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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史|夏之悲劇
經過一場大雨,櫻花季節就形同雞肋。尚未凋謝的花也打了皺,掩埋在擠擠挨挨的樹葉里,看上去很可憐。樹葉的生長速度極快。忽然有一天,我們發現這一年櫻花的花期又過去了。
小區也好,街道也好,冬季疏朗的感覺消失,天空突然變得擁擠起來。氣溫一旦穩定在25度左右,年復一年的暖濕感覺就不時襲來。雨水變得頻繁,雨勢也大了,常常一下就是一整天。在這種季節里,上班時我習慣帶一雙襪子,如果在進地鐵之前弄濕了鞋子,到了辦公室起碼可以保持雙腳干燥。
等鉛灰色雨云稍稍退散,四周變得明亮一些,我們出門透透氣,發現一處廢棄噴水池里,積水已經淹沒了噴頭,并且漫過池岸,把池邊平臺也浸泡在水里。這處季節性池塘、陰晴不定的天色和在雨水中變得失去彈性的植物,有一點險象環生的感覺。
等水線終于退回噴水池內側,孩子們都喜歡湊在池水邊玩,看著豆綠色的水面下倒映出的各種景物:高樓、樹木、鴿群和他們自己。天濕地滑,不時有人摔跤。馬可也摔過幾次。大人抱著濕漉漉、哭哭啼啼的孩子往回走,往往人還沒有到家,雨又下了起來。
和其他南方孩子一樣,馬可第一個關于氣候和季節的提問是“雨什么時候停啊”。但雨通常要下一個月甚至更久。雨水,特別是伴隨雨水而來的悶熱加劇了體力消耗,睡眠變差,衣物不容易晾干,天氣也成了對孩子發脾氣的一個誘因。
馬可日常活動范圍擴展到廚房和衛生間后,對水非常癡迷,我們稍微不留心,他就會弄濕衣服。這個年齡的孩子已經能準確把握自己的行為與大人反應之間的因果關系,也懂得隱瞞真相對自己有利。我們常常見他接二連三打噴嚏,再去檢查衣服,才發現前襟或袖子全濕了,并且已經被體溫捂得半干。
幾次換洗之后,我覺察到自己出現了情緒崩潰的征兆——但相比對小孩子大喊大叫,挫敗感和睡眠不足導致的消沉,也許對人的身體和精神損害更大,甚至會帶來一系列行為問題。
有一年要帶馬可去臺灣,正逢梅雨如注,持續時間比有記錄以來的任何一年都要長。行前,我花費許多時間收拾衣物和旅行文件,自信一切終于準備周全,但拖著大小箱子到了機場之后,我突然想起完全忘了要辦入臺證這件事。
機場一日游結束后,人還在地鐵上,已經覺得牙齒隱隱作痛。日后,這種不明原因的牙疼因為其他人紛紛善意地表示理解而無法得到真正緩解,最終變成了我對梅雨的應激癥狀,幾乎每年都會給我帶來很多困擾。
好在連雨之后是連晴,不久就到暑假了。在漫長而炎熱的兩個月里,白天大多數時候都不能出門,孩子們的活動時間集中到了早晚。但早晨他們的身體還沒有蘇醒過來,傍晚又很快陷入黑暗,在這樣視覺上斷斷續續的交往中,他們只能結下一種潦草的友誼,一種見面才能蘇醒而獨處時無法想起的友誼。
這種友誼的存續取決于家長善意提醒。我們這些成年人努力記住其他孩子的外貌特征、性格和名字,以便在被索問時可以提供信息支持,其結果是家長們倒是建立起了充滿諒解的社交網絡。

大約到6歲時,馬可逐漸表現出對商業的興趣,經常在家里暢想各種商業計劃。
說到做到,他在家里擺攤賣貨,為自己籌資。商品包括玩具零件、他的畫作、手工作品和從戶外收集的各種零碎物品:枝葉、花果、樹皮、種子、蟬蛻、羽毛……我們作為終極買家,最后不勝其煩。
這促使他決心去小區廣場推銷這些難以估價的貨物。他去的時候,天色還早,西邊還有些金色的光線返照樹梢,大理石地面正在緩慢地釋放熱量,那種熱量迫使孩子們跑來跑去,他們的頭發濕噠噠的,汗水順著鬢角和后脖頸直往下流。家長們像一顆顆陀螺,圍繞著一個看不見的中軸旋轉。
馬可結結巴巴地打斷家長們的他轉運動,向他們推銷從楝樹下拾到的球果,以及從蒲公英上剪切下來的潮濕花枝。人們開始覺得驚愕,然后才感到滑稽,最后,在一位年輕媽媽的熱心張羅下,在場的成年人紛紛對馬可表示了支持。年輕媽媽提供了全場購買所需的全部零錢。
那可能是馬可整個童年時代最快樂的一天,就像一個分號,區隔了兩個不同的時期。但這個童年前期的收尾卻伴隨著劇烈的逆轉。
西區銷售成功驅使馬可繼續向中區和東區拓展市場。我們要經過那處廢棄噴水池。噴水池是下沉式的,位于中區廣場中心,南北兩側各延伸出一條水溝,水溝盡頭是一個小型噴泉,形狀像兩只遙相對稱的蘑菇。小噴泉周圍也各有一圈水池。
按照設計,水從小噴泉里涌出后,沿著水溝傾瀉而下,最終流入中心噴水池。這些三個一組的噴水池、噴水池邊巨大的中東棕櫚、圓形和半圓形廣場、廣場邊緣逐漸抬升的臺階以及環繞廣場的羅馬柱,都是小區里眾多古羅馬風格裝飾元素中的一部分,現在也像它們的原型一樣,被廢棄后變成了工程遺址,然后被轉化成更有地方色彩的生活空間。
多變的地形為快速發育時期的孩子提供了發泄多余精力的出口。馬可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那天,他像往常一樣,試圖從水池邊沿跳上小噴泉的臺基。如果不是因為被意外的商業成功沖昏頭腦,并且被夏日傍晚天空中閃閃發亮的光線所誤導,他本來不至于一腳踏空,整個人翻進了干涸的水池。

有一段時間,每次去中區,我們不由自主地繞著噴水池和水溝走。噴水池的遺跡看上去沒有什么變化,但是物業后來在水溝上架了一層中空不銹鋼材料的柵欄,防止有人摔下去,這使得景觀設計中的羅馬古風進一步變得不倫不類。
接著,有人占據了噴水池外的空間打羽毛球,這是一種不分季節的運動。有人用黃色油漆在地面刷上各種界線,平時將水泥底座的球網支架堆放在長椅后面,甚至在樹干上釘上了金屬掛鉤,掛上了空罐頭瓶充當煙灰缸。
噴水池周邊不再屬于孩子,而變成成年人生活的一部分,每次經過那里,我好像能聽見一場不再落幕的廣場舞剛剛響起樂曲聲。
對馬可來說,6歲那年的夏天轉瞬即逝。他得到了傷疤和教訓,而他失去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作者系攝影師,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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