男人睡的,小床是給女人睡的,但還有其他可能的分配方式,比如或許與年齡有關:在另一棟房子里,在一張靠近門的床中檢測到的磷含量較高,這說明可能有尿床的嬰兒或幼兒睡在這里,但這也只是一種猜測罷了。

大床總是放在右邊,而左邊的床總是比較小。但是,與斯布度和奧哈羅遺址中的睡眠空間不同的是,斯卡拉布雷的床都很小,能供的活動范圍顯然更有限。屋里的空間僅能容納一個成年人和一個孩子,尤其當床上鋪滿獸皮時就更顯擁擠。雖然人可能覺得空間局促,難以入睡,但在這種寒冷多風的氣候中還是保暖更要緊。在漫長而黑暗的冬天,每個人都會花很多時間把自己裹在毯子和毛皮里,在爐火邊上或躺或坐。人們會聚在被爐火照亮的中心區域講故事、聊天、互開玩笑、看護病人、用餐。也許,考慮到床的狹窄和與如今全然不同的隱私觀念,他們還會交媾。夜里,他們可能會縮回自己舒適的“箱床”里獨處。有些“箱床”周圍的墻上有一些凹洞,這表明“箱床”周圍應該掛有遮擋物,可能是為了保暖,也可能是為了阻隔蘇格蘭群島夏季的陽光。
但是,在附近的7號小屋里,情況又有所不同。這所房子與它的鄰居完全隔離,只能通過旁邊的一條過道進入。兩具女性遺體在小屋里被發現,她們躺在右手邊床下靠墻的石頭墳墓里。她們共享一具石棺,上面的裝飾早在石屋建成之前就已雕刻完成。也許當地人的葬禮屬于種奠基儀式的一部分—7號小屋的門只能從外面鎖上,大概是為了把死者留在里面。考古學家一直對7號小屋的意義感到困惑。這間被隔離的屋子是不是在死者下葬前停尸的地方?或者是一間產房,把分娩儀式與日常生活分隔開來?還是說,這些喪葬儀式再次反映出人們對連接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生命延續性的關注?在農業社會,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一種無盡的循環,關乎人類的生存。這可能也具有一種象征意義,暗示著人們的出生、成長、成年、死亡。這不可忽視地醒著他們,在他們祖先的時代,生命就是這樣的,而對未出世的孩子來說,生命仍將如此循環,不會改變。

睡在地上
盡管早期考古證據就已經表明當時的床具備床腿,但大多數人依然睡在地上。甚至,時至今日,世界各地還有很多人,尤其是那些生存艱難的農民和窮苦人,根本無從選擇。睡在高于地面的床上是早期社會的一種等級象征。如果你是古埃及法老時代的平民,幾乎可以肯定,你一定睡在地上,也許墊著一張草席,最多有一張麥稈或羊毛填充的粗糙墊子把你和堅硬的地面隔開。對于睡慣了現代床墊的人來說,這種睡眠條件簡直是一種挑戰,但我聽說這樣似乎對身體有些好處。
理療師邁克爾·泰特利(MichaelTetley)一生都在研究人類以外的靈長類動物以及那些睡在地上的人類。1953—1954年,他負責指揮一個非洲士兵排。士兵們教他怎樣不用枕頭側臥在地上睡覺,這樣就能用耳朵貼近地面,偵測到預示著危險的聲音。他發現山地大猩猩、黑猩猩和長臂猿都側身而睡,并且不準備任何可充當枕頭的道具。許多人也是如此,他們用一條胳膊當枕頭,移動肩膀,這樣他們的脖子也能得到有效的支撐。
泰特利將所有安全且無床的睡眠方式整理編目,其中一些在此之前并無他人記錄。對于習慣用這些姿勢睡覺的人來說,這顯然是很舒適的。沒有人會回避現實的問題,泰特利甚至記錄了男人們在野外露宿時為了避免下體遭蟲咬傷而采用的各種睡覺姿勢。然而,很少有人會選擇在開闊的野外裸睡:我們總覺得自己太容易受傷,尤其在會有各種小蟲子的情況下,不管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昆蟲還是其他真實存在的昆蟲都可能會咬破我們的皮膚、鉆入其中,趁機在我們的各種器官里巡游一番。
對一些人而言,在地上睡覺比在床上睡覺更好:這是一種有意為之的文化和審美選擇,與財富或地位無關。早在公元前13世紀到公元前11世紀,中國就已經出現了“高臺”形式的床,但在亞洲,人們睡在地上依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直到今天,日本人仍習慣睡在地板上。大約從8世紀開始,他們會用折疊墊或將近一人大小的草席鋪滿房間,并稱其為“榻榻米”(源于日語動詞Tatamu,即“折疊”)。作為床上用品和坐具,榻榻米的標準化程度很高,以至于被用于編制住房統計數據:榻榻米的數量可以用來計算房間的面積。日式床墊是一種填充了棉絮的墊子,鋪在榻榻米之上,從17世紀開始被人們使用。它最大的好處在于輕便,在如今擁擠不堪的城市公寓里,人們可以將日式床墊折疊起來,為其他日?;顒庸澥】臻g。
在位于君士坦丁堡的奧斯曼王宮里,高床是聞所未聞的東西。即使貴為蘇丹本人,也只是睡在一個鋪著地毯和墊子的低矮平臺上,“床”不過是地面上稍微隆起的部分。你可以睡在任何能鋪得下床上用品的地方。一些虔誠的托缽僧也更喜歡睡在地板上,因為他們相信,睡在堅硬的地面上能讓他們具備安貧樂道的美德。然而,一旦人們開始睡在床上,將自己抬升地面,睡眠的狀態就會發生動態的變化,此時枕頭就成了必需品,而睡眠者也更容易受到腰痛的影響。因此,在社會聲望問題發揮作用之前,睡在地面上或者其他堅硬的表面上并不一定是壞事。帶腿的床幾乎總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征,這往往是為了迎合富人或貴族才出現的說法。
幾千年來,床的基本設計幾乎沒什么變化。在大多數地方,睡得離地面越近,就越代表這個人很窮。貴族和富人睡在高高的床上,裹著舒適的織物。將自己睡覺的位置抬升地面,用帷幔把自己的床圍起來,無論是為了驅趕蚊蟲或是抵御寒冷,這都是社會地位的象征。窮人沒有選擇,只能睡在地上。而那些更富有的希臘人,尤其是羅馬人,會睡在床面傾斜的窄床上,頭所在的一端略高一些,靠著頭枕,就像幾千年前的法老所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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