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深夜，手機上接到陌生電話時，耿父產(chǎn)生了一種本能的恐懼，他15歲的女兒已經(jīng)失聯(lián)25天了。“你女兒跳樓了！”一個十幾歲女孩的聲音在電話里說。

據(jù)昭通市公安局昭陽分局新聞辦通報，案發(fā)日（3月26日）當晚，因被逼賣淫，15歲的耿某從鉆石商務公寓5樓跳下。逼迫耿某賣淫的一共有4人，其中，犯罪嫌疑人施某秀、王某繞、洪某連已被公安機關(guān)依法刑事拘留。陳某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另行處理。

耿某的家人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陳某與他們同村，其哥哥陳明鑫是當?shù)厣婧谌藛T。

紅星新聞記者看到，去年3月，昭通市公安局昭陽分局公布了一則涉黑人員違法犯罪線索征集的通告，通告公開的10名犯罪嫌疑人中，陳明鑫位列第3位。村民稱，陳明鑫曾拍過一段鋼管傷人的視頻。在快手上，陳明鑫的一段自拍視頻，配音為“為什么要加入黑社會”。

“女兒出事了，以后生活不知怎么辦”

從昭通市區(qū)出發(fā)，沿機場公路往東，過一段百余米的鄉(xiāng)村路后，能看到一個臭氣熏天的垃圾場。經(jīng)此垃圾場，就到了毛家樹林村。這里距離市區(qū)約2.5公里，4月下旬，村子正大興土木，各家各戶響應政府號召，對那批老舊且抗震能力差的土房進行改造。耿父家也在修房子。

4月20日這天，耿父終于獲得些許閑暇，從昭通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抽身回了一趟家。他的女兒耿某在病床上躺了快一個月了，出院時間仍是未知數(shù)。3月28日醫(yī)院出示的《醫(yī)療證明書》（下圖）顯示，耿某身上包括多處骨折在內(nèi)的傷及其它癥狀，總共有15項。

“蓋房子的錢是欠的，現(xiàn)在女兒又出事了，以后生活還不知道怎么辦。”耿父中等身材，看起來忠厚老實。耿父有兄弟姐妹7人，在4個兄弟里，他是老三。耿父不識字，但因常年在附近工地打零工，需與人不斷交談的緣故，日積月累也能講一口順溜的普通話。

耿父一家是這個村子唯一的外來戶。1995年，還是毛頭小伙的耿父和父母、弟弟搬到了毛家樹林村。已經(jīng)成家的大哥搬到了昭通城區(qū)西側(cè)的后海村，二哥則遷到了毛家樹林村的隔壁村。

耿父的親戚嚴某某也遷移到了城西的水井灣村。他介紹，他們都是原灑漁鎮(zhèn)居樂村漁洞水庫庫區(qū)的農(nóng)民。1992年至1998年，庫區(qū)移民大搬遷，1萬多人遷至昭陽區(qū)、魯?shù)榭h的13個鄉(xiāng)鎮(zhèn)，他們這些親戚就此分散，再也沒能集中居住，彼此間不能像過去那樣照應。

毛家樹林村原名水塘壩村，有住戶100余戶，村里多馬姓與毛姓。毛家樹林本村原住民馬敏奎說，耿家是村里的新戶，但村里人敞開懷抱接納他們，二十多年大家相處融洽。

土地養(yǎng)不活一家人，工地打工謀生計

毛家樹林村離城近，但沒多少地。嚴某某說，老家漁洞水庫庫區(qū)“有種不完的地”，而搬到城郊后，他們所分到的地根本無法維持生計。

毛家樹林村最后一次分地是在1982年，在此之后出生的村民不再有地。馬敏奎說，村里土地緊張，每人分到的地不足一畝，實際能種植的，只有約8.5分。耿父一家雖然是十年后才遷入，但村里還是給他們分了地。

政府給了耿父一家8000元搬遷費，耿家用這筆錢在毛家樹林村蓋了兩間瓦房。1996年，耿父和一貴州女子相識成婚，他和弟弟一人分到一間瓦房。婚后兩人共生了四個孩子——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耿父說，他的妻子和四個孩子全都沒有地。毛家樹林村的戶口是“農(nóng)轉(zhuǎn)城”，身份上屬于農(nóng)村人向城市人的過渡期。

土地養(yǎng)不活一家人，耿父和妻子就在附近的工地打零工，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這份工作還不錯，每人每天有120元的收入，且每個月有20天左右有活干。算下來，兩口子每月有超過5000元的收入。耿父性情樂觀，他說，如果不是二女兒突然出事，一家人的生活還不至于面臨巨大的困頓。

不過，據(jù)嚴某某說，耿父一家在親戚里頭的生活相對拮據(jù)。毛家樹林村有一個比籃球場面積稍大些的露天倉庫，內(nèi)里堆滿了各種廢舊紙板。倉庫與耿父家僅一墻之隔，沒事時，耿父同妻子會去附近的工地撿廢紙板貼補家用。

耿父的大女兒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她比二妹耿某大5歲，因父母忙于生計，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由她帶大。她說，盡管生活在城市邊緣，但她并沒有感受到階層落差。毛家樹林村雖有兩三個資產(chǎn)上千萬的大戶，但更多人家，彼此的生活很相似。

失聯(lián)25天，此前說想去酒店當服務員

回憶過去的生活，耿父的大女兒說，一家人雖然說不上富足，但卻有一種恬淡的平靜。每到晚上，一家人6口聚一起，聊聊一日里見聞，是一件特別溫暖的事。

不識字的耿父有一個夢想，就是要竭盡所能，讓四個孩子完成學業(yè)。大女兒考上了大專，在昆明某高校攻讀醫(yī)學專業(yè)。二女兒耿某也上到了初中二年級，成績還不錯。

然而，去年國慶節(jié)前夕，耿某突然出現(xiàn)厭學的苗頭。班上有個女孩輟學了，她把那女孩的校服拿了回來，說和自己那套替換著穿。耿父對此很生氣。他批評女兒，不用拿人家的校服，自己可以給她買一套新的。

耿某曾在社交媒體上留言說自己“沒錢用”。耿父說，他沒斷過女兒的零花錢，女兒之所以厭學，是受到了“班上一位男生的蠱惑”。

自去年國慶節(jié)起，耿某再沒有回學校，時不時失聯(lián)，只是偶爾回家吃飯。耿某的姐姐感到，那個以前很乖、很聽話的妹妹突然變得很叛逆。

耿父表示，“我跟班主任老師說，該交的錢，一分錢也不會欠，女兒我會努力勸。”耿某的班主任老師以“有事”為由，未向紅星新聞記者就耿某輟學的原因作出解釋。

受疫情影響，云南的中小學全部停課。耿某的姐姐說，妹妹這一時期說要去打工，想當酒店服務員，還曾去當?shù)啬尘频杲邮芰藥滋斓呐嘤枴?月1日，這對姐妹通了耿某出事前最后一個電話。此后耿某便徹底失聯(lián)，耿家的重心，全部放在“找到她”這件事情上。

耿某姐姐從快手上追蹤妹妹的行跡，某次與他人互動時，耿某自稱“在鄉(xiāng)下”。耿某姐姐留意到，妹妹在鉆石商務公寓酒店出現(xiàn)過，她找到這家酒店，“但老板否認見過我妹妹。”耿父報了警，派出所民警很熱心，但也沒能找到耿某。

耿某的快手號存留著5條自拍作品，因為調(diào)色的緣故，她看起來面相蒼白。她在平臺上與他人互動頻繁，出事后，與她同校的用戶“娜娜”多次留言，稱“我就不應該把你帶出來”。

3月26日深夜，一個陌生電話打到耿父的手機上，那是一個十幾歲女孩的聲音，“她說我女兒跳樓了。”耿父當晚沒有去現(xiàn)場，他忙著向親戚朋友籌措醫(yī)療費。

耿某從鉆石商務公寓的5樓跳下，趕赴現(xiàn)場的親友告訴耿父，耿某掉下去的前半個小時內(nèi)，無人報警、無人喊救護車。以為她死了，有人現(xiàn)場稱要把她裝在袋子里拋棄。當晚耿某神志清楚，直到上了救護車之后，她才敢對醫(yī)生和民警說，“她被刀逼著……，如果她說真話，有人會殺了她。”

耿父說，救護車上的錄音，是女兒被人逼迫的證據(jù)。次日在醫(yī)院他看到了女兒，除了頭部，女兒身上其他部位的骨頭多有碎裂，“有些地方粉碎性骨折，看起來像豆腐渣一樣。”

出事三天前，涉事酒店被要求停業(yè)整改

據(jù)云南昭通市公安局昭陽分局官方微博3月29日通報：2020年3月26日26分，昭通市公安局昭陽分局接到群眾報警稱：一名女子跳樓，請求接警處置。接報警后，龍泉派出所民警立即趕到現(xiàn)場，與120救護人員將女子送到醫(yī)院救治，并立為刑事案件偵查。

經(jīng)查，2020年3月26日，犯罪嫌疑人施某秀（女，16歲，昭通昭陽區(qū)人）與洪某連（女，50歲，昭通昭陽區(qū)人，系鉆石商務公寓承包人）邀約被害人耿某（女，15歲）到朝陽區(qū)珠泉路鉆石商務公寓賣淫。耿某不愿意，施某秀便指使陳某（男、15歲，昭通昭陽區(qū)人）、王某繞（男，18歲，昭通昭陽區(qū)人）持刀和皮帶對耿某進行威脅。耿某待陳某、王某繞走出房間后，趁施某秀不備，遂從鉆石商務公寓五樓房間窗口跳下后受傷。公安機關(guān)于當晚抓獲犯罪嫌疑人施某秀和洪某連，于27日上午10許將犯罪嫌疑人陳某、王某繞抓獲。

位于昭通市二環(huán)西路和珠泉路交叉口南側(cè)的建筑群，是一片建于上世紀90年代的城中村。走在這片城中村里，能看到快遞公司門店、60元左右一晚的廉價賓館。村中建筑多為4-6層，住房出租、房地產(chǎn)公司招聘、疏通下水道等內(nèi)容的小廣告貼滿了幾條逼仄的小巷。

當?shù)鼐用窀嬖V紅星新聞記者，他們是城區(qū)愛民路地段的回遷戶。前些年，該地治安混亂，但近來有所好轉(zhuǎn)。租住在此的住戶，多為昭通市下轄幾個縣的進城務工者，住這些小賓館的，多是打工者。

有居民稱，該地的“小賓館”“小旅社”只接待“不正規(guī)”的客人。昭通市公安局昭陽分局政治部主任周俊稱，平素警方對該地檢查嚴格，凡是不實名登記入住者，都會受到嚴厲處罰，而涉事的鉆石商務公寓，“在出事的三天前剛被警方下過通知，要求停業(yè)整改。”

如今，鉆石商務公寓的門頭被一層帆布掩蓋。這是一棟6層建筑，每層有3個窗戶。鉆石商務公寓大門緊鎖，一樓玻璃上貼了一張云南電網(wǎng)有限責任公司昭通市供電局的欠費停電通知單。透過玻璃門，能看到一樓前臺處標識被拆卸后的淺淡痕跡。

附近多位居民描述稱，事發(fā)當晚十分安靜。次日早上，聽眾人議論，他們方知“有個女孩跳樓”。綜合現(xiàn)場，他們分析認為，所幸公寓二樓有遮擋物，這個跳樓女孩才撿回一條命。

家屬稱同村男生參與逼迫，其哥哥是當?shù)厣婧谌藛T

天眼查顯示，鉆石商務公寓成立日期為2011年8月，目前已是注銷狀態(tài)，此前登記的經(jīng)營者叫陳大江。

陳大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她曾在這里做了7年生意，酒店的客人多是打工者和一些修路的工人，房費50元上下，“做的都是正規(guī)生意。”鉆石商務公寓雖是廉價酒店，但裝修還算有檔次。2017年4月，因下水道堵塞沒人管，她干脆轉(zhuǎn)讓了酒店。第一任接手的是山西人，“聽說后來又轉(zhuǎn)了好幾道，但酒店用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耿父說，女兒在這家酒店被逼到跳樓，背后真相有待警方進一步查清。在醫(yī)院，他小心翼翼地問女兒，那些日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她只愿意說當晚發(fā)生的事。我想還是算了，以后也會不再問。”

耿父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至今沒有等到犯罪嫌疑人家人的一句道歉。逼迫女兒賣淫的人中，他唯一認識的，是警方通報中未成年的陳某。陳某也是毛家樹林村人，其父親陳文銀（音）生活處于游離狀態(tài)，紅星新聞記者未能與之對話。

毛家樹林村村民稱，陳文銀家境貧困，他有兩個兒子，妻子已經(jīng)改嫁。陳文銀也靠在工地打工謀生，但長年累月不回家，兩個兒子疏于管束。

陳文銀的大兒子叫陳明鑫，去年3月，昭通市公安局昭陽分局公布了一則涉黑人員違法犯罪線索征集的通告，所公開的10名犯罪嫌疑人中，陳明鑫位列第3位。村民稱，陳明鑫曾拍過一段鋼管傷人的視頻。在快手上，陳明鑫的一段自拍視頻，配音為“為什么要加入黑社會”。

陳某的父親至今沒主動聯(lián)系耿父，“聯(lián)系了也沒用，他比我更窮。”通過輕松籌，耿家目前籌到了5萬元的醫(yī)療費，此外，當?shù)厮痉ú块T的5萬元救助也已經(jīng)到位。耿父說，這筆醫(yī)療費遠遠不夠，但派出所民警告訴他，該怎么治就怎么治。

耿某將接受三次手術(shù)。第一次針對心肺部位，后兩次針對各處的骨折。4月18日，醫(yī)生給耿某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耿某姐姐說，這次手術(shù)時間耗時一整天，妹妹醒來后一直反胃，“現(xiàn)在我只想她快點好，一家人還能像過去一樣。”

醫(yī)生告訴耿父，耿某的右手可能殘廢了，但腿部的手術(shù)還算順利，如足夠幸運的話，“她還是能站起來的。”

（原題為《云南15歲少女被逼賣淫跳樓：家屬稱參與逼迫的15歲男生，哥哥是當?shù)厣婧谌藛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