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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羅王朝︱誰的“樂浪公主”?
新羅是朝鮮半島第一個統(tǒng)一的古代國家,按照高麗時期金富軾等人編纂的《三國史記》之記載,新羅是在漢宣帝五鳳元年建國,后唐清泰二年亡國,享國近千年(公元前57-935年)。新羅歷史悠久,文明璀璨,它與包括漢唐文化在內的歐亞文化有持續(xù)碰撞和激烈反應,新羅王朝是從歷史源頭理解朝鮮半島的一把鎖鑰。
千年王朝新羅的歷史,無論如何都會有許多種講法——古代史籍式的、現(xiàn)代教科書式的,抑或由民族國家史上溯的、從歐亞文明橫切入的,等等,這就好比有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按照后現(xiàn)代史學的解構,很可能也會有一千個莎士比亞)。而我打算從一位“樂浪公主”講起,因為在這位只留下了名字的沉默者,似乎折射出新羅王朝的神秘光輝,透露出千年古國的獨特魅力。
來自龍城的樂浪公主
東亞歷史上見于記載的第一位樂浪公主,其實不在海東的半島上,而是五世紀時北燕文成帝馮跋之女。
北燕,十六國之一,脫胎于慕容鮮卑所建之后燕,在五世紀前期統(tǒng)治著遼西地區(qū),馮跋一族是鮮卑化的漢人。北燕之地,東鄰高句麗,西接北魏,北連柔然,南濱渤海。公元436年,北魏太武帝大纛東揮,大軍攻入北燕國都龍城(今遼寧朝陽),北燕國滅。末代君主馮弘先是奔逃到高句麗的遼東,后來欲轉而南下劉宋,高句麗在北魏強大壓力之下將其弒殺。但是,馮弘子嗣并未斷絕,其子馮朗歸附北魏,封遼西郡公,他的女兒后來成為北魏文成帝皇后、獻文帝太后,也就是史上著名的“文明太后”。

北燕的這位樂浪公主,是北燕昭成帝馮弘的侄女,即北魏馮太后的堂姑母。她之所以名留青史,并不是因為她有馮太后那樣的政治作為,而是作為北燕處在北魏重壓之下試圖縱橫捭闔于柔然和北魏之間的一枚棋子。她沒有留下任何言語,更未顯露出自己的個性。
據(jù)《晉書·馮跋載記》記載:
蝚蠕(即柔然——引者)勇斛律遣使求跋女偽樂浪公主,獻馬三千匹,跋命其群下議之。素弗等議曰:“前代舊事,皆以宗女妻六夷,宜許以妃嬪之女,樂浪公主不宜下降非類。”跋曰:“女生從夫,千里豈遠!朕方崇信殊俗,奈何欺之!”乃許焉。遣其游擊秦都率騎二千,送其女歸于蝚蠕。
柔然可汗清楚北燕需要它的支援以抗衡北魏,所以明確要求迎娶馮跋的親生女,這和漢代以來對北族和親時往往送出宗室女是有很大區(qū)別的,所以在朝議上群臣反對聲浪不小,他們主張“樂浪公主不宜下降非類”。但是,馮跋力排眾議,說了一句“女生從夫”,便送女兒遠赴大漠了。
她的國家,因此得享了一段難得的寧靜。
高麗的樂浪公主
東亞歷史上的另一位樂浪公主,她的父親也是一位開國君主,她的夫君也是一位鄰國君王,她同樣是通過一樁政治聯(lián)姻才被歷史記住的。
她就是高麗太祖王建之女,奉父命嫁給新羅末代國王金傅。

935年,新羅敬順王九年,這個千年王朝走到了日落時分。這一年的壬申月,已然進占了新羅大半國土的新興政權——高麗的國王王建,意氣風發(fā)地邁步走上天德殿,大會文武百官,他當眾說道:
朕與新羅,歃血同盟,庶幾兩國永好,各保社稷。今羅王固請稱臣,卿等亦以為可,朕心雖愧,眾意難違。(《高麗史》卷二《太祖世家》)
言語里頗有玄機:所謂高麗與新羅“歃血同盟”,“各保社稷”,說的分外冠冕堂皇,在北方異軍突起的高麗,與有著千年國祚的新羅,儼然可以平起平坐了;而新羅國王堅決地向他稱臣,不禁讓他心中抱愧,但是對其堅持又覺“眾意難違”。最終,王建接受了“庭見之禮”,高麗群臣稱賀,史載“聲動宮掖”,可見不是一般的喜事。
金傅受封政丞,位在高麗太子之上,每年由國家供給俸祿千碩,并特地建造了神鸞宮賜給他。“除新羅國為慶州”,新羅舊都慶州被賜給政丞作為食邑。這種優(yōu)渥待遇一般來說是中外歷代亡國之君都有機會獲得的,但是在金傅這里,竟然還額外多出一項恩惠。
這就是迎娶高麗國王的千金——樂浪公主。
那場婚禮的盛大場面,歷史沒有記載,但是我們根據(jù)高麗朝的禮志規(guī)定,可以推想其大概。《高麗史·禮志》關于“公主下嫁儀”,一如中國古代禮志文獻對于各種繁文縟節(jié)的記載一樣,極盡詳細描摹,“幾乎可以照著拍電影”。
首先是迎親。大婚前一日,有司在御殿東門外,“量地之宜,設婿次”,也就是提前安排好了駙馬第二天要站立的具體位置。大婚當天,駙馬的父親按禮要禱告父母祖宗,并進行一系列儀式。敬順王按禮應當是在當日申時(下午三點至五點)之后出發(fā),乘馬至宮闕門外下馬,被引導至指定位置。宮中有司列陣公主鹵簿儀衛(wèi)于大內東門之外。樂浪公主按禮將升車,但“代以舁擔”,也就是以轎代車。執(zhí)禮者引導駙馬出次,站立于大內東門之外,躬身行禮。公主升車完畢,駙馬向闕再拜,隨后回到宅第,下馬等候。公主在簇擁之中到達駙馬府邸,下轎。駙馬面對公主俛伏在地行禮,公主答禮。駙馬起身進入寢門,執(zhí)扇、執(zhí)燭者等隨從人員也進入,陳列前后。女相者引導公主也進入室內。
其次是同牢。執(zhí)事者引導駙馬在南洗盥洗,由公主的女隨從取水澆沃,公主在北洗盥洗,駙馬的女婢取水為她澆沃。掌事者陳設酒饌匕箸,公主與駙馬座位相對布置。女相者引導公主就座,駙馬也就座,互相俛伏拜禮,然后兩人都坐下。贊禮二人在酒盞中酌滿美酒,分授雙方,駙馬和公主接酒盞而飲。完畢,贊禮者取回空杯,于是進獻餐肴。按照此禮飲酒三次。駙馬與公主都起身再互相拜禮,贊禮者撤下酒饌具完畢退出。
然后是拜舅姑。第二日,公主早晨起身,穿好盛服等候。具體禮儀此處從略。最后是降使。使臣到宮廷受命,然后奉詔書出宮,有奏樂,有儀衛(wèi),來到公主宮門外,駙馬出門詣拜詔位,禮拜兩次之后返回門內等候。執(zhí)禮者引導使臣,就宮門外之左,執(zhí)禮者引導駙馬,出于門外之右,使臣與駙馬互相施禮作揖。持詔函者先入,使臣入就宮庭褥位。持詔函者在使臣西側,少退,然后駙馬進入,站立于受命位。執(zhí)禮喝,駙馬再次拜禮,奏圣躬萬福,然后再次舞蹈,繼而又拜。完畢,使臣稱奉宣,駙馬再度拜禮。使臣口宣完畢,取詔授予駙馬,駙馬要跪下受詔,再傳給持函者,拜伏起身,然后再次拜禮舞蹈,再度拜禮完畢,把笏版插在腰帶上跪著。押物領宣頭物擔,過庭,東入西出, 駙馬俛伏起身再拜。執(zhí)禮者引導使臣出。駙馬出宮門外,作揖相送。使臣入次,駙馬返回。少頃,駙馬先呈上屈宴狀,使臣作答。完畢,執(zhí)禮者引導使臣就門外之右,面向東方,駙馬就門外之左,面向西方,二人互相作揖進門,上階之后就褥位,站定。執(zhí)禮者呈上起居狀,完畢,口贊“拜!”,于是賓主雙方再拜,進一步又再拜,再進一步又再拜,之后各自就位站定。次押物,次持函,次引擔,各自呈上參狀給主人。押物者在廳上楹間,稍南面向東方拜禮,持函、引擔者則在楹外,面向北方拜參,完畢,各自到隔階廳幕。賓主互相作揖就座,設茶酒,酒至,賓主全都起身互相敬酒,安設食品。禮畢,宴席撤下,賓主都起身下階,各自都回到最開始傳詔的位置立定。駙馬再次拜禮起身,奉表到使臣面前跪下,使臣稍向前接表,退回原位。駙馬也回到原位,再次拜禮舞蹈,再拜。完畢,使臣將表授予持函者……

我們詳細地復述這樣一場婚禮無非是想說明,儀式化的新羅末代國王與高麗開國公主合巹,強烈地暗示或者象征著高麗取代新羅并且繼承了新羅正統(tǒng)。這一套儀式下來,新羅退位國王就變成了高麗當今駙馬。沒有什么比千年王朝的王室血脈更能得到民眾的認同,所以樂浪公主賜婚還不夠。

新羅王朝的魅力
無獨有偶,王建本人還親自迎娶新羅王室之女。
《三國史記》記載,新羅降附以后,太祖大喜,待新羅王以厚禮,并且通過使臣向金傅說:“今王以國與寡人,其為賜大矣。愿結昏于宗室,以永甥舅之好。”金傅回答說:“我伯父億廉匝干知大耶郡事,其女子德容雙美。非是無以備內政。”顯然,這是王建主動請婚,高麗王室與新羅王室遂能合二為一。這位嫁給高麗王的新羅貴胄金氏,后來誕下一位王子,就是后來的國王顯宗的父親王郁。王郁與景宗的遺孀王后皇甫氏相愛,但違背了倫理禮教,被流放泗水,終老于彼。他們的兒子(顯宗)后來入繼大統(tǒng),顯宗及其后的高麗國王由此可以說都是高麗與新羅的血脈。
由此不難看出,高麗初期對于新羅王統(tǒng)的格外重視。而這種聯(lián)姻,只是鞏固高麗即新羅繼承者的地位的多種舉措之一。這種血脈融合以彰顯正統(tǒng)性的做法,東西方的歷史上都不鮮見。例如,中世紀歐洲王室之間的通婚,常常與王位的傳承、國家間的力量消長等有關,對于王朝命運同樣深具影響。
樂浪公主號的“樂浪”,其實也是意味深長。不止是“樂浪”,高麗一代,舉凡“朝鮮”、“辰韓”、“卞韓”、“平壤”、“雞林”、“扶余”這些高麗以前的名號,統(tǒng)統(tǒng)被拿來作為封爵等政治名號使用,凸顯的無疑是高麗的空前統(tǒng)一。樂浪者,漢武帝平定海東所設大郡,歷經(jīng)漢晉數(shù)百年變遷,曾對東亞文明的飛躍,特別是東亞政治體的發(fā)育起到了莫大的催化作用。北燕公主、高麗公主都以此為名,絕非偶然,這似乎可以視作一種對古代政治遺產的繼承。

高麗太祖降服甄萱(后百濟)、新羅,再造了統(tǒng)一,這一偉業(yè)在高麗一朝被稱頌為“一統(tǒng)三韓”,直追新羅武烈王金春秋與金庾信君臣在大唐帝國幫助下剪除百濟、高句麗兩大宿敵,而新羅正是第一個自稱“一統(tǒng)三韓”者。
高麗武功赫赫,是靠著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憑借實力打下三千里江山,即便如此,對于新羅正統(tǒng)的仍然保持著神秘的尊崇,要知道高麗的國號是源自高句麗,高麗的興起之地也并非新羅傳統(tǒng)勢力范疇。這也絕非生長在新羅末期的高麗太祖的個人情結,因為高麗景宗也納金傅之女為妃,封這位前國王為尚父。對于王朝正統(tǒng)塑造極為重要的歷史編纂也與此如出一轍,高麗朝對前代史的編纂代表是金富軾的《三國史記》,其中主要秉承的是新羅正統(tǒng)意識,高麗繼承新羅而非高句麗,高麗繼新羅之后再次“一統(tǒng)三韓”。

新羅王朝為何能擁有如此大的魅力?它是怎樣一個國度?所謂“一統(tǒng)三韓”具體又指的是什么?新羅如何維系了一個歷時近千年的王國?新羅對于東亞文明、世界歷史又具有怎樣的意義?
帶著這些疑問,我們將展開一段歷史旅程,登漢山,渡浿水,或在皇龍寺前駐足,于白江口沉思,到清海鎮(zhèn)觀瀾,品嘗慶州佳釀,撥弄伽耶古琴,當然還會遇到女王、花郎、詩人、高僧、使臣、巨商,甚至大唐皇帝……
崔致遠說,“采玉者不憚昆邱之峻,探珠者不辭驪壑之深”,歷史的珠玉仿佛正在向采擷者遙遙招手,讓我們一道,即刻啟程,展開新羅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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