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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論·勞動︱法國“部分失業”機制:“保護人國家”的回歸?
因新冠疫情導致的衛生危機,已經迅速演變成為一場經濟危機。繼中國公布第一季度GDP下降6.8%之后,4月底,多米諾骨牌相繼倒下:美國第一季度經濟下滑4.8%,法國同期暴跌5.8%,德國經濟部預計全年萎縮6.3%,而整個歐元區第一季度下滑3.8%,創下1995年有記錄以來的最低水平。
各主要經濟體的表現,并不出乎業界觀察人士的意料,從一定程度上說,這和采取的防控措施嚴厲程度成反比:禁足力度越大、停擺范圍越廣的地方,第一季度的經濟表現勢必越差。但較晚受到波及(因此防控也較晚)的國家,也并沒有什么值得慶幸,因為這種沖擊可能反映在第二季度的數字中。至于防控力度的強弱,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本地疫情嚴重程度,以及各國領導人對“長痛”和“短痛”的權衡與抉擇。
就法國而言,自3月17日全國進入禁足隔離狀態之后,社會運轉很大程度陷于停擺,經濟活動較正常水平下降了35%,私營行業經濟活動則下降了50%。到5月11日解除隔離之后,復工預計也只能逐步展開。而在此期間,為最大程度緩和疫情對經濟的沖擊、尤其是減輕對普通雇員的傷害,政府運用“部分失業”機制,以財政極端失衡的風險來“保就業”和“拼經濟”,并被認為是福利國家模式在危機下的極端體現。
對此,向來與政府唱反調的法國工會也表示認同,并認為這次危機標志著“保護人國家”(état protecteur)的強勢回歸。
從“部分失業”到“保護人國家”,這種紓困措施能否持續?它的正當性究竟在哪里?而所謂“回歸”,又有哪些歷史意蘊?

“部分失業”:福利國家的危機緩沖
與習慣于GDP高速增長的經濟體不同,對于法國來說,如果經濟生活中有哪個數字最重要的話,失業率有很大機會排在GDP前面。因為影響GDP的因素相當復雜,而且意義主要集中在宏觀面,但對普通百姓來說,失業率升降卻可能會讓自己感受到切膚之痛。
在這方面,法國國家統計與經濟研究所(INSEE)的數字具有高度權威性——即便有時讓政府難堪,但至少保證了經濟運行情況的公開透明,并成為監督施政的可靠參照。前總統奧朗德曾經將失業率曲線能否調頭向下,作為是否投入競選連任的主要指標,但天不遂人意,直到最后一刻,INSEE都沒有公布符合他期望的數字,因此在幾經試探之后,奧朗德黯然放棄競選,其中失業率數字扮演了最為重要的因素之一。
這也是為什么法國政府在此次危機中,將“保就業”作為重點。而其中最重要的緩沖機制便是“部分失業”(chomage partiel),亦即企業的經營活動如果因疫情停擺、且無力支付薪酬的話,經申報后,政府支付正常情況下員工繳納社保前毛收入的70%,或者凈收入的84%,如果是最低工資標準的話則全額支付。作為參照,2020年法國最低工資凈收入為1219歐元,約合人民幣9343元。
由于全國性居家隔離令導致經濟生活急劇失速,在一個半月之內,“部分失業”數量爆炸性增長。法國勞工部長佩尼戈表示,到五月初,法國已經有1170萬雇員處于“部分失業”,涉及私營部門半數以上員工,涉及的企業數達到約90萬家,相當于近七成企業都已經告急。其中餐飲酒店行業和建筑工程行業幾乎“全軍覆沒”,九成以上企業申請“部分失業”。按照佩尼戈此前的說法,法國“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局面”。
一些中文媒體在報道相關消息時,錯誤地理解為“法國半數私營企業員工被解雇”。但事實上,這與“部分失業”制度的設計初衷恰恰背道而馳。法國政府之所以出手救助,條件正是企業承諾不解雇、不裁員,保留工作崗位,避免造成大范圍的社會動蕩。簡單來說,“部分失業”的意思就是:雖然企業經營不下去了,但政府會出手救急,保住你的飯碗,只不過到手的錢,相比此前要打個八折。
“部分失業”會帶來天價的財政窟窿。僅以疫情沖擊持續三個月來制定預案,法國為“部分失業”制度承擔的總成本約為250億歐元,其中三分之二由政府承擔,三分之一由失業金發放機構“全國工商業雇員聯合會”(Unedic)來承擔。這相當于以每天1.3億歐元(約合10億人民幣)的速度“燒錢”。
而且,“部分失業”并不隨著5月11日解封而同步變動,因為解封并不能自動導致企業運行狀況得到改善,因此可以預見的是,5月11日如期解封后,部分失業措施仍然將持續下去。

在經濟滑坡、財源吃緊的壓力下,法國政府也透露出一些消極口風。佩尼戈已經表示,從六月初開始,部分失業員工所獲得的收入比例可能會有“少許下降”,也就是說,政府不會固守毛收入70%或凈收入84%這條線。而至于下降多少,屆時要同勞資雙方談判確認;屆時政府仍將力保酒店、餐飲、文化等行業,而其他行業得到的支撐可能將逐步減少。
“部分失業”制度的大規模運用,使得法國企業和雇員暫時保持相對安穩的狀態。據統計數字顯示,從3月初到4月底,僅有633起小型集體解雇,這對于世界第五大經濟體來說,并不算真正的危機。不過,這只能說明“部分失業”制度起到了暫時緩沖作用,并不意味著危機得以消除。相反,大規模失業的陰影始終籠罩,法國媒體和經濟界也在反復警告,失業潮可能很快到來。而這一切都要取決于5月11日之后法國經濟的復工情況、以及管制措施放松后疫情是否出現反彈。
法國總理菲利普此前已經警告,“必須學會和病毒長期共存”,其言下之意則是,指望法國經濟下半年強勢反彈是不現實的,整個2020年恐怕都將處于“至暗時刻”。
同為福利國家,法美操作不同
雖然部分經濟學家(尤其是自由意志主義)對“福利國家”頗有微詞,認為這種模式賦予政府太多職能、降低社會活力、并扼殺了個人的自由選擇可能。但從社會開支比例上看,今天幾乎所有的歐美經濟體(美國也不例外)都是福利國家,區別只是國家介入程度的多少而已。
按照丹麥經濟學家埃斯平-安德森(G?sta Esping-Andersen)的分類,福利國家大體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以美國為代表的自由福利國家(國家扮演最后一道防線);以德法為代表的社團主義福利國家(強調互助合作機制);以北歐國家為代表的社會民主模式(強調個人自主性)。

而在這次疫情危機中,僅以法美兩國為例,選擇救助手段的傾向性就顯示出很大差異。美國并不特意強調工作崗位的穩定性,導致企業裁員短期內爆炸式增長。最近一例便是共享經濟新貴“愛彼迎”(Airbnb)宣布全球裁員四分之一;自3月中旬以來,美國申請失業救濟金的人數超過2600萬;但政府同時又采取了“直升機撒錢”式的現金紓困方式(其中或許不乏特朗普的現實政治考慮),符合收入標準的成年人可以得到最多1200美元的救濟金;此外,針對小企業發放PPP貸款,通過貸款指定流向(如發放工資)的優惠措施來引導企業保留工作崗位。
而法國則很大程度上是在“反向操作”,除了同樣向遭遇困境的32.2萬家企業提供超過500億歐元的國家擔保貸款之外,政府主要寄希望于通過“部分失業”機制來減少工作崗位流失,但除了向部分特困家庭增撥補助之外,并不采取普惠式的撒錢紓困。對于法國政府而言,最重要的目標是讓企業活下去、并留住工作崗位,才能談得上其他的一切。
雖然工會方面對法國政府的紓困措施表示肯定,但毋庸諱言,法式福利國家原本就已經沉重的負擔卻無疑將雪上加霜。據四月中旬的推算,法國公共赤字可能將占到GDP的9%左右,公共債務占比則達到115%。而五月初,法國的社保赤字達到史無前例的500億歐元,主要原因之一是推遲或免除了受危機沖擊最重的部分行業(餐飲、酒店、旅游業)的社保分攤金和稅收,另有數十億歐元花在了購買口罩、醫護人員獎金等額外支出方面。
此外,疫情觸發的經濟危機可能對法國下一步的結構性改革造成深遠影響。自疫情暴發以來,馬克龍政府已經宣布暫停所有改革進程,其中包括好不容易此前熬過社會抗議風潮的退休制度改革、以及剛剛開頭的失業保險改革。但如今,這兩項議程的重啟看上去困難重重,在社會遭受重創之際,會本能地要求國家予以更多保護,而馬克龍政府此前一系列以“松綁”和自由化為主旨的改革,在危機背景下恐怕會遭遇更大的反彈。
以失業保險改革來說,眼下今年一月和二月,法國就業市場本來形勢大好,失業人數比去年第四季度進一步走低,已經有半數企業表示招人困難;但到了三月,形勢急轉直下,雖然有“部分失業”加持,登記求職者人數仍飆升7.1%,意味著增加了24.6萬人,抹平了近一年來的幾乎所有成績。而在大規模失業的陰霾前景下,要動失業者的蛋糕,勢必將冒巨大的政治風險。
這場斜次里殺出的危機,全盤打亂了馬克龍第一任期里剩余時間的議程,也為2022大選帶來了更多不確定性。
“保護人國家”的回歸?
針對“部分失業”舉措必要性,法國最大工會CFDT的秘書長貝爾熱(Laurent Berger)表示認同,并聲稱,這次危機標志著“保護人國家”的強勢回歸。
所謂“保護人國家”,通常認為是“福利國家”的一種變體稱呼,二者之間并無本質區別。而法國語境中提到“保護人國家”,往往讓人聯想到1944年領導抗戰的“全國抵抗委員會”(CNR)發布的一份報告,在二戰行將結束之際,這份題為《幸福時光》(Les jours heureux)的報告為戰后法國的社會重建確立了基本原則,尤其是奠定了社會保障、退休制度、勞資協商、職工參加企業管理等福利國家的基礎??梢哉f,這是1942年著名的英國《貝弗里奇報告》的一個法國對應產物。
然而和通常意義上的福利國家意蘊不同的是,如果說前者可以通過官僚制按部就班地運作的話,那么“保護人國家”則往往出現在社會劇烈變革之際,它被寄希望的,不僅僅是普通人因為生活無常而導致的煩擾,更有從重大危機中解脫出來的訴求。1944年的《幸福時光》報告,籠罩在夏爾·戴高樂的影子里。彼時他正在戰勝內外對手,成為法國抵抗運動的共同領袖。而這份報告,也成為一個充滿“救主”降臨象征意味的行動。
不無巧合的是,馬克龍在4月13日的電視講話中,充滿暗示地引用了“幸福時光”的說法,而更早之前,他將抗疫稱之為一場“戰爭”,希望用這種方式來喚醒法國的二戰回憶,并鼓舞法國人戰勝疫情的信心和勇氣。自戴高樂之后,法國還沒有哪個歷史時刻面臨如此嚴峻的挑戰(此次對經濟的沖擊已經超過了1968年“五月風暴”和2008年金融危機),而眼下似乎也的確到了在傳統的福利國家模式基礎上,賦予更多的“保護人”色彩的時候。
北京大學的羅新教授曾提醒說,彌漫著的軍事-戰爭話語,其實是一個需要警惕的現象。它在營造一種意氣風發氛圍的同時,可能會潛移默化地改變我們的心智和行事方式。而以法國作為鏡像來看,經歷過類似歷史情境的民族,可能都會下意識地調用類似的心理資源,而戰爭記憶和“保護人國家”的觀念,也正是中法這兩個繼承中央集權體制的國家所共享、并且便于調用的資源。
這種鄉愁并不是新鮮事物,每當面臨重大挑戰時,“‘保護人國家’的回歸”論調本身都會回歸。但這一次的新冠疫情,又為理解國家角色問題增添了新的挑戰。如果說此前包攬“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國家模式更像是一個絮絮叨叨的慈母的話,這次全球大多數政府祭出前所未有的強硬手段來封城、隔離、禁足,更像是一個冷峻的嚴父。這種角色轉變,更加凸顯出國家在平時絕對難以想象的極端情況下作為“秩序提供者”的正當性,這恐怕也將為國家能力建構有余、法治和責任政府不足的治理模式提供更有底氣的論證依據。
從絕對意義上說,相關種種強力手段無疑是限制自由選擇、侵犯權利的,但在人死如草芥的災難性局面下,“社會共同福祉”可以為這種強硬手段背書。而一旦疫情進入下降期,“保護人國家”的強力措施與個體權利之間的沖突,恐怕將再次浮現。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時,《費加羅報》就曾發表一篇以“保護人國家的回歸”為題的社論——“當一切都轟然倒地時,只剩下一個依靠、一個共同參照,那就是‘保護人國家’和它的過度權力。但這種公共全能者,只有在特殊情境下才是合理的……當事態重回正軌時,國家必須惦記著重新回歸到它的自然位置上,即規制并調整銀行,而不是直接出手操作。這是下一步工作,但最好現在就開始準備?!?/p>
在數千萬人、甚至數億人苦于疫情、呼喚“保護人國家”之際,這種“右傾”的聲音雖然無法完全對號入座,但仍不啻為警世恒言。即便從歐陸式“福利國家”概念的本源來說,它也絕非與強大政府截然對立,二者完全可以融合,甚至走得更遠,俾斯麥治下的普魯士就是例子,這位鐵血宰相可以一邊建立福利體系、維護工人利益;另一邊打擊社會黨人,禁止工會運動。
從這個意義上,同時也需要警惕另一種“保護人國家”的回歸、以及它的持久化。同樣在德國語境中,今年四月初,疫情在最慘烈之時,德國政府宣布,向小微企業、個體經營者和自由職業者提供總額高達500億歐元的援助。為什么要如此積極地對這些“小人物”進行干預?網絡上出現了這個“一句話冷笑話”——
“因為所有德國人都記得,當一個受挫折的畫家決定改行時,會導致什么后果。”
對歷史略有所知的人都會不無苦澀地一笑,知道它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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