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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費方域|他的譯著啟迪了一代人,遺憾不能為上海再干幾年
5月16日晚8時15分,著名經濟學家費方域因胰腺癌在上海浦南醫院病逝,享年72歲。
費方域,1948年12月生于上海。青年時期,他曾作為知青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插隊。1977年,費方域考入上海師范大學政教系,成為恢復高考后第一批大學生。1985年,費方域在北京大學經濟系獲得碩士學位后,進入上海財經大學任教,并于1998年在上海財經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2001年,費方域到上海交通大學任教,曾先后擔任上海交通大學經濟學院執行院長,上海交通大學經濟研究中心主任,上海交通大學轉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上海金屬期貨交易所理事,上海市人大常委會咨詢專家等職務。費方域于2007年底開始參與上海高級金融學院的籌建,是高金的創始人之一。
“費教授為我做了很多,不僅翻譯了我的書,為我與中國之間建立了聯系,還成立了中心(編注:指奧利弗·哈特合同與治理研究中心)。我很想念他。”201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哈佛大學教授奧利弗?哈特在得知費方域去世后很快向其生前同事上海交大教授秦向東發來郵件。

費方域曾因翻譯哈特《企業、合同與財務結構》一書成名,實際上,他還致力于將國外多部經典經濟學教材、著作引進國內。
美國經濟學家哈爾·R·范里安撰寫的《微觀經濟學:現代觀點》和杰弗里·薩克斯的《全球視角下的宏觀經濟學》幫助眾多中國經濟學子成長為這一領域的翹楚。而這背后離不開費方域為此做出的貢獻,他是這兩本書的中文版譯者。
《微觀經濟學:現代觀點》自1994年初版出版以來,已出到第九版,成為中國眾多高校經濟學院和商學院的指定教材;《全球視角下的宏觀經濟學》于1997年首次出版至今,最新的版本于2019年10月出版。《全球視角下的宏觀經濟學》中文版出版時,著名經濟學家樊綱為其作續。


美國經濟學家哈爾·R·范里安撰寫的《微觀經濟學:現代觀點》和杰弗里·薩克斯的《全球視角下的宏觀經濟學》譯者均為費方域。
在眾多經濟學子挑燈苦讀之時,或許從未想過費方域是怎樣的一個人。轉眼間,斯人已逝,我們只能通過追憶,去回溯,去努力還原出一位為中國經濟學教育做出卓越貢獻之人的生活圖景。
注重翻譯英美經濟學家作品,將實驗經濟學引入上海交大
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張軍與費方域結識于上世紀80年代,私交甚篤。
據張軍介紹,上世紀90年代,上海三聯書店策劃了一個經濟學系列《當代經濟學文庫》。其中一個系列是中國本土的新生代經濟學人牽頭,還有一個系列是翻譯外國經濟學家比較優秀的作品。在翻譯的這個系列中,費方域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比較注重翻譯英、美經濟學家的作品,包括商業教科書。
“所以老費是大家公認的對翻譯作品有貢獻的人,”張軍評價說。

1987年暑期,世界銀行在復旦大學經濟學院世經所舉辦了一個高級培訓班,其中微觀經濟學的教材用了范里安的著作。張軍回憶,費方域教授若干年后主持翻譯范里安的這本教科書或許跟這次培訓班有直接的關系。 來源: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張軍
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陳憲跟費方域既是同事,又是老朋友。陳憲對他的評價是,盡管費方域是一個本土培養的博士,但他很熱衷于與外界建立聯系,在國際合作方面很開放。
2006年,上海交通大學成立史密斯實驗室。陳憲介紹,上海交大經濟學院很早就與心理與實驗經濟學派的代表,200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美國經濟學家弗農·史密斯建立了聯系,這歸功于費方域。
“史密斯是1927年出生的,年齡很大了。他年齡這么大了還跑到中國來,當時也是老費和他建立聯系的,在交大成立史密斯實驗室。交大實驗經濟學一度在國內很領先。這個應該說和老費也有很大關系。”
陳憲回憶,改革開放才40多年,當時在國內有很多人比較封閉,對實驗經濟學并不了解。
“老費本人主要還是做合同理論的,但是實驗經濟學當時毫無疑問是我們的一個重點。”陳憲說道。
訪問哈佛大學的那一年
2000年,張軍拿到了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的獎學金,可以去哈佛大學做一年研究。
“那時還在上海財大的老費跟我講,財大給了他一筆錢可以出國訪問,最長也可以待一年,我就跟他說我們一起到哈佛去吧!”
費方域立即寫信給了奧利弗·哈特,哈特給了他一封邀請信,費方域便與張軍夫婦同赴哈佛大學。
費方域與哈特的交情始于上世紀90年代。哈特應復旦大學之邀來上海講學,那個時候費方域就對他的合同治理理論很感興趣,二人相談甚歡。費方域翻譯了哈特的第一部作品《企業、合同與財務結構》,該書于1998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201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頒予了奧利弗·哈特和麻省理工的本特·霍姆斯特羅姆,表彰他們對“契約理論”做出的貢獻。
瑞典學術委員會致辭稱:“人類社會因契約而締結,他們提出的全新理論工具,對理解現實生活中的契約、制度及契約制定中潛在的陷阱等問題具有重要價值。”
2000年時,費方域已經52歲。雖然夫人很擔心,但他堅決要去。這是費方域第一次一個人到異國他鄉生活。
哈特的理論為何對費方域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
張軍與費方域交流頗多。他告訴澎湃新聞,因為那時候中國的改革正好進入到需要對國有企業進行一些大規模重組、改革內部治理結構,以及建立現代公司制度的階段。哈特的理論是用合約視角來理解公司產權結構,其中包括公司創始人和管理層之間的關系如何界定等。
費方域受到哈特理論的吸引,在較長的時間里一直在用他的理論來研究中國的企業改革,以及通過國有企業具有的中國特色去反推哈特的理論中可能存在的問題。費方域從哈佛大學回到上海后,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一直在推廣哈特的理論。同時他也希望在哈特理論基礎上做一些探索工作,他指導的學生也基本都是研究哈特理論。
“他去的時候我是很不放心的,但我工作很忙,不能跟他去。”費方域的夫人吳采蘭如今回憶起來仍然很感慨。
“他什么家務事都不會干,是個不會操持自己的人,到美國去一個人生活對他來說是很苦的事情。在家全都是我服務他,出差的箱子都是我整理的。”
張軍回憶起那一年仍歷歷在目。
“我是帶夫人去的,他就一個人。他當時還沒有找到房子的時候就住在我這里,后來他自己在外面找了個房子。因為他是一個人,我隔三岔五就會讓他到我家里吃飯喝酒,我太太燒飯,我們一起吃飯喝酒聊天。”
在哈佛的一年里,費方域沒有辦公室,有時候他會到張軍的辦公室來。倆人有時也會一起去拜訪一些人、做一些交流。除了拜訪哈特,還有美國其他的一些經濟學家。一起廣泛地去接觸學人和學派。
但在夫人吳采蘭的眼中,這一年是很苦的一年。
“他就租了一個外國人的房間,什么家務事都不會干,也不會操持自己,對他來說是很苦的。”
后來吳采蘭到美國去探親兩個月,發現他瘦了很多,給他做了兩天的上好飯菜。因為長期缺營養,突然營養補進來,費方域的痛風還發作了。
發起“經濟學人上海圓桌會議”
費方域和張軍回到上海后還做了一件“大事”。
2003年,在十幾位來自復旦、交大、華師大的經濟學教授的倡議下,滬上經濟學家們發起成立了“經濟學人上海圓桌會議”,費方域和張軍都是發起人。
張軍評價說,費方域帶有典型的滬上經濟學家的特點,為人較為低調。
“像費方域這樣的這一代學者,基本功都很好,研究也都做得比較扎實,但是上海的輿論力量不如北京集中,在社會影響力上可能會顯得不及北方的經濟學家。”
對比滬上經濟學圈與北京經濟學圈,張軍認為滬上經濟學人總體上有幾個特點,第一數量少。以北京作為參照,北京不僅有各高校,有中國社科院、中央部委等各大研究所、研究院,還有一大批國家級的智庫,還有國務院研究室。他們每個部委里都有研究機構,如國家發改委宏觀經濟研究院、商務部的對外經濟研究院等等。
“記得20年前,我參加北京經濟學家的春節團拜會,一來都是幾百人,但上海要搞一個活動能來十幾個人已經不錯了,所以滬上交流活動不像北京那么多,基本上沒什么交流。”張軍說。
從美國回到上海后,張軍和費方域商量,滬上的經濟學者間還是得交流、要發聲,否則上海經濟學家在全國的聲音跟上海的經濟發展并不匹配,得要形成一個團隊氣候、都積極地發聲,“經濟學人上海圓桌會議”就這樣誕生了。
17年過去,“經濟學人上海圓桌會議”依舊定期召開會議,會址長期設于交大安泰經管學院,陳憲為主要召集人。
陳憲告訴澎湃新聞,這是費方域當時跟張軍以及上海交通大學教授潘英麗開會的時候提起來的。
“剛開始搞是完全民間的,在每個大學輪流開,也沒有什么經費支持,最多中午一起吃頓飯。(時任上海市人民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周振華到發展研究中心工作以后,就通過發展研究中心來支持這個活動,每年提供部分研究經費。現在一年開三至四次圓桌會議。”
在陳憲的眼中,費方域在交大的學科建設、國際合作,尤其在上海倡導了“經濟學人圓桌會議”這樣一個平臺等工作做得很好。今年全國兩會后,馬上還要舉行最新一期的圓桌會議。
在金融科技方面有很多想法
退休之后,費方域開始活躍于金融科技領域。

2018年6月15日,“2018智能+新商業峰會——智能+新金融峰會”在上海市舉行,探析AI、區塊鏈分布式技術和大數據帶來的金融業智能化。 圖片來源:億歐
到了上海高級金融學院后,費方域擔任英凡研究院院長、上海交通大學中國普惠金融創新中心主任。在2018年6月的一場活動上,費方域發言稱,發展金融科技是全球趨勢,也是中國當前面臨的一項重要任務。上海有責任也有能力發揮引領作用,看到潛力和優勢,上海就有能做成最領先FinTech中心的信心和底氣,看到不足和差距,上海就能有做成最領先FinTech中心的動力和著力點。
2019年6月,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易綱在“第十一屆陸家嘴論壇”發表主題演講時表示,要把上海建成金融科技中心,未來國際競爭的焦點是金融科技。金融科技大有可為,人民銀行將積極支持上海探索大數據、區塊鏈、人工智能、云計算等技術在金融領域的應用。
費方域曾跟夫人吳采蘭說,他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早生頑疾,否則還能為上海經濟發展做不少事情。
“他認為自己真的還能做很多事情,尤其是金融科技方面,他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他還曾經跟吳清副市長單獨交流過,給市里提建議。”
插隊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7年
“他1948年出生,又到過黑龍江插隊,所以我感覺他在生活上是比較節約的人,然后比較穩重。他給別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他不太會跟別人爭吵。”張軍評價說。
詩人郭路生在上世紀60年代寫下的《相信未來》代表了那一代人的倔強:
“當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青年時期,費方域曾作為知青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插隊7年。
1968年12月25日,上海市革委會決定,本市所有尚未分配的中學畢業生采取“一片紅”政策,1968年、1969屆兩屆中學畢業生(共46萬人)和前兩屆尚未分配的畢業生,除極少數身體殘疾和家庭有特殊困難的外,共計50.7萬人,全部動員上山下鄉。
費方域與夫人吳彩蘭是高中同學,都被分配到了黑龍江,但是分配到的是不同的單位,高中畢業的費方域一下就成了名磚瓦工人。
黑龍江生活很艱苦,天寒地凍,零下30度都要干活,吃的食物99%是粗糧。在磚瓦廠工作的費方域每天的工作就是制磚、搬磚、燒磚,都是體力活。后來領導發現他愛學習,讓他去做了報道員。
張軍作為“混”在50年代一輩的經濟學者圈中最年輕的一位,可以說是同時與兩代人打交道。以費方域為代表的這一代經濟學家,在學術訓練方面有歷史造成的缺陷。可能與現在年輕的經濟學家相比,在數理分析和實證層面上技術裝備還不夠。這一代人的另一個特點是,外語閱讀能力和寫作能力可能很強,但是口語比不上年輕人。
在夫人的眼里,費方域一直都很熱愛學習。他的數理化非常好,如果不是因為文化大革命中斷高考,他是學理科的料。到恢復高考時因為年齡大了,只能考文科。但他的數理基礎后來成為他學經濟學和金融學的功底。
從黑龍江回來以后,費方域又被安排到上海市長寧分局下屬派出所當了兩三年民警。吳采蘭回憶起他的一件趣事:有一次出警,費方域因戴眼鏡看不清楚,摔了一跤。領導發現他不是干民警的料,就調他去辦公室寫內參。
所以,到費方域踏入大學的大門時已經31歲了,也因此很有緊迫感。
“年輕的時候,他能一手握著公交車的把手,另一只手拿著卡片學外語。他在大學讀書時,回到家可以一個襪子是自己的,另一只襪子是同學的,毛衣丟了都不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夫人吳采蘭說。
恢復高考后,費方域成為第一批大學生進入上海師范大學政教系學習,從此走上經濟學研究之路。1985年,費方域在北京大學經濟系獲得碩士學位,期間他通讀了《資本論》,后進入上海財經大學任教,并于1998年在上海財經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2001年,費方域調至上海交通大學工作,此后擔任交大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擔任經濟學院執行院長,后來又參與創辦了上海高級金融學院,直至退休。
陳憲在費方域生病之后碰到過他兩次。據他的了解,費方域采取的是保守治療,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
“他生病之后,我第一次碰到他是在學校的一次會議上。我發現他瘦了很多,我就說老費你怎么瘦了這么多。我以為他是糖尿病,人突然消瘦,他說不是,他說他生了絕癥,當時他也沒告訴我是生了什么病。我還跟他講,你雖然得了病,但是出來走動走動也是蠻好的,活躍一下心情。過了一段時間在另外一個地方開會我也碰到了他。”
2019年9月“奧利弗·哈特合同與治理研究中心”在華東理工大學成立,費方域(右一)彼時已身體相當不適。 華東理工大學 圖
2019年9月22日,以201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哈佛大學教授奧利弗?哈特名字命名的“奧利弗·哈特合同與治理研究中心”在華東理工大學成立。
費方域出席了現場儀式,并與華東理工大學黨委書記杜慧芳、奧利弗?哈特和海爾集團董事局主席、首席執行官張瑞敏,以及上海市徐匯區委常委、宣傳部長呂曉慧共同為該研究中心現場揭牌。盡管他的身體在當時已經非常不適。
吳采蘭談起,“他跟哈特說過,我還要努力活幾年,要把這個中心成立起來。”
與病魔抗爭的日子里,費方域被醫生告知過好幾次“截止日期”。醫生曾斷言他過不了元旦、過不了春節、過不了清明,最后他卻頑強地熬過了16個月。愛交朋友的費方域還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意外地結交了最后一個朋友。
在上海腫瘤醫院住院治療期間,費方域與同患癌癥的著名作家葉永烈老先生曾居住在同一個病房。二人互相鼓勵、互相支持,談笑風生,沒想到兩個曾活躍于滬上不同領域的知識分子居然在生命中最后的時光里能夠互相陪伴,離世時間只相差1天。
葉永烈于5月15日上午在上海長海醫院去世,享年80歲。 費方域于5月16日晚間在上海浦南醫院去世,享年7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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