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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維塔耶娃:更喜歡怪人圈子,而不喜歡“正人君子”的社會


“在嚴酷的未來,你要記住我們的往昔: 我——是你的第一個詩人,你——是我最好的詩。”這是茨維塔耶娃為幼年時的女兒書寫的詩句。
后來的阿里阿德娜的確長成了滿足甚至是超出母親期待的樣子:早慧、有驚人的觀察力和寫作天賦、與茨維塔耶娃成為“勢均力敵的交談者”。
諸多年后,“勢均力敵”的女兒作為母親顛沛、流亡一生最直接的見證人,用親密的眼光、細膩的筆法將茨維塔耶娃肖像勾勒出來。如同“你是我最好的詩”,她也是她筆下最與眾不同的人。
我母親瑪麗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個頭兒不高——163公分,體形像一個埃及小男孩兒——寬肩膀,窄臂部,細腰身。她那少女時代的滾圓的身材一下子便永遠地變成了強健而干瘦;她那踝骨和腕骨又瘦又細,步態(tài)輕盈而敏捷,行走起來輕快而急速,但并不唐突。如果在人多的地方,當她發(fā)現有人在注視著她或者甚至眼睜睜地盯著她的時候,她便把動作遲緩下來,放慢一些。這時侯,她的舉止便變得謹慎而又節(jié)制,但是從來也不拘謹。
她的姿態(tài)端莊而挺拔:即便俯在書案上,她也依然保持著“脊背像鋼鐵般不屈的姿勢”。
她的頭發(fā)介于金黃色和棕色之間,年輕的時候卷著大花兒,柔軟,很早地開始變白——這就愈加顯露出她那黧黑而又沒有血色的、暗淡無光的臉色;她那雙綠色的、葡萄一般顏色的眼睛,鑲著淡褐色眼瞼,放射著光芒,炯炯有神。
臉的線條和輪廓精確而又明晰,毫不模糊,沒有一點兒大師所考慮不周的沒有雕塑的、沒有琢磨的:那鼻子,鼻梁細長,稍微凸起,鼻尖不是很尖,而是有所收縮,呈平整狀,由此像羽翼一般分開兩個靈敏的鼻孔,看上去柔和的嘴巴嚴峻地勾勒出神秘的線條。
兩條縱向的皺紋將兩道淡褐色的眉毛隔開。
表面看上去是完全孤僻的、靜止的臉,實際上內心里經常充滿了活動,深藏在心里的表現力,像天空和海洋一樣多變而又充滿色彩。
但是很少有人能夠識破它。

那雙手堅強、有力、愛勞動。兩只鑲嵌寶石的銀戒指(一只是雕有小船形象的圖章戒指,另一只是光滑的邊緣上有赫耳墨斯的瑪瑙寶石雕刻,是父親送給她的禮物)和結婚戒指——從來沒有摘下來,沒有引起過人們對她的手的注意,既沒有為她的手增色,也沒有使它們受到束縛,而是自然而然地與它們構成了統(tǒng)一的整體。
嗓音像少女一樣高亢,響亮,富有感情色彩。
語言洗練,對話簡潔。
她善于傾聽;從來不使談話的對方感到窘促,但是爭論起來卻咄咄逼人:在各種各樣的學術會議、辯論會、討論會上,她保持著嚴峻而又謙恭的分寸,迅雷不及掩耳地戰(zhàn)勝對方。
她是一個出色的講故事的人。
她朗誦詩時不是為了小范圍,而是像面向著廣大的聽眾。
她朗誦起來充滿激情,意味深長,沒有裝腔作勢的“嗥叫”,從不放過(漏掉!)詩句的字尾;通過她的朗誦,最復雜的東西也會瞬間洞若觀火。
她很樂意,充滿信任,只要一提出要求她便朗誦起來,否則不等要求,她便自己提出來:“想聽嗎,我給您朗誦一首詩?”

一生中,她對讀者、聽眾以及迅速和直接地對所寫的東西的反應的需求都是巨大的,而且是永不滿足的。
對于初學寫作的詩人,只要感覺到——或者想象到!——他們具有“天賦”的才華,就表示出友善和寬宏大量;每一個人她都覺得是筆友,是詩歌本身的——不是自己的!——繼承人,但是對那些平庸之輩也會識破,并且無情地予以指出,不管是對于處于起步階段的,還是對于已經達到了虛假的高度的詩人。
她的確是與人為善的和慷慨大度的:急于助人,搭救人,拯救人——恨不得傾盡所能;與人分享僅有的,最迫切需要的東西,因為她沒有多余的。
她既善于給予,也善于毫不客氣地索取;她很久都相信“善有善報”,相信偉大的、用之不竭的人類的互助精神。
她從來不是冷酷無情的,但是卻總是無以自衛(wèi)的。
待人寬厚,但對親近的人——友人們、孩子們,如對自己本人一樣苛求。
如她的某些膚淺的同時代人認為的那樣,她也不排斥時髦,但是既沒有物質條件去創(chuàng)造時髦,也沒有物質條件去追求時髦,她厭惡地規(guī)避那些為了效仿她而哭窮的人,在僑居國外的年代里,她懷著尊嚴穿著別人的衣裳。
她最注重物品經久耐用:她不喜歡不堅固的、愛變形的、好破的、易碎的、容易受損傷的東西,總而言之——不喜歡“華而不實的”。
她很晚才上床,入睡之前看會兒書。起得很早。
她習慣于斯巴達式的簡樸,飲食簡單。
在俄國時她吸自制的卷煙,在國外時抽勁兒大的、男士的雪茄煙,普通的、櫻桃木的煙斗,一次吸半支雪茄煙。
她喝黑咖啡:把淺色的咖啡熏烤成褐色,然后用古老的土耳其磨不緊不慢地研磨,那磨是銅制的,樣子像小圓柱,圓柱上覆滿花字圖案。
她與大自然千真萬確有著血緣關系,她熱愛大自然——愛群山、山巖、森林——懷著一種異教徒般的把大自然視為神的力量的,同時要戰(zhàn)勝它的愛,不摻雜旁觀的態(tài)度,因此對于無論是徒步還是泅水都不能戰(zhàn)勝的大海她卻不知如何是好。她不善于一般地欣賞大海。

猶如沼澤的、泥濘的、蘆葦叢生的地方,猶如一年當中潮濕的月份,泥土在路人的腳下變得不可靠,低矮的、平原的景色使她感到懊喪。
她童年時代的塔魯薩和青年時代的科克捷別里在她的記憶里永遠感到親切,她經常在尋覓它們,并且偶爾在默登森林從前“皇家狩獵區(qū)”的丘陵地帶,在地中海沿岸的高起的地方,在色彩和氣息中發(fā)現它們。
她很容易受得住酷暑,對嚴寒卻難以忍受。
對于采摘的花兒,對于花束,對于窗臺上的花瓶里或者花盆里開放的一切,她都不以為然;而同花園里栽培的花兒相比,她更喜歡常春藤、帚石南、野葡萄、灌木叢——愛它們強健和長命。
她敬重人們以其才智參與到大自然中去,敬重他們與大自然的共同創(chuàng)造——公園、堤壩、道路。
她對貓和狗懷著一種永恒的柔情、忠誠和理解(甚至懷有敬意!),它們也對她給予了回報。
在散步的時候,她常常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到達某某地方,登上某某高處;她對那些“收獲”——采摘的蘑菇、漿果以及我們住在捷克貧窮的郊外鄉(xiāng)下的艱難時期里取暖燒的樹枝,比買來的更感到高興。
在城外她能識別東西南北,而在城里卻沒有方向感,即使在熟悉的地方也時常暈頭轉向。
她害怕高層樓房、人群(擁擠)、汽車、升降機和電梯。所有市內交通運輸中,如果只身沒有同行者,她只乘坐電車和地鐵。如果沒有電車和地鐵,她便步行。

她憎恨日常生活——由于這日常生活難以擺脫,由于要日日操勞無益的重復,由于占去了主要事情所需的時間。一生都在忍耐地和孤獨地克服著日常生活。
她好與人交往,殷勤好客,喜歡結成友誼,而不喜歡拒絕往來。她更喜歡那些通常被認為是怪人的那些人的圈子,而不喜歡“正人君子”的社會。況且她自己也被認為是怪人。
在友誼中和怨怒中她總是偏激的,但是并非永遠一成不變的。“不可為自己豎立偶像”的誡命經常受到她的破壞。
她尊重青年,敬愛老年。
她賦有文雅的幽默感,她不認為明顯的可笑的或者粗魯的可笑的東西是可笑的。
對她的童年產生過影響的兩種因素——造型藝術(父親的領域)和音樂(母親的領域)中,她接受了音樂。形式和色調——確實可觸覺的和確實可視覺的因素,對她來說都是格格不入的。她只能對所描繪的事物的情節(jié)感興趣——孩子們就是這樣“看畫兒的”,——因此,比如說,書中的版畫,尤其是木刻(她喜歡丟勒、道爾),與油畫相比,同她的氣質更接近。
早年醉心于戲劇,部分原因是受她的年輕的丈夫,他與她的年輕的朋友們的影響,但是這種興趣與她的青年時代一起留在了俄羅斯,既沒有超出成年的界線,也沒有越過國界。

在所有的類型的視覺藝術中,她喜歡電影,而且喜歡默片甚于“有聲的”,因為默片為觀眾提供了較大的共同創(chuàng)作、共同感受、共同想象的可能性。
對于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們總是懷著一種同志般的深厚的敬意;游手好閑,寄生生活,只顧個人需求,猶如松松垮垮、懶惰成性、夸夸其談一樣,她本能地感到格格不入。
她是言行一致的人,只覆行職責的人。
盡管十分謙虛,她卻知道自己的價值。
本文節(jié)選自

作者: 阿里阿德娜·艾伏隆
譯者:谷羽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5-6
原標題:《她更喜歡怪人圈子,而不喜歡“正人君子”的社會 | 茨維塔耶娃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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