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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李少君二三事
原創 林森 生活周刊 來自專輯品讀
李少君二三事
文 | 林森

我跟他相識,也是因為文學。那時,我還是海南大學水產養殖學專業的學生,在那個網絡論壇還很火熱的年代,我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在網上書寫、連載小說。有一回,學校里有一個文學社組織的文學講座,主講者就是《天涯》的主編李少君,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里,我幾乎快擠不進那個教室。我更沒想到,他會在講座當中提到我,提到了他在網上看到我一個長篇小說時候的驚喜,他說他看到了海南文學的希望。講座之后,我跟他打了招呼,留了聯系方式。之后,和一些年輕的詩人一起,慢慢地跟他熟悉了起來。

朋友們都是窮學生,誰也買不起電腦,每一行字都是在學校食堂三樓的網吧里敲擊出來的,想把作品匯編、排版,要么上網吧,要么跟有電腦的同學套近乎,借用幾個小時。我們當時排版,只會用最簡單的Word,排好后,有時也沒錢打印。湊夠錢印出來后,學校里的文學愛好者開始傳閱《本紀》,這些打印的刊物傳著傳著,就半路被截,再也回不到我們的手上。那是真正屬于文學的純快樂。
這些文字,自然也被李少君看到,他說:“以后,你們把《本紀》編好,想打印,就到天涯雜志社找我。”我們便一期一期地編著刊物,到天涯雜志社找到他,他沒多說,把我們帶去文印室,跟編務交代之后,我們便看到一張張紙從打印機里刷出來,壓抑著內心的興奮——他幫我們解決了一群窮學生編輯刊物最大的難題。
《本紀》的最后一期,是詩歌專號,這些詩歌也被他幾乎全部選用,收入了海南省作協詩歌創作委員會主編的詩歌民刊《海拔》的創刊號。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天涯雜志社公私分明,當時我們打印《本紀》的每一張紙,背后都是他付了打印費。他不愿直接給錢支持,而是以這種悄悄的方式,支持一群年輕人的文學熱情,最大程度地維護了我們有些脆弱的尊嚴。
也是后來,我才知道,他并非是因為看中我們的所謂“文學才華”,才有那么多熱情,他是一個對所有人都充滿熱情的人。他有好幾年,在海南一所學校兼職授課,班上的人畢業了,他總是盡最大的努力,幫學生介紹工作。
后來,我也到《天涯》擔任編輯,有一次,有一個大學畢業生找到編輯部,問需不需要實習生?我帶著那大學生到李少君的辦公室,他說:“很遺憾,我們最近不需要實習生……不過,不知道你對廣播電臺的工作感不感興趣,我幫你問問!”他立即掏出手機,聯系起來,沒一會,那大學生離開之時,竟真的就有了一個去處。當時的我,有點目瞪口呆,我知道他是一個熱情之人,但我真沒想到,他的熱情也可以灑向一個只是突然找上門來的陌生年輕人。我比他年輕十多歲,我也盡量在編輯工作中,去幫助那些更年輕的寫作者,可我發現,他總是比我更早發現、挖掘出更多的年輕人,那是一種真正的編輯特質。
2007年下半年,我得到一個去魯迅文學院學習的機會,那時在一個網站的工作資歷尚淺,要去北京,唯一的選擇就是辭掉工作,坐著超慢的火車,搖搖晃晃幾十個小時到北京。我當時比大學時還落魄,因為已經畢業,家里不可能再給任何支持。
學習期間,在那個寒冷的冬日,我們全班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李少君也帶著海南的青年作家代表團抵京。
到酒店遇上后,他拉著我,低聲問:“你還有沒有生活費?沒有的話,我先給你一點?”我臉皮薄,連連說:“還有,還有。”
后來,我還是在會議返程之前,找到了他,說:“李老師,你還是借我一點?!?/p>
他說:“要多少?”
我說:“有多少?”
他哈哈大笑:“不能我有多少就給你多少吧!”
后來我回到海南,工作一段時間之后,把錢還給他的時候,他已經把這件事忘了。可我沒忘,我當然記得他看出我的窘迫困頓,便立即在寒冬里主動伸出的援手。

下班了,他帶關門
就像把舊年關在了門后
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每一個動作都像是一種暗示
倒掉茶杯里的水
就像將舊事洗凈
和同事說再見
似乎是和故人告別
順便翻一遍舊臺歷
有點像重溫過去的三百六十天
然后再將臺歷扔進字紙簍里
就像將過去的一切徹底丟棄
不僅僅辭別舊年是這樣的,他幾乎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編輯的時光。這當然也成了我后來的生活,每當同事先離開,空蕩蕩的編輯部里就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想到這首詩;我總是在稿子的翻閱中,想到韓少功、蔣子丹、李少君、王雁翎等編輯部前輩也曾在同樣一個空間里,在與一行行文字、一個個標點的較勁中,留下他們的體溫和熱情——那就是關于文學、關于職業精神的最好傳承。

如果可以選擇,或許他更愿意面對著一堆堆稿子、一期期《天涯》,而不是職務更高的省文聯專職副主席吧?很多人可能并不明白也不會相信,一輩子從事一件自己喜歡的事,其實是最大的幸福。去做別的,當然也能做得很好,可我總覺得,那是對他編輯能力、文學熱情的最大浪費——我,還有海南的很多作家,總會不時談到,或許,他總還是有機會,重新當一個與文學打交道的編輯的吧。
后來,就是他北上了。
在需要做出選擇的時候,他總是毫不猶豫地選擇文學。韓少功1996年主持改版《天涯》之時,李少君的關系還在《海南日報》,收入要高得多,可后來他選擇到工資低得多的《天涯》當編輯。
韓少功在《我與<天涯>》中說:“(李少君)后來成為刊物組稿和思想文化批評方面的快槍手,與新生代作家和學者們有較為廣泛的交往……他身上還有一種眼下已經不太多見的急公好義……碰上公家有事要聯系,他拔出私人手機就給香港或者美國打電話,這種豪氣你也有?”
剛聽說他要去《詩刊》,很多海南的朋友都不理解,畢竟,他的家庭、他所有人際都在海南,在事業上也正順風順水。人到中年之際,只身北上,一切未知,這個決定比他當年放棄高收入到《天涯》要困難得多??晌抑?,他肯定會選擇北上,因為我知道,他跟我是一類人,把詩歌、文學看得比任何事都要重。
剛去文聯之時,有一回他悄悄問我,說有人找他推薦人去干一份工,工資至少是我在《天涯》的五六倍,問我要不要去?他說,他也知道,挖自己人不好,可這份收入可能對我生活更有幫助,他把主動權交給我。我沉默不到五秒,回說:“我,還是留在《天涯》吧?!彼蚕袷撬闪丝跉狻抑?,他也擔心我真的選擇離開《天涯》,放棄文學。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樣的選擇的——在有些人眼中,沒有真正的熱愛,只有利益的衡量。他北上履新之前,海南的詩人們給他送行,大家都在感慨的一句話是:李老師離開后,海南不會那么熱鬧了。這句話有兩種意思:一是失落,是說他離開之后,就少了一個真正熱心組織各種文學活動的人了;二是期待,期待他把韓少功所言的“急公好義”,帶到《詩刊》,帶到中國詩歌這個更大的文學現場。這兩者,后來都得到了印證。
我們后來在微信上,看到他把《詩刊》的工作做得風生水起;看到他繼續以他的編輯敏感,發掘更多的年輕詩人。他到北京之后,偶爾回來海南,只要有機會,基本上都跟海南的詩人見見面、聊聊天,但更多時候,我們看到的,還是他各種忙碌的身影。
有時到北京出差,抽得出時間,我也會去團結湖畔的《詩刊》編輯部串串門,聊一聊海南的事,也聊一聊北京的事?!对娍菲脚_高,也有更多的目光盯著,各種聲音甚至雜音也多,可談及這一類事情,他總是顯得很淡然,他應對的方法最簡單也最有效:好好做事。
他幫助年輕人、發掘年輕寫作者的熱情一直不減。在北京的不少場合里,我碰到一些年輕的詩人,聊起來,知道我來自海南、來自《天涯》,話題總會不自覺地談到李少君,幾乎每個人都會說一句“我很感謝李老師”之類——作為“為他人做嫁衣”的老編輯,他確實讓很多初出道的年輕寫作者受惠良多。
有時我也會想,如果李少君當年在海南大學的那個講座,沒有順口提及我在網絡上連載的那篇小說,講座之后,我肯定也像往常一樣,避開熱鬧的人群,悄悄離開;如果那樣,我肯定擁有另一種人生???,人生又哪里是能假設的呢,所有的事情堆積,我們成為了今天的自己——唯有對文學真誠之心、唯有對他人真正的熱忱,可以恒久不變。
作者簡介:
林森,著名作家,《天涯》雜志副主編。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小鎮》《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今歲寒》《小鎮及其他》,長篇小說《關關雎鳩》《暖若春風》《島》,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野之神》等。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海南文學雙年獎等;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排行榜等。
編輯:林薈萃
審稿:梁文靜
原標題:《品讀 | 林森:李少君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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