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日本著名漢學家白川靜的代表作之一《漢字的世界》2018年推出了上部的中文版，近日下部也終于翻譯完成并出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摘錄其中《關(guān)于語言》一章，本文標題為編者所擬。

有人相信，肢體語言成熟后才有了語言。其實，肢體語言與語言相去甚遠，它既無詞匯，亦無語法。在人和人進行交流的時候，肢體語言固然能起到作用，然而倘若向神明禱告，肢體語言就很難充分派上用場了。人類的語言之所以能發(fā)展起來，正是因為語言是人類與神明交流的必要媒介。換言之，邏各斯（logos）與語言是共同孕育出來的。所謂“邏各斯即語言”，便是此意。自那以來的語言，便始終擁有一種神力。所謂語言，并非僅僅是某一單個的聲音或某一串聲音流，它是某種具有實體的存在。人們相信，若呼喚神明之名，可將某位神明請至身旁，若讓逝者之名從自己嘴里說出，則有招致亡靈的危險。所謂“言靈招?！?，并不僅僅出現(xiàn)于古代日本，事實上，這種現(xiàn)象普遍存在于人類語言的產(chǎn)生進程之中。

可以說，語言是將內(nèi)在之物外顯化的產(chǎn)物。內(nèi)在之物通過語言實現(xiàn)客體化，這便是與自我發(fā)生了“分離”。這樣，我們才能為之賦予形象，使之成為某種東西，這便是所謂“表達”。這種客體化之后的產(chǎn)物，便脫離了我們的管轄。

出言宜鄭重，有似朝顏花，花開不過穗，隱戀深無涯。[1]《萬葉集》十·二二七五

如其所言，即便是我們最私密的愛情，也未必就是能訴諸語言之物。古代的日本人在悼念去世的貴族時所作的“禱文”亦是如此。為了悼念安積皇子[2]，大伴家持[3]在創(chuàng)作長歌（《萬葉集》三·四七五）時以“欲道多威儀，欲言太嚴明”開篇，聽聞訃告時則“忽然惡耗來，忽然狂言生”。[4]“狂言”表達了悲痛欲絕的作者希望噩耗不實的愿望。言靈又可占吉兇，故古人可行“言占”之事，中臣連[5]的先祖興臺產(chǎn)靈即占卜之神，被人們認為是掌管著言占的神明。正是因為承認語言有如此的功能，故而語言還可立誓。如《仁德紀·二二年》所言：“貴人立言有此說，諸弦備為絕間繼，是以并置八田女。”[6]由于誓言是在神明面前所立，所以絕對不得背棄。

關(guān)于言（三上），《說文》曰：“言，直言曰言，論難曰語?！边@個字義符是“口”，聲符是“?”。?（三上），依《說文》，訓辠（罪）[7]，表示罪愆之義，指“言出禍入”“禍從口出”。然而立足甲骨卜辭、金文字形[8]，“言”字明顯是以“辛”為義符，而“盾”則多指收納祭祀或起誓文書的容器，幾乎沒有被用來指人的嘴的用例?！靶痢笔怯糜趫?zhí)行墨刑的針狀刑具。因此，有觀點認為“言”指犯人的口供。不過，考慮到古人將言語視為神圣之物，故而此說不可能成立，不可能以犯人的口供來表示言語。在日本，“言”表示“言 立て”，即誓言，指人在神明面前起誓，日后若言行不一，則須承受墨刑的懲罰，換言之，“言”表示一種自我盟誓的行為。古人一般是在會盟或訴訟時宣誓?！吨芏Y·秋官·司盟》曰：“有獄訟者，則使之盟詛?！薄吨芏Y·秋官·司約》曰：“若有訟者，則珥（即一種清洗的儀禮）而辟藏（盟書）。其不信者服墨刑。”由此可見，古人對于立誓有著非常嚴格的規(guī)定?！把浴边@個字表示的是一種在神明面前起誓時的儀禮。

背誓當罰（罰）（四下）。《說文》曰：“罰，辠之小者。”“詈”和“刀”會意。“未以刀有所賊，但持刀罵詈，則應罰。”也就是說，“罰”雖然可以解作行使暴力和威逼他人之罪，但“罰”這個字并非指向犯人的惡行，而是指向犯人所承受的制裁。周初有師旂鼎，其上記載師旂麾下有兵卒厭戰(zhàn)，率兵者伯懋父命令這些厭戰(zhàn)之人繳納罰金，如不能繳納，則將其流放?！傲P”在這里就表示罰金之義。春秋列國時期的齊國有叔夷镈，其上記有“諫罰朕庶民，左右毋諱”。這里的“罰”則應表示訓誡之義。然而，筆者依據(jù)字形，認為“罰”之本義應更具象征性，而非特指某種具體的懲罰行為。

“罰”，由在詈（七下）的基礎(chǔ)上添加“刀”構(gòu)成。《說文》：“詈，罵也。”“網(wǎng)”“言”會意，“網(wǎng)罪人”，許慎認為這個字表示逮捕之義，但筆者認為該字或許應該表示向人施加詛咒之義?！熬W(wǎng)”在“言”上，以遮蓋表示立誓無效。古人在亡國神社之上加修屋頂，使之不再受到陽光照射，應當與之是同一個意思。此外，如《詩經(jīng)·大雅·桑柔》的“覆背善詈”，也是表示一種違背盟誓的行為?！案脖场奔锤淖冃囊狻．敃r應該有一種詛咒的方法，對這樣的人進行懲戒?！傲P”字是在“詈”的基礎(chǔ)上添加一個“刀”，表示通過用刀斬斷罵詈之器，迫使詛咒失效。無論是出于攻擊，還是出于防御，所有這類行為都是以一種象征性的方式進行的。這便是古代的祝咒之術(shù)。

與“罰”意思相同的還有罪（七下）。“罪”，依《說文》則本義為捕魚竹網(wǎng)。捕捉鳥獸蟲魚當以罔罟，捉拿觸犯刑律之人當以罪罟。罪，初文作辠（十四下），《說文》曰：“辠，犯法也”，從“自”、從“辛”，“言辠人蹙鼻，苦辛之憂”，許慎認為該字表示犯人蹙著鼻子，表現(xiàn)出痛苦辛酸之貌。然而筆者認為，這個漢字表示用辛這種刑具，向犯人施以墨刑。有人認為，早先秦始皇不滿“辠”與“皇”字形相近，遂為其新制“罪”這一形體。秦始皇大概是在一統(tǒng)漢字時進行的這一變動吧。對于一個想要將全部文字進行一番改變的實權(quán)者而言，這類肆意妄為之舉并不少見。

“言”，指在與他人立誓或自我起誓時，向神明宣誓的話語。這是以此來宣揚自己的正當性，并向?qū)κ终宫F(xiàn)出攻擊姿態(tài)。與其相對應的則是語（三上），可以說，這個字表示的是具有防御性的話語。《說文》曰：“語，論也。”論（三上）：“議也。”議（三上）：“語也?！痹S慎在解釋這些漢字時進行了循環(huán)遞訓。而“語”的本義則保留在吾（三上）這個字當中。也即是說，“吾”是“語”的亦聲部分。《說文》曰：“吾，我自稱也。”許慎認為它是第一人稱代詞，認為“五”是“吾”的聲符。筆者認為，“吾”最初并不做第一人稱代詞，該義由假借而來，必然不是“吾”的本義。我們可以嘗試將“吾”解作會意字。依《說文》，許慎認為“五”表示陰陽二氣交互錯綜之貌，也有觀點認為“五”指議論交錯。然而在金文字形中，“吾”是由在“盾”的上方疊加“五”而構(gòu)成的。將重疊的“五”這一形體覆蓋于“盾”之上，可以表示捍御祝告之義?？芍?，“吾”最初當讀作“御”。

在金文中，有“干吾”這種將漢字連用的用法，這便是后世的“攼敔三下”。西周末年有師詢簋，其上記有“率以乃友干吾王身”，又有毛公鼎，其上記有“以乃族干吾王身”，其中“干吾”都表示皇親拱衛(wèi)君王之義?！昂础北硎境指桑ǘ埽┓烙?，“吾”最初指保護祝告的咒能?！岸堋?，是祝告之器，表示保護它的漢字有“吉”“咸”“古”等，而表示割裂它、擊破咒能的漢字則如前文所述，有“舍”“害”等（詳見上卷第二章）。從構(gòu)造上看，“吾”可歸為前一類漢字，這一類漢字均是在“口”上添加有宗教意味的兵器。倘若擊打“吾”“古”，則有“敔”“故”，這兩個字與“毆”“敲”等字相同，應該表示某些與咒術(shù)相關(guān)的行為。

“言”具有攻擊性，“語”具有防御性，因此語言本身就具有了一對相對的屬性。同時擁有兩種屬性的言靈，自“口合戰(zhàn)”[9]“歌合戰(zhàn)”開始，便成了先人的斗爭工具。此類斗爭行為多由巫職人員操控。巫言為誣（三上），“誣”，依《說文》訓“加言”，可能是由于巫之言多荒誕無稽的緣故。在日語中，“語言（ことば）”也被寫作“こと”。所謂“こと”，既可以表示言辭，也可以表示特殊，指代不同的事物，但無論其所指為何，均讀作乙類音[10]。“もの”與“こと”相對，泛指一般。據(jù)此而來，“そんなことがあるものか”（這種情況會有嗎？）這句日語，表示的就是將特殊的情況，放入一般的情況中進行否定。語言擁有一種特殊性，即在語言最為緊張的地方，便是咒語最能發(fā)揮效用的地方。語言的發(fā)達，是因為它可以充當人類與神明交流的媒介，也正是因為相同的道理，人們才認為邏各斯與語言共同孕育。至于文字，則可以認為是將語言所擁有的功能，固定在字形之上的產(chǎn)物。

注釋

1.《萬葉集》，楊烈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頁438。

2.安積皇子（728-744），日本奈良時代的王室成員，圣武天皇的第二皇子。

3.大伴家持（718-785），日本奈良時代著名政治家、詩人，和歌集《萬葉集》的主要編者，也是該歌集收錄作品最多的詩人。

4.《萬葉集》，楊烈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頁112。

5.中臣連，日本神話傳說里的神，日本古代近畿地區(qū)豪族中臣氏的祖先神。傳說天兒屋根命大神是中臣連的祖神，也是后文提及的興臺產(chǎn)靈的親神。

6.舍人親王敕撰，浦木裕注譯《新編〈日本書紀〉·仁德紀·二二年》：“貴人間有著這樣的約束，預備的弓弦是為了本弦斷絕之時所儲備，之所以并置八田皇女，也是考慮到萬一你不在時而準備的啊。”

7.《說文》中另有“罪”字，為區(qū)別兩字，本書引用《說文》時保留“辠”字字形。

8.《古文字詁林》（李圃編）引《甲骨文編》中“言”作“廠”；引《金文編》所錄“鬲比 盨”中“言”作“ ”。（《古文字詁林·第二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頁712。）

9.古代的日本人在戰(zhàn)場上對峙時，為了鼓舞士氣，全軍會發(fā)出吶喊（鬨の聲），希望從氣勢上壓倒對方，此即“口合戰(zhàn)”。此外，口合戰(zhàn)也包括對敵人的譴責和辱罵。

10.奈良時代的日語較之于今天的日語有更為復雜的元音構(gòu)成，區(qū)分為甲乙兩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