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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足隊里來了個女隊長
哨響,球賽開始了,作為男足隊的女隊長,普布志瑪卻無法上場。
站在賽場之外,普布志瑪強忍著淚,雙手握成喇叭,拼了命地喊加油、作指揮,有時也會不自覺地跟著球隊跑。這是2019年9月27日南開大學足球“新生杯”首場比賽的現場。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因為性別身份被臨時退賽。
去年剛滿18歲的藏族女孩普布志瑪,是南開大學旅游與服務學院的新生,本該是這次新生杯足球比賽院隊的隊長和前鋒。
過去四年,她在拉薩踢球,有一個女足隊。盡管當地足球氛圍濃厚,但是女足仍舊遭遇不少冷眼。換上球衣球褲,背起足球,走進球場,她每每被視為異類。
在刻板印象中,女孩子是文靜的,和野蠻的球類運動不搭邊。她希望刺破舊觀念,“為什么女孩子就不可以踢足球?”
以下是普布志瑪的自述:
臨時退賽
快要上場了,我們還在場邊訓練,裁判直接過來,喊了一句:“旅院隊長在嗎?”我應了一句,就過去了。
裁判神情嚴肅地問我:“你要上場嗎?”
我說:“對。”
“等一下等一下,他們先不比賽”,裁判轉頭對其他參賽隊員說,又回頭對我說,“你可能沒辦法上場。”
“為什么?”氣氛陡然變得緊張。
“新生杯的比賽,從來沒有一個女生參加過。一個賽程的制度,不可能在賽前臨時改變,我們要跟足協人員內部討論。”
“男生可以去參加比賽,為什么女生就不可以!”我的情緒很低落,我能聽到我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但我的語氣還是非常決然。
這時,旁邊的一個學長過來拉我,邊走邊說,沒事,沒關系。我想,他可能不懂我為什么這么堅決地想上場——這是我的第一場比賽,我是代表女孩子出戰的。
我的隊員中有不知情的過來問我,“你不上場嗎?”我說,“裁判不讓女生參賽,沒事,你們先去,我們賽后討論。”我不想影響他們的心情。
他們比賽的時候,我把內心的氣憤喊出來,我在場下喊加油,也給大家想各種能進球的方法。我朝他們喊,“7號往前面,你不知道你漏人了嗎,后衛后衛,不要漏人了。”沿著場邊跟著他們跑,“你看你們左邊都沒人,你們都把球傳給普布次仁!”
我怕不大聲地喊,會忍不住哭出來。我只能用這種方式表示我跟他們在一塊戰斗著。
去年9月,我在學院群里看到有人發布了招募新生杯球員的消息,我立刻報名了。正式訓練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是唯一一個報名的女生,但我沒多想,因為我在拉薩已經和男生踢了很多場球賽了。
第一次和隊友見面,有人看到我帶頭喊“隊長來了,隊長來了”,我知道只能當玩笑。開始正式訓練了,我們圍成一圈傳球,一個人在中間搶斷。我帶球比較溜,球在我的腳下從來沒有掉過,有時候他們過來搶球,我還會耍一耍,一會把球拉到左邊,一個拉到右邊。可能我的表現有驚艷到他們,大家都說,“哇,你踢得真棒”,之后就心服口服地喊我隊長了。

2019年9月南開大學“新生杯”足球賽前,普布志瑪與隊員合影。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賽前那晚,我們還圍坐在一起討論戰術,睡前我給他們分別發了鼓勵的話,我說,我們要共進退,我沒想到最后沒機會上場。
比賽結束,我直接找到裁判:“你們賽程上沒有規定不允許女生參賽,憑什么我不能參賽,下場比賽我必須要參加!”這話聽著很厲害,但其實我很緊張。我把手放在身后,握緊拳頭,食指不停地摳著大拇指。
下午六點,足協決定用領隊之間線上投票的方式來決定我能否參賽。我和領隊劉麗娟坐在女生宿舍的沙發上等結果。我一直盯著手機,有個消息就打開看一下,坐不住。我甚至會想,我這樣做別人會不會覺得我太愛出風頭了,我是不是做錯了?但轉念一想,這難道不是我們應有的權利嗎?
五分鐘后,開始有人站出來說話了,“我謹代表我個人支持旅游學院的領隊和這位報名參賽的女隊員,同時非常欽佩這位女隊員。”第一個領隊發了后,后面的人很迅速地發過來了。有人說,“我支持,能有一個這么熱愛足球的女同學,敢于上場與男生競技,又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
我嘴里一遍遍念著他們的話,像他們坐在我面前一樣鞠躬,再很鄭重地回一個謝謝。
最后,11位領隊參加投票,10位同意,1位反對。我可以參賽了。
足球和拉薩
我生活在拉薩,這里像一個小鎮。我們家住在八角街,屬于老城區,這邊的建筑風格就像北京老胡同一樣。我們的院子非常大,很多戶人家住在一起。走出大院的門,會有很多的小孩,在樓與樓之間的過道里玩耍。大人有時候也會出來跟我們一塊玩,他們會把自己的孩子氣展現出來。

普布志瑪在拉薩八角街。
小學一二年級,我跟院里的小孩在過道里踢足球,隨時還會有路過的小孩加入。我們撿來瓶子放在過道的兩頭,兩個瓶子作一個門。其實我們也不會踢,就是瞎踢瘋跑,會很開心,不用注重結果,你踢進去了就開心。有些小孩比較皮,足球經常打到復印店大叔的窗戶上,也踢碎過玻璃,他發現了就抱著球出來,四下張望著嚇唬我們,還會故意虎著臉,張開臂膀追我們。但他從沒阻止我們在那踢球,后來他專門在自家玻璃外,安了一個鐵柵欄。
在西藏,人們一年四季都踢球。有很多的球隊,哪怕寺廟都有各自的球隊。你在路上走,會看到很多小孩在踢球,或者成群結隊地拿一個球,可能這個足球還是破破爛爛的,但他們特別滿足。大家都非常喜歡C羅和梅西。如果有些人球技很好,大家就會稱呼他是某地的羅納爾多,或者某地的梅西。
我讀六年級的時候,有一首歌特別火,叫做《WakaWaka》。當時有很多小孩傳唱,我覺得特好聽。鄰居哥哥用電腦搜到這首歌,說是“南非世界杯”主題曲。后面一次,再去找哥哥的時候,一堆人圍在電腦前,我聽到球賽的聲音,跟著看了一會兒。
特別神奇的是,我到了的時候,正好是比較驚心動魄的一刻。進攻隊員快要把球踢進去了,守門員差不多都放棄了,但球門快破的一瞬,突然有個隊員過來,用手把球撲出去了。
當時光線昏暗,所有人都注視著屏幕,沒有人發聲,有的人雙手合十在禱告,最后突然來了轉機,所有人都跳起來了。那個球員因為犯規被罰下去了,但是他救了自己的球隊。
第一次上場
我初中的時候經常在走廊里踢易拉罐。
我們班主任比較嚴,不允許同學把足球帶過來,而且我們班在五樓,大家踢球不安全。中午老師不會很早過來,我們會趕早來,用偷來的時間踢易拉罐。每次都會安排一兩個人放哨,一個在樓梯口,一個在窗戶口。只要放哨的人一報信,我們便飛跑回教室。
不管多少人參加,我們平均分兩隊,把兩邊的過道當球門。大家不太懂規則,玩的時候會很搞笑,一個小小的易拉罐附著所有人,易拉罐到哪,所有人就跟到哪。易拉罐一不留神就飛出去,同學也經常摔得很滑稽。
有時中午,男生在球場打比賽,我們女生都會跑去看,會很用力地吶喊,我的嗓音尤其大,我們還編了口號,用藏語大喊,“四班小孩的腳是金子,是銀子,踢球是最棒的!”喊到嗓子沙啞,因為我們沒辦法上場。我們一般是坐著看,有的時候我也會跪著,那樣聲音更有力量點。
初三的時候,其他班的兩個女孩子找到我說,要辦女足比賽,希望我能加入。我作為我們班的隊長,去游說大家參加。我有四個好朋友答應說,她們一定會參加。我很開心,直接去找其他女生。可是第二天,我的朋友有了顧慮,說家里不同意,擔心可能會受傷,不太想踢,其他女孩子也有點猶豫,我很難過。
當天下午的體育課,我們班男生有個友誼賽,我說想跟他們一塊踢。我平常就跑得比較快,跟男生差不多,那次我更努力跑,因為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進去就是添麻煩,玩玩搗亂。我拼命搶球,搶到男孩子的球去帶。球滾到場外,別人站著不動,我也很開心地去撿。當時,我搶到球后,球門前有很多人想要搶斷我腳下的球,但是我還是順利地把球踢到了門前,直到最后一刻被守門員截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上場,踢得很盡興,我們班的女生可能覺得挺有趣,隔天就有幾個女孩子過來找我說她們也要踢。
一天后,我們自發組織了一場女足比賽。球賽開始了,對方守門員把球拋到了場中間的半空,我一躍而起,用胸膛把球頂了一下,那個球就穩穩地落到了地上,接著我趕緊帶球走,球門前有三個后衛,我側身繞過了她們,帶到后門右側的位置,守門員還沒反應過來,球刷地一聲射進去了,這個過程只用了幾分鐘。
場子的氣氛一下子爆了,所有人都在歡呼。那一刻太奇妙了,我都愣住了。直到離我最近的隊員過來擁抱我,有股力量傳來,我清醒了,我知道自己進球了,好開心,比著一個“I LOVE YOU”的手勢,繞著操場跑了一圈,還跟每一個隊員擊掌擁抱。我發現我踢進了人生中比較重要的一個球,這對我是莫大的鼓舞,讓我相信我在這項體育運動上是有天賦的。
踢完比賽,我們溜回教室,趕在老師來之前假裝午睡。我們太興奮了,心撲撲亂跳,側靠在手臂上,從縫隙里瞄著對方偷笑。
女孩們的難關
之后,我更是瘋一般地愛上了足球,可惜女足比賽只辦了三四場便沒了消息。初三畢業的暑假,我還是想參加女足比賽,于是建立了“另類FC”女足隊。我的想法很簡單——去踢一場比賽。

高中一年級,普布志瑪(7號)和她的“另類FC”女足隊在拉薩中學球場。
隊員是我從各種學校里頭一個一個找過來的。平常我們去悠然球場訓練,它離拉薩市比較遠。我們擠一輛面包車,晃晃悠悠就去了。我們暑假里一周訓練兩三次,每次一踢就是一整天。像上班一樣,天亮出門,天黑得安靜了才到家。
那里偌大一個足球場上,有八個小場地,幾乎都是男足。剛開始我們比男足遜色挺多,為了提升球技打比賽,我們比男足隊訓練更頻繁。這樣,包車費和場地費要交挺多的,差不多每次都要70塊。為了省錢,有時候我會帶著她們翻墻去學校里頭找場地,或者裝作學生大搖大擺地進去。入學拉中(注:拉薩中學)后,為了和男生搶場地,我每次都會提前一天晚上占好。在球場入口的地面上,用粉筆寫道:高一(6)班普布志瑪占場地X月X號X點到X點。
我們訓練先要熱身,后面就是練習一些基礎的足球動作,拉球、控球、傳球、射門。訓練完了就約比賽。兩個月后,我們跟男足約賽,經常贏,而且比分可能還拉得比較大。
盡管這樣,有時候邀請男生一塊比賽,隊長同意了,隊友會在旁邊說,“你要欺負幾個小姑娘嗎?”
有一次,我們約的男足隊有十幾個人。踢比賽時,球到了我的腳下,我看到對方球員直接空出一條道來。如果我真的順勢踢下去,這個球絕對能進,但我沒有踢下去,我把球抱起來了,去找他們的隊長。
我當時很生氣,但還是比較冷靜地說:“我們是來這邊踢比賽的,我們很認真地對待這場比賽,希望你們也能認真對待,如果像現在這樣的話,我們不踢了。”隊長沒反應過來,呆住了,那些隊員也沒說什么,很安靜。過了一會,讓球的男生就過來說對不起,但我還是堅持不踢了。
要是你喜歡踢足球的話,你就會知道,如果他們刻意讓你,會讓你很難過。我就想好好踢一場比賽,能夠得到對手的尊重——對方把你當成一個真正的對手。
女足隊里的很多女孩子都被她們父母制止踢球,有的自己解決,有的沒辦法跟我講,我會跟她說,“你把父母電話給我,我去聯系。”父母可能覺得踢足球的女孩子是混混,她們父母還會說,女孩子不乖乖在家里呆著,出去外面踢球,別人會怎么想?
街道里的阿姨也會這么想我。我訓練要早出晚歸,每次出去穿著球襪,換上球衣球褲,還背著個足球。那些阿姨聚在院子里聊天,我早上出去的時候,她們會“目送”我離開,那個眼神會讓你非常不自在。
剛開始,我會特別地在意這些。去球場前,會在家里照很多遍鏡子,然后盡量把鬢發攏到耳后,把頭發綁得高一點,把衣服褲子往下扯得長一點。從家里出去前,我會從窗口偷望一眼,看院子里那些阿姨在不在,趁著人少,我會低著頭快速離開。有一回,我出門的時候,剛好撞見她們一群人回來,那尷尬的氣氛簡直達到了一個極點。在路上我反復地想,我走了她們又會說什么呢。
到了球場,我在綠茵場上盡情踢球,揮灑汗水,不去管任何的想法,我才發現那樣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我明明可以活得特別的快樂,為什么要因為別人的一些言語或者看法改變自己?
“我有一個小小的夢想”
我曾經和表哥去拉薩金馬四號的一個足球場。進去時,老板正在低頭吃飯,我說我們要踢球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下,有點驚訝。我跟他說我們是女足,而且經常訓練,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非常開心,要跟我握手。一旁的叔叔也站了起來,拍了下我的肩膀,感嘆了句,不容易呀。他們說,“下次你們球隊來我們這訓練,我給你優惠。”
我曾邀請爸爸來看我踢比賽,他不懂足球,周圍又多是年輕人,可能會有一點無聊,但他盤腿坐在綠茵場的邊線上,看得很認真。踢球時,我不經意間瞥見了他,他重重地朝我點了下頭。
上大學后,父母從拉薩寄來了包裹。軍用大包裝得鼓鼓囊囊的,拉鏈劃拉開,左邊是牦牛肉干,中間是四季的衣物,右邊放了言情小說和一雙螢光綠色的球鞋,鞋里塞滿了紅杠藍杠的白色新球襪。
“新生杯”參賽申訴通過后,第二天我就上場打比賽了,我能感覺到有些隊員對我有點沒信心,他們會開玩笑說,“你要不要踢個幾分鐘就下來?”我當時有點低落。

“新生杯”參賽申訴通過后,普布志瑪在球場奔跑。
他們可能是從客觀因素上考慮的,首先因為我是女生,身體力量和男生相比是有差別的。我只有一米五九的個子,比較瘦小,遇到比較高或者壯的男生,我經常被撞倒。為了彌補劣勢,我盡可能地提高球技和速度,練自己腿部的力量,練體力。
女生在男足隊里踢球,如果輸了比賽,你的性別會被別人放大,他們會無意識地將比賽的過錯怪到你身上,雖然你可能并沒有做錯什么。
新生杯足球賽結束后,我加入了南開足球協會和足球俱樂部,還去當裁判。
后來,一個叫劉雪茹的女孩子找到我,說我們要不要建立一個女足,把一些熱愛足球的女孩子聚到一起,互相約著踢比賽。
先前軍訓,在校內體育館,心理老師要求每個學院出一個人,上去做自我介紹,還要講自己的一個特質。輪到我們旅院的時候,我就上去了:“我叫普布志瑪,來自西藏拉薩,籍貫四川甘孜,是藏族的。我愛笑,也特別喜歡逗人笑。我特別愛踢足球,我有一個足球隊。”
會后,我們學院的馮馨儀過來加我微信,她說特別喜歡我。在我們旅院內部的座談會上,她上去說,“我跟我們學院的普布志瑪一樣,也喜歡踢足球。”
如果我不知道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歡足球,也不會想著去建一個女足隊。
我們在全校范圍內招募女足隊員,消息發出后不到兩小時,報名人數激增到50人,最終留下了43人。球隊建立后兩個月,南開大學“校長杯”就將開辦女足比賽。上個月,我代表女足隊申報了學校的夢想基金,題目就叫做——“NKU女足夢”,它是我一個小小的夢想,我想以這個主題是去贏得比賽,為女足訓練提供更多的基金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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