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一個叫做《后浪》的視頻在朋友圈里掀起了千層浪，拋開其具有先入為主的對年輕人的價值判斷，有一個較為中性的描述想必是大多數人都會認可的。現在年輕人以及他們的生活是向著“多元化”發展的。

這并不需要太多的理論研究，只要作為一個置身于當下的觀察者，就可以輕松得出結論。從歷史角度，就從三十年前的照片中，就可以發現，與當初那黑白灰加上軍綠色的服裝顏色比起來，如今的年輕人的審美是有多么的多元。更不用去看他們的吃喝、娛樂、愛好等等，處處昭示著這個時代極大豐富的物質條件。

當然，物質的極大豐富，僅僅是多元化的一種外部條件，真正呈現在年輕人生活中的多元是一種個人趣味的多元、價值觀的多元以及人生道路選擇的多元。

除了印證物質發展的成果之外，多元還體現了社會發展帶來的個人權利以及自由度。本質上看，物質、人權和自由是社會多元化的必要保障，也同時是社會多元化所呈現出來的社會風貌。

正因為跟這么多漂亮的詞匯相關聯，人們對“多元”的看法很容易陷入一種想當然的情況——多元就是好的。實際上，多元本身并沒有價值取向，它只是一種表象或是框架。

比如一個人面臨多元的價值觀時，往往并不一定會比面對單一價值觀更加幸福。單一的價值觀容易形成信仰、規則以及在這些內容之下的行動力，讓人有更大的自我認同感。而多元的價值觀則容易滑向虛無的境地，讓人迷失在不同的價值觀念中，無法確定自己生活的意義以及最終喪失掉前進的動力。

所以“多元”實際上是一種危險的描述，是一種必須帶有附帶條件才能確定“好壞”的現象。如果不加以判斷，就會掉進“多元”的陷阱，這種陷阱要比單一化的陷阱更加難以逃脫。

總的來說，多元這種現象無非關聯到兩個概念——社會和個人。對于加諸于這兩個概念上的“多元”，都是需要有一些固定的觸發條件，才能讓中性的多元成為一種好的多元。

先從社會角度去考察，作為社會組成部分的民眾的多元化，在社會層面就要跳脫出民眾生活方式的多樣性，而去思考這種多元化的整體現象，能給社會帶來什么好處呢？

一個好的社會的評價，實際上有多種定義，不妨我們采取一種將社會擬人化的視角，將社會看作一種不斷發展、成長的事物，也就是說對社會的好，就是能夠讓社會變得更好的一種動力。

而多元化對于社會的好的促進，也跳脫不出任何事物和人發展的規律，就是需要有不斷進步的理論和實踐。

從理論的角度來說，大多數的哲學家都曾經表達過同樣的判斷——真理并不是自我呈現的，而是在辯論中、在反思里、在理性的選擇中顯露出來。也就是說獨斷是很難產生真理的，即便產生也是一種極大的偶然現象。正確的或者說好的理念，要在各種理念的爭鋒辯論和反思中產生。

多元化的人的境況，就會催生多元化的思想，而多元化的思想是追溯“真理”的充分條件。并不是說有了多元化就一定會在其中產生“真理”，但多元思想一定是真理誕生的土壤。

那么能夠讓土壤里的真理種子萌芽的條件又是什么？在多元化的思想背后，需要有“言論自由”的水去澆灌，只有這樣，多元的思想才會交匯在一起，才會產生爭辯，才會讓人認清哪一種更加適合當下，才不至于讓每一種思想都困在自己的領域之內，成為自娛自樂的思維消遣。

所以多元對社會的好處之一，是能夠促進先進思想的誕生，但有個重要的前提，就是需要足夠自由的言論空間。

思想必須要通過實踐作用在世界當中才能發揮作用。在這個層面，民眾多元化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徹底的社會實踐。而這種實踐還有著一種“進化論”的味道。

當人們面對多元化的生活選擇時，前人所付出的努力以及獲得的成果，自然成為后來人選擇的重要因素，那些更加有利于社會，讓個人與社會得到更好的平衡的選擇，會成為更多數人青睞的選項。

但還不止于此，如果所有人都困在既有選項中，那社會也不會進步。多元的好處就是在于，足夠寬松的社會環境，會促使那些不喜歡走尋常路的人去嘗試一些從來沒有人做過的選擇，用他們自己的探索，為后來人確定了一個新的人生可能。

這就好像是生物進化中的“自然選擇”和“變異”，有了這兩個條件的保障，多元化就會成為社會總體向前、向好發展的動力。

不過，要成為這種動力，多元化同樣需要一些前提。社會的整體，不是所有社會中的人的生活方式的加總，而是這些人在自己的生活之中與他人發生關系確定下來的規則。所以多元化之于社會層面的實踐，應該是個人的生活方式實踐所帶來的副產品——人們的關系以及社會體制。

這必然的就要求，需要有良好的社會制度來去推動將好的個人生活方式嘗試所形成的人際關系和社會框架保存下來。我們姑且可以將這種社會所具備的能力稱之為“公共領域”。也就是在一個具有足夠好的“公共領域”的社會中，個人生活的精彩才會被放大到社會關系層面，才能引起更多人注意，才能讓更多人參與到思考和實踐中，才能有人出于一種責任感將這種更好的嘗試記錄下來，固定下來，傳播出去，并推動其在整個社會中實施。

由此可見，多元對于社會的第二個好處，就在于可以推動社會制度的向好，但同樣也有其前提，需要有一個強大的“公共領域”來去保證這種好的進化。

在想象社會的概念時，我們往往會把社會想象成一種獨立的、龐大的實體，但實際上，社會是由具體的個人構成，社會的多元本質上是由個人的多元趨勢所形成。多元的好與壞，并不是直接作用于社會，而是首先體現在個人身上，其次才在整個社會由一種趨勢顯現。

所以在個人身上的多元化，是一種更加直觀，也更具有兩面性的現象。

試想在一個充分多元的社會中，可能會產生這樣一種景象：人們都秉持著自身的生活方式，同時也不去干擾他人的生活方式。如果所有人都這樣，那么就都相安無事。不過一旦出現了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嚴重的影響了他人的生活選擇的時候，這個社會就會陷入一種麻煩。

究竟該如何評判這個影響了他人的生活方式的人？在充分多元的原則下，理論上應該尊重這個人的生活方式，他的所有行動正是多元當中的一種，不應該區別對待，不應該加以譴責。但如果任由這種趨勢的發展，如果這種影響他人的選擇被大多數人采用，就會反過來成為打碎多元的致命一擊。整個多元的選擇陷入了一種無法突破的悖論。

回到現實當中，如果讓年輕人充分的多元，那么一些不良行為算不算多元？應不應該制止？所以必須要在肯定個人多元的同時，形成一些共識，明確一些規則，否則多元就會滑向道德相對主義——沒有什么大是大非，什么都是對的，都是人的嘗試，不應該去譴責和制止。

除此之外，就算排除了那些“壞的”多元生活方式，在面對無數“好的”多元生活時，人還是會陷入另一種困境——該選哪一種？而當這種困境一次又一次出現，或者不斷放大的時候，人就會產生“幸福的煩惱”——雖然這些都很好，但好選擇太多了，都這么好，也就都沒什么意義了。

這種由于多元導致的價值虛無，已經在當今社會顯現它的影響力。在社會中呈現的犬儒、焦慮、暴躁、一味的批評和一味的逃避，大都是在面對多元選擇時的無力導致的心理變形。

所以多元之于個人，總體上是好的，但是必須要避免道德相對主義和價值虛無主義對多元生活的侵蝕。從這個角度來說，多元的反面，不是單一，而是由于多元而導致的虛無，有時候，太多就等于沒有，單一反倒是更輕松的。

總的來說，多元不僅僅是社會物質發展所帶來的一個結果，其本身也對社會和個人提出了要求，什么樣的社會和個人配得上多元呢？

一個言論開放，公共領域活躍的社會是能夠與多元相適應的社會，是可以彼此激蕩，不斷向著更好發展的模式。反之，在一個封閉，沒有公共生活的社會里，多元就會變成一種愚民政策，變成一種讓人民逃避現實生活的手段，變成為了做出多元以顯示社會成就的形式。

一個具有穩定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同時注重個人行為的社會性的民眾是配得上多元社會的，因為具有這些品質的人才能既享受到多元帶來的個人生活的豐富和社會發展的精彩，又能夠避免多元帶來的虛無負面相應。最關鍵的就是個人需要將自己的選擇推己及人，以社會的眼光去衡量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多元是在不對社會構成威脅，不影響他人選擇的前提下才能實施的。

避免多元滑向虛無的關鍵，可能來自于東西方的兩句話：

《論語》中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實踐理性批判》中的“人是生活在目的的王國中。人是自身目的，不是工具。人是自己立法自己遵守的自由人。人也是自然的立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