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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另類江南
黃哲
提到江南,國人尤其北方人的第一印象,是甜膩軟糯的溫柔鄉。居江南腹地的紹興,卻是其中另類。
從春秋時期的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到上世紀初革命志士血薦軒轅、以筆為槍,為中國走向共和立下汗馬功勞,這座水網密布,自三千年前落成便未遷址的古城,如何孕育了一代代硬骨頭?

從黛瓦到烏篷船,從發黑的墻體、路面到幽黢的水面,“紹興烏”在城市美學上很高級。本文圖均為 黃哲 攝
坐西朝東,一隅,卻不偏安
如果越王勾踐穿越到現在,一定不會迷失回家的路。中國的古都不少,城址幾乎從未變遷的沒有哪座。
兩千多年來,無論是前一千年的越(州),還是后一千年的紹興,這座城的發展竟都圍繞這一基本格局,直到上世紀末才開始突圍。
按傳統觀念,面南背北,才是正統。中國絕大部分古城,都以南門為正門,哪怕因為山川形勝而并不規則的南京城和杭州城,也是如此。
但相對規則的紹興城卻是個例外:西門才是正門,即迎恩門。紹興城墻早在抗戰前就已出于國土安全考慮而拆除,如今的城門只能算修新如舊。架設在護城河上的西門橋,如今這一版起碼五百歲起。昔日皇帝出巡、命官上任,都由此門出入。近到省城杭州,遠至南北二京,這里都是這座城恭迎皇恩的第一站。

浙東古運河從迎恩門進入紹興府城,然后繼續穿城而過。
今天,從迎恩門入城,雖是從高鐵站打網約車來,但至此“下馬”,還是頗有儀式感。
值得一提的是,韓國首爾正西也是迎恩門,昔日朝鮮國王每次都是在那里迎接中國皇帝的圣旨和使者的。
和作為杭州城正門的鳳山門(正陽門)一樣,紹興迎恩門也兼具水陸兩門,昔日南宋皇帝只消皇宮上船,一路乘船沿浙東運河而下,就到了東都紹興。
今天這條水路依然暢通。和烏篷船船老大說好,你可以不用在迎恩門登岸,直接劃進紹興城內。
古老的越國王宮,就坐落在全城的制高點府山。后來,五代十國吳越國和南宋的東都,也都把行宮選在了昔日勾踐臥薪嘗膽之地。盡管終此二朝,也并未實現前人的抱負,拿自己年號為東都命名的宋高宗,還落得個“暖風熏得游人醉”的不思進取之名。
毀于抗戰的越王臺,基座還是宋代石礎,再建也按舊日風貌,但規格簡配許多——臺上只有一層樓閣,按古制,稱“王”起碼享有上二樓的待遇。但能臥薪嘗膽的勾踐,應當不會怪后人怠慢。

府山之上
在今天,越王臺所在的府山,依然是一覽紹興全貌的絕佳地點。城中并無建筑突破其海拔,因為大部分街區都屬于世界遺產范圍。
元、明、清幾代紹興府,府衙設在昔日王宮下的府山東麓,今天,這里是紹興博物館的所在,收藏自古冶煉冠絕華夏的越地文物,自然少不了鏡和劍這兩大特色。

曾冠蓋云集的西小河街區
迎恩門和府山之間,紹興城內西北側的西小河區域,類似北京城同一地理位置的什剎海,一度是豪門望族云集所在,比如明代宰相呂夲告老還鄉后的府邸,被劃作國保文物的僅僅是九牛一毛。
呂府雖然化作如今上千居民的尋常百姓家,但昔日風華仍在。呂夲的一位更著名的鄰居是大哲學家王陽明,“呂府十三,不如伯府一間”,說的就是他家。只是可惜如今掛牌的王陽明故居,只剩無甚特色的一間半。昔日大哲提出“天泉證道”的王衙池,如今成了附近居民洗刷刷之所,好吧,也算陽明心學中“天人合一”的一種實現形式。

古越藏書樓,中國最古老的公共圖書館。
從西小河歷史街區走橋串巷,不一會,就到了我的下榻之所——府山北麓的紹興飯店。
明末清初大才子張岱,曾在此久居,著作頗豐,那時這里還不是今天的國賓館,而是私家園林“快園”。比起沈園,其園林風光毫不遜色,且完全不收門票。
“快園”馬路對面,就是中國最早的公共圖書館古越藏書樓,雖然今天它只是座不起眼的社區圖書館。
藏書樓隔壁,則是最早的紹興貢院。這一昔日為王朝培養人才的基地,掛上國保是因為它后來反對和終結君主專制的使命——這里更出名的身份,是徐錫麟和秋瑾等人任教并起事革命的大通學堂。

徐錫麟等革命先驅昔日在此枕戈待旦,民國后此處加名“徐社”為紀念。
一座城一道河,拗脾氣分出雙城記
天下文章出浙江,紹興名聲最響亮。
紹興出過27位狀元,這個數字僅次于蘇州。包括他們在內的才子們,對家鄉風物的書寫,除了教科書上的魯迅,還有狂生徐文長那副對聯:“小江橋,橋洞圓,圓似鏡,鏡照山會兩縣;大善塔,塔頂尖,尖如筆,筆寫五湖四海”。
以河分界,發生在橋上的案件,“山陰不管,會稽不收”,還引出徐文長要賣橋的一段斗智奇聞。
如今的小江橋和大善塔,雖然已隱沒于市井,但所幸仍是昔日模樣。只是千古鏡照的,不再是隔河相望的山(陰)會(稽)兩縣,而是按工農城鄉二元體制的越城區和紹興縣(今為柯橋區)了。
因人口眾多,“沖繁疲難”,為了方便管理,中國古代一城兩縣不少。但其中大多是古都,起碼也是省城,且大多是以筆直的城市主干道分界,比如長安,就以朱雀大街分為長安和萬年縣。
紹興繼續是例外,而且是雙料的。昆明、開封等數朝省城,姑且只有一城一縣,以府城級別一城兩縣的,紹興是唯一。
同在江南富庶地,又是省級巡撫行在的蘇杭二州,一府二縣的歷史開啟于唐,但紹興早在六朝衣冠南渡后期,就從始設于秦代的山陰縣東部,分出了會稽縣。直到1912年改元民國,機構精簡,分庭抗禮已超過1500年歷史的山會二縣,才成為歷史。

清《紹興府城衢路圖》,以及山陰、會稽兩附郭縣分界示意圖。
很多古城都有一條府河,大多扮演著天然護城河的角色,比如成都。唯獨紹興的府河從南門入城,大體按今天城市中軸線解放路的走向,一路向北,穿城而過。如今,由于城市發展需要,魯迅路口至大江橋段已經改為暗河,但流到大江橋時,好不容易又可以重上烏篷船了,這府河,又犯了越地特有的拗脾氣,再不肯好好往正北走,而是轉頭往東。這段西東流向的府河,也被浙東運河借用,等流過小江橋、香橋,再度轉往北、還拐了個“鑰匙彎”才出城,最終注入曹娥江。
因此,從清《紹興府城衢路圖》可以明顯看出,老天爺這西瓜切得太偏心了。紹興城總39坊,府衙所在的山陰占23坊,同為首縣的會稽只占16坊。這也就算了,山陰在上北下南的地圖上還一直“壓會稽一頭”。因此,三人祖居在地圖上,幾乎是南北水平,魯迅和周恩來作為河東人,籍貫老老實實填“浙江會稽”。而就住在“高人一頭”拐彎處河西一側的蔡元培,則一直以是“浙江山陰人”而驕傲。
一位魯迅研究專家曾對我提到,魯迅之子周海嬰生前曾對一事頗為不解:抗戰勝利后,上海以中國地名重新命名馬路,特地將魯迅故居門前的路命名為山陰路,但明明也有紹興路和會稽路,卻安排到了遠處。

昔日紹興府衙不遠,跨越三世紀歷史的藏書樓今天依然對公眾免費開放。
至于蔡先生的驕傲,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地圖上,山陰壓會稽一頭的街區,正是他的老家,也是書圣故里和紹興文脈所在——洗硯池、躲婆巷、筆飛弄,從東晉起就見證了恐怕是世界上最早的文化產業和粉絲經濟。從清朝翰林到民國的大校長,蔡元培曾在自述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表示,自小世居筆飛弄,也是沾了隔著1500年的老街坊王羲之的仙氣。當年的超級偶像王右軍,因不堪粉絲求字之擾,在此憤而甩筆,筆飛過的弄堂,也就留下了此名。
因為府衙在山陰縣一側,就連同等地位的街、弄、巷,河西都比河東的寬闊。今天魯迅路口以南的解放路和府河街,在昔日山陰大街和會稽大街的基礎上修建,寬度對比鮮明。
建筑也是如此。同樣一條運河,上游山陰境內的西小河街區,對比下游會稽境內的八字橋街區,前者更為高大氣派。然而,“窮而后工”,八字橋之所以為八字,正是為了避免拆遷和驚擾民房。這逼出來的智慧,使得中國人在南宋年間就修成了世界最早的立交橋。
也許因為紹興城址始終未變,不止一部穿越小說都把故事場景設定在紹興。只要涉及科舉,必少不了紹興府兩座首縣互相死掐的場景。
在這場同城德比中,山陰好比皇馬,會稽好比馬競,雖然代表平民區的后者也相當優秀,但歷史戰績還是落官家加持的前者下風。

越劇這門紹興發源并光大、幾乎由女性壟斷的藝術,是紹興最具知名度的文化輸出名片之一。
可能因為占了“文脈”,紹興府自古的27個狀元,絕大部分出自山陰縣。但老會稽人一笑:我們有一個大先生就夠了。外地外國朋友來旅游,可以不去你山陰的各大宰相狀元府,卻不能不來我會稽的“魯鎮”,也就是周家臺門所在、魯迅兄弟世居的東昌坊,如今這里的名字更響亮:魯迅中路。
事實上,魯鎮還真不只是魯迅先生虛構的。抗戰年代,為了鼓舞士氣,紹興城區曾一度被劃分和命名為秋瑾鎮、錫麟鎮、元培鎮等。魯迅故居、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等所在的東昌坊,自然是魯迅鎮。

國家級的魯迅紀念館,來紹興一游者幾乎必到之處。
如今,每年各種原因來紹興、數以百萬計的旅人,幾乎百分百都要來“魯鎮”一游,看看閏土原型章閏水之孫當館長的魯迅紀念館,家道中落后魯迅先生多次往返變賣家產的恒濟當鋪,以及那群也許不都叫阿Q的流氓無產者們睡過的土谷祠。
當然,最不能錯過的還是現實中先生曾打過幾天工,虛構里“孔乙己仍欠十九錢”的咸亨酒店。
紹興人念恩是應該的,“魯迅牌”為家鄉經濟的貢獻根本就是難以估量的。自改革開放初年,重新打出歷史上魯迅族叔開設此店的招牌時,咸亨酒店就從東昌坊東口,搬到如今的西口。

最正宗的紹興“過酒坯”,必得五味俱全,還得去咸亨酒店找。
在小吃部品完最正宗的紹興“過酒坯”(下酒菜),和阿Q喝多了就想和吳媽困覺的黃酒,再學著當年譏笑孔乙己的老爺們,慢慢踱到后面。除了要酒要菜,還可以選購了打包郵寄。
在紹興城住了兩天,爽到打嗝兒都是黃酒味道,有點懷念西式餐點。于是在離開的那個早晨,經本地達人指路,到了離“魯鎮”不遠,老紹興口中的“洋醫院”,即市二醫院西墻邊的新建南路上。因為府衙在府河另一側的山陰,天高皇帝遠的會稽自古民風相對開明,洋教會、學校、醫院都云集在這一側。
紹興土產“洋點心”奶油小攀,也是因這段洋為中用的歷史而來。但和上海人熟悉、西人愛吃的攀不同,此奶油小攀卻名不副實,雖也是平底鍋烙出攀(pan)形,卻并沒一滴奶油,倒是有紹興人習慣的雞蛋和豆漿,甚至還可以加點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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