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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荒唐彥|茶事三則
行世中柴米油鹽醬醋茶捆綁得緊,成為開門事七件事。而另外的琴棋書畫七件事中,先前中國的民間卻也曾把茶排除在外;七件事中,茶則居末也。知名畫家、藝術評論家謝春彥此文憶起關乎少年鄉愁的茶事以及友人的茶事異聞三則。
一、茶在“開門事”之外或之末
“柴米油鹽”是老百姓必需的所謂開門事,然而先前中國的民間卻也曾把茶排除在外;七件事中,茶則居末也。我在1950年代之初,隨父母發配回山東祖籍,就體味過這樣的生活。先不說茶,就說解渴的西瓜吧,在那樣貧瘠的北方農村,從大人到小孩都確認西瓜只是一種昂貴的禮品。忽然想起小學二、三年級時,我們上的是復式班初小,一至四年級皆集于一間土屋上課。一日老師到區里學習,遂獲大自由,挎著柳條籃子的小販恰來叫賣,有同學便速至家中竊得小麥幾把換得幾片,與我們共食分享,老師返后得報,便在黑板上大書“越吃越饞,越饞越懶”八個大字,令凡食過者朗讀,羞辱一番,也是教育一番也。
故茶鋪在鎮上是沒有的,有人飲茶嗎,就要待考了。槐樹是中國北方常見的樹,春來開花,粉白粉綠的,真是好看,正值春荒,饑民們則摘來和糠蒸之,俗稱“笆拉子”,可以充饑,詩意是沒有的。或有講究的老人,等槐樹上結了實,取來曬干,用以煮水,充當茶湯。喝不上茶是因為窮,而且也沒有閑!

家鄉有一前輩,生于光緒末年,受了新的教育,不安于閉塞的鄉里,遂向開了油坊的大舅借了二百銀洋,約上同學,三人遠赴南方入了黃埔軍校,打起仗來。數年后探家,居然帶來一坨茶磚,令鄉里視為罕物,奉尊長輩共飲,嘆為史無前例矣。他的自傳中記道:“跟戴戟移防駐潮州,又到梅縣駐扎在一個大戶人家,其花園亭榭,房舍華美,只有一女主人,寡居無偶,時常請我們吃飯,意殊殷殷,似有意尋一管家主事之人,只未言明也。但我輩皆智識青年,宜致力于國家,誰肯作這樣思想!數日后作別,送我茶磚一塊……”
所以在那時戰亂交通不便的情形下,這茶磚卻因之輾轉至北方農村老人的杯中,恐怕為起戰事者所未能料及吧。

茶,初于我,關乎少年鄉愁,而友人Y君的茶事卻仿佛柳泉居士的一段異聞。
夢,只是這女子的名字,年齡就失考了。據傳這妹妹抑或姐姐抑或阿姨嫂子,籍福建武夷山,哪個云深不知處山色當頭茶樹繞墻的茅檐低小之仙居荒村吧……

Y君初見夢是在一位朋友的私人會所,朋友先命管家W小姐開了白賓利,把Y君接至原先是法租界霞飛路西頭的一條有些兒靜得詭異的弄堂,法國梧桐并不稠密,散落飛舞的輕絮迷屑則令人念及柳三變的脂粉之氣,富貴里凝著幾分衰敗吧。下車,猛抬頭便見門首上懸著的從什么舊鬼屋“淘來的”黑匾,漆皮斑剝,貼金卻依然晃晃的射出明光,三個字,看得出是缶翁的石鼓,力和氣殊勝,只已認不清是什么“堂”了。躲過識得Y君的雜種長毛獒,便入茶齋,原先卻是客堂,正中懸著主人妙堂公自書的二字榜書,黑森森地如伏著的一雙黑獒子,威猛外卻更顯新富貴的張勁油亮——釋文便是“喫茶”了。還多出一張琴,榕根茶案也是新添,定神一覷,有一白衣神女理茶其中,沉香煙靄中,仿佛云間,教人不能自已,低的黛眉如一對燕翅,各爭向左右飛去,眸子低垂,看不見她靈魂的那窗,朱唇卻濃淡恰好地足以令人神搖心動,偷偷細審,那兩薄片兒倒似在欲語還止,可人至極,鼻子端的如白生生的一雪峰,你是絕不敢逼視的,雙耳一定更佳,只讓亂而整整復散的赭發隱隱的蓋著,小白長紅時或隨她理茶的妙姿和你的賊眼捉著迷藏,脖頸兒則全部為麻衣領子纏嚴實了,下面的雙峰在天成的麻質紗衣里卻又氣息活泛,動靜齊美……
茶壺不見了,天目盞亦不見了,茶葉是怎么取出來又擱入壺中,茶則、公道杯、英國進口的煮水器,京都的陶罐都不見了,飛動的只是夢的手和指和玉腕,以及麻衣寬?,足成一種白色的混合性感的交響!啊,啊,啊,何處尤物耶,竟然頓顯眼前,于Y君而言天地已經死去,那呆張生的驚艷,竟直迷靈臺,無計逃神矢呀。二、三秒之間,妙堂公只能棒喝了,于是坐下喝茶,此際朱唇啟口,放出聲來,Y君便徹底為夢擊倒,舌尖發麻,幾口不辯味,此何茶耶,此何茶哉……
六祖吶,陸羽神吶,我要問一句Y君:茶是味,抑是色呢?還是是意淫的禪啊?!
眼前飛動的依然是理茶夢仙子的手,以及如蔥白的細而修長的十指,以及幾乎白皙透明清晰可見的藍格英英婉轉曲折涌流的多瑙河也似的美麗靜脈,此真真如玉如月的美腕呀,忽地一個云手,右腕內側閃現一點黑色心形刺青,傍著的是半顆玫紅心影,緊接著卻是焦黑略皺的煙頭燙疤,皆皆定格在Y君的眼下心上……
未幾,妙堂老人和他的“喫茶”都聊齋似地從老霞飛路那老弄堂幻滅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管家W小姐陪新主人去伊豆旅行,居然在修善寺溫泉驚見著一對背影,她確認那發福的老男人就是老主人妙堂,一旁用白浴巾纏著白白上身的竟然是無誤的夢仙子呀……
越八年,因Y君偶犯的風月錯誤被妻休去凈身去戶,房子、車子、兒子也都與悍妻一同沒得了,人財兩空,心身俱疲,一橫心賣斷了祖傳的一對古天目盞,打起舊囊,如空空道人也似浪跡天涯去也,一頭長發,胡子也蓋了黑瘦的頸子,居然路遇大學舊友也無人識得了……

冷雨的天,從泉州“鄭成功焚青衣處”石碑那新屋亂起的僑村出發,無東無西,或饑或渴的行著,某月某日卻行至在武夷山中,腳上起了許多泡,只還是行行重行行,想起老杜秦川吟,景況仿佛過之了……
應該是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月也如白盤掛在山坳層云之間,山間上有山民舞龍飛燈,一茶肆檐下,卻見一老婦,瘦黑如鬼,白發毿毿,席地而坐,右手擎一枯竹,上挑舊麻布寫著“看相算命,五元一位”,俱名是“夢仙子”,細看去腕下分明刺青著藍紅相依的雙心,還有那明白無誤的煙蒂燒痕!
于是,Y君一手探向褲袋,執意要尋出可能的五元錢來……
己亥秋佳于旅途茶肆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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