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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抄襲”了嗎?
太田治子 鳳凰網讀書
4月20日,日本小說家太宰治長女津島園子去世,享年78歲。
太宰治(本名津島修治)一生留下三女一男,作為與門當戶對的正妻所生的第一個孩子,園子大抵度過了安穩的一生。這難免讓人們再度憶起太宰還有另一個女兒——太田治子,和那位沒有得到名分的情人、朋友、助手太田靜子。
圍繞在他們身上的故事似乎更撲朔迷離一些:太田靜子曾將自己追憶母親太田紀沙所寫的《斜陽日記》送給太宰治,后者在此基礎上創作了《斜陽》;后靜子生下女兒,太宰治為女兒取自己名中一字“治”;不久兩人斷絕關系,太宰治與他人“殉情”而死。
后來,太田治子將這些事寫進了自己的書里。盡管相比于家庭回憶錄,這本書更像一場公開討伐——控訴父親“抄襲”,指責他對母親的不公。
本文將書中片段作一摘編,談及《斜陽》到底是不是抄襲之作、太宰和太田之間的真假愛情、治子的為女之心。憑借這些,我們或許可以一瞥日本文壇“網紅級”人物、文豪太宰治的另一面。
《斜陽》是抄襲之作?
全書極大篇幅為太田治子對父親“抄襲”的指控。她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太宰治挪用朋友的詩句(原作者寺內壽太郎,被太宰治用作《二十世紀旗手》的副標題);暢銷作品《斜陽》也是借鑒母親太田靜子的個人日記創作完成的——在從“粉絲”發展為戀愛對象之前,父親敏感地捕捉到母親身上的文學基因,因此一邊鼓勵她寫日記,一邊游說她將日記為己用。
太宰曾對母親說:“你身體看起來不夠強壯,應該不適合寫小說。還是寫日記吧。”
母親遵照太宰的話開始書寫日記,同時也并未忘卻太宰的《女生徒》和《正義與微笑》都由別人的日記改寫而成。
“我把身體、心靈和日記都向太宰敞開,想尋覓活在太宰筆下的自己。”
我讀高中時,每當聽到母親這樣說,都會渾身顫抖,想拔腿逃離。
可是現在,我正試圖把它當成事實,冷靜地接受它。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太宰擅自挪用了這一行詩句,使寫下它的詩人感到“生命被偷走”,從此行蹤不明。那個詩人就是太宰的好友山岸外史的表兄弟寺內壽太郎。他賭上了自己的整個人生,才孕育出那樣的詩句。
母親當時可能還不知道太宰這段年輕時的往事。她打從心底里認為,將日記獻給藝術的惡魔是一種無上的愉悅。然而與此同時,她可能也想親自將日記書寫下去。她并不想放棄文學的夢想。
母親開始寫的日記,其實是筆隨心動的“回憶錄”。徹底擺脫了“獨白之作”時的痛苦,她反倒寫得格外流暢。
她從疏散到下曾我開頭,到錯把蛇蛋當成毒蛇蛋燒掉那里,突然感到胸中異常苦悶。那是鄰居小孩從后院竹籬間找到的白色小蛋,共有十個。母親覺得萬一孵出十條毒蛇可不好,便決定把蛋扔進火里燒掉。然而蛇蛋遲遲燒不著。
后來母親得知那是普通蛇蛋,便把它們埋到了梅花樹下。太田紀沙女士得知此事備受打擊。因為丈夫守先生去世那天傍晚,家附近幾乎所有的樹上都出現了蛇。
母親看著太田紀沙女士失去血色的面孔,覺得自己心底住著丑陋的毒蛇,這毒蛇總有一天會將這位萬分悲憫而美麗的母蛇咬死。
這一段,太宰只把一個漢字詞改寫成了假名讀音,其他原樣照搬到了《斜陽》里。
太田紀沙女士去世后不久,母親曾給太宰寫過一封商談的信。她在信中稱呼太宰為“M·C先生”(MyChekhov),又在下一封信中稱其為“MyChild”,最后又變成了“MyComedian”。
這些稱呼全被用到了《斜陽》當中。
不知從何時起,太宰就直接引用起太田靜子的日記來。或許,他意識到自己沉浸在太田靜子牛奶浴一般的文字中,自我厭惡的同時,又想不出別的書寫方法。
我覺得母親的那張臉孔,同剛才那條悲傷的蛇有某些相似之處。而且,我胸中盤踞著一條毒蛇,這條丑陋的蛇,總有一天要把那條萬分悲憫而無比美麗的母蛇一口吞掉,不是嗎?為什么,為什么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我把手搭在母親柔軟而溫潤的肩膀上,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惆悵。
這段《斜陽》中的關鍵文字,也是直接從日記上摘抄而得。
照片上顯示,晚年的太田紀沙女士非常消瘦。母親在日記中寫的是“母親消瘦而溫潤的肩膀”,太宰只對這里做了改動。那柔軟的肩膀,其實屬于太田靜子。
不過,太宰對火災場面結尾那幾行做了一些改寫。
過了一會兒,母親說道:
“沒啥大不了的,木柴本來就是為了著火用的。”
我一下子樂了,嘻嘻笑起來。
這個“嘻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心里帶著由衷的歉意,應該絕對發不出那種笑聲來。母親從未露出過那種輕視別人的“冷笑”。那應該是太宰的笑。
人以“萬物之靈長”自居,其實和其他動物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差別,您說對嗎?不過,媽媽,倒是有一點,恐怕您不知道,其他動物絕對沒有而人類獨有的東西,那就是秘密,是不是?
《斜陽》第二章最后這段話,并沒有記錄在母親日記中。那是太宰治自己想出來的。他只想把太田靜子當成自己的“秘密”。然而母親即使到了晚年,也極度厭惡這個字眼。她說,那是飽含著陰影的字眼。

父母之間,有愛情嗎?
太田治子還寫到父母之間扭曲的愛情。顯然,兩人之間有諸多溫暖的回憶,但她認為這是“狐貍與貍貓相互欺騙的一面”——太宰治先以日記為目的,接近、親近太田靜子,而后才對靜子產生了愛。在靜子把日記送給太宰之前,這段感情只是她一個人的偶像崇拜和單相思。直到父親開誠布公地講出“我想要靜子的日記”,母親才意識到兩人關系的脆弱和虛無,提出的對應索求是“我想要孩子”。太田治子還說,父親本想在寫完《斜陽》,就與母親共赴黃泉。
“如果太宰叫媽媽一起死,你會跟他一起嗎?”
長大后,我曾經問過這個問題。
“如果沒有生下你,可能真的會跟他一起死。當時我覺得,我是個很怕死的人,所以跟好幾次嘗試自殺的太宰在一起,一定會不再害怕死亡。后來我發現,太宰其實比任何人都害怕死亡。”
母親這樣說。
“昨晚我幾乎沒合眼。”
太宰說。
“我一直醒著,直到外廊玻璃門露出湛藍的顏色。阿修羅往空中伸出的四條手臂,就是我的手。”
他這樣說道。太宰曾在半夜繞過隔開兩人的屏風,來到母親枕邊,親吻了一下母親,便馬上回去了。而她當時只是裝睡,實際感覺到了一切。
“您還在為昨晚生氣嗎?”
母親曾請求他不要更進一步。
“很好,昨晚真的很好。我感覺心靈受到了滌蕩。”
太宰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清澈。周圍的霧氣漸漸散去,現出蔚藍的晴空。
“靜子跟我在一起,什么時候感到最快樂?”
母親聽了他的話,馬上想到曼斯菲爾德《共同眺望之人》里的文字。
“我最喜歡現在這樣,兩個人靜靜地坐在一起。”
他的側臉如佛像般寧靜。
母親曾無數次提起那天早上兩人的對話。她說,如果兩個人彼此珍重,就不應該過早同床共枕。不知何時,那些話成了對我這個女兒的道德教育。我在成長過程中,一直對母親的話深表認同。同時,我也很喜歡那兩個只用親吻迎來純凈清晨的人。
太宰治似乎時刻都在追求死亡。
“我很喜歡這樣的遺址和墓地。想著那么多死去的人,我會感到內心寧靜……我總是在想,干脆死掉算了。”兩人并肩坐在一塊大石上,太宰這樣對她說。
“您不怕死嗎?”
母親問道。
“不怕。我怕的是人,所以我想死。”
太宰回答。
但我認為,就算怕人,也可以活下去。
說到底,我感覺太宰最害怕的是害怕他人的自己。對他來說,太田靜子是少數幾個無須懼怕的人之一。
“我現在想活下去了。今早靜子下樓到餐廳后,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吃吃笑了起來。看來靜子發出的電波一直傳到了我心里。我本想思考一下,為何會感覺如此幸福。可我發現,自己已經幸福得無暇做那些思考了。”
(太宰治對太田靜子說過的話)
兩人并肩走在下曾我的梅樹林里。周圍看不到紅梅,一片皆是純白的花朵。
淡淡的甜香讓母親陶醉其中,但很快被太宰的一句話給驚醒了。
“靜子也有梅花香。”
她覺得那句奉承過于肉麻,同時想起了小時候教她短歌的六條篤老師為她寫的那首詩——“這是牛奶澆灌的花兒”。那句話里,或許融入了真實心跡。
“朝思暮想,螢光似吾身。魂牽夢縈,點點均吾玉。”
太宰緩緩邁著步子,口中默念一年前寫在詩箋上的和泉式部和歌,聲音清澈透亮。
“細雨綿長,螢蟲隱木蔭。暗草蒙露,冷火獨煌煌。”
母親也輕聲讀出了另一張詩箋上的無名氏之歌,隨即害羞地低下了頭。
穿過梅樹林,兩人來到御殿場線的陸橋前。山丘另一頭隱約能看到富士山的輪廓。母親扶著水泥橋扶手,凝視下方細窄的鐵軌。
“笨蛋,笨蛋,你快下來。”
太宰在下面叫著。母親并不理會。
“摔下去怎么辦?危險,危險啊,快下來。”
他又叫著跑了過來。
“你把我嚇壞了。來,再也別亂動了。”
母親被他緊緊抱在懷里,突然感覺他就像個膽怯的小男孩。她覺得,自己仿佛成了媽媽。同時又深深意識到,他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死不了。
“萊蒙托夫詩中有一節寫到了‘蚌病成珠’。”
到達下曾我那天晚上,太宰這樣說著,送給母親一顆大珍珠。那顆珍珠個頭太大,簡直像仿制品。
不管怎么說,母親都不太高興。因為她不太喜歡珍珠。再聯想到萊蒙托夫的詩句,更讓她覺得珍珠成了太宰苦惱的結晶,讓她難以直視。
“《斜陽》完成后,我要送你藍色的石頭。就藍寶石如何?”
第二天早晨,兩人從二樓窗戶眺望著藍色大海,太宰對母親這樣說。他究竟有幾句是真心呢?年初在吉祥寺,他曾無比務實地說“我給你一萬日元”,那與他現在這句話實在差太多了。我想,他應該是發現太田靜子并不喜歡他從黑市上搞來的假珍珠,才說出了那句話。他當時一定沒有去想,藍寶石有多么昂貴。
然而母親卻十分高興。她心里想象的,是藍色透明的玻璃寶石。

愛母親,那么恨父親嗎?
太田治子的書寫是矛盾的。她毫不掩飾對父親最惡意的揣測——稱他“倨傲”“裝腔作勢”“變色龍”;但同時,她也確通過母親的日記、口述,不斷對父親產生著新的認識——“純潔”“溫情”“是個孩子”“誠實而正直”。在看到他親筆寫下的自己的出生證明后,更是直言感激。最后,談及父親“為文學獻身”,她也表達了理解。
母親反復對我說,若太宰是那種拋妻棄子的男人,她決計不會喜歡上他。正因為太宰治始終背負著對那些曾經交往過的女性的罪惡感,才會在與太田靜子越來越親密的同時,也想肩負起對家人的責任。
“如今我被現實(生活)逼到了窘迫之境,而內心的苦惱仿佛因此模糊了些許。這就是現實生活與普魯斯特所謂真實感之間的落差。
我仿佛在幻滅的悲哀中,掙扎著生存。
從記事起便疲于現實生活的孩子,會抗拒一切的幻想,成為冷酷的現實主義者。”
身患重病的母親領著三歲的我離開下曾我時,曾經匆匆寫下了這樣一張便條。
從小就被母親定義為“冷酷的現實主義者”的我,如今卻在書寫著這些文字。母親生下我時,確實沒有半點現實主義思想。母親一直都不明白,脫離生活的浪漫主義總有一天會被消磨殆盡。直到我們山窮水盡,不得不離開下曾我那天。
但是我認為,在我出生前幾年,與太宰一道站在形如十字架的腐朽路標前,母親眼中看到的無疑是現實。
母親后來告訴我,當她清楚自己確實懷上孩子時,對太宰的愛慕一時稀薄了許多。比起戀愛,她心中有著更強烈的保護腹中胎兒的感情。她還說,那種感覺就像流浪母貓懷孕后,會警惕向它靠近的公貓一樣。
但有一點很明顯,除此之外,他們之間還有那種男女特有的心理活動。就像蹺蹺板一樣,一方積極靠近,另一方就會退卻。
我感覺,太宰治在把作品放到第一位的同時,也真心幻想著跟太田靜子到京都生活。
翻開太宰治昭和九年二十五歲時寫的《他不是從前的他》,就會發現里面竟預言了他的變色龍性質,著實有趣。
“那個人只會模仿。他哪來的什么主見,全都是受了女人的影響。跟文學少女在一起就談論文學,跟市井之人在一起就成了小市民。我明白得很。”
其中一個女人口中的他,仿佛就是太宰其人。
“我懷上孩子了。”
太田靜子鼓足勇氣說。
“沒關系。靜子是個好孩子,靜子做了一件好事。”片刻沉默過后,他說出了這句話。
我想,彼時的變色龍可能在心中號啕大哭。他還想繼續享受二人世界,還想讓出生于近江的母親帶他走遍京都。母親這么快就懷了孩子,即使被怨恨也毫無辦法。可是我認為,他對母親說的那句“靜子做了一件好事”并不虛假。那句話里滿是太宰的溫情。可以說,這也是一種“服務精神”的體現。
證明:
太田治子
這是我的愛女
望你能夠健康成長
并為父親驕傲
——昭和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太宰治
我雖然很想盡數太宰的不足之處,還是對專門為我寫下這些文字的父親充滿感激。
昭和二十三年六月十三日深夜,太宰治與山崎富榮女士在玉川上水投河自盡。母親當時很是感慨,只有山崎女士才能陪他走到這一步,而她絕對做不到。在決意死亡之際,太宰心中活下去的愿望反倒愈發強烈了。他像哈姆雷特那樣,直到最后一刻都無法停止內心的動搖。
投水之后,人們在他工作室桌上找到了太田靜子的日記。或許,對無意中摘抄了大量日記內容一事,太宰還是非常害怕的。我想,他在面臨死亡時,強迫性焦慮也愈發強烈,甚至想到了自己可能被起訴。他腦中想到的并非太田靜子,而是正氣凜然的弟弟通。這樣一來,又讓他十分眷戀自己與美知子夫人組成的家庭了。他心里可能會想,自己果然是個異常拘泥于傳統道德觀的人。他借《斜陽》中的和子之口說出了“我因無視舊道德和有個好孩子而感到滿足”這種話,同時卻一直懷抱著與之相反的觀念。盡管如此,太宰治最后還是堅持自己為文學獻身的意志,選擇了死亡。
“那個人誠實而正直,從不遮掩真實面孔。
古往今來的歷史中,勇氣如他者寥寥無幾。
連基督都只在被人殺害之際才面對死亡,可見那人面對宿命的從容和坦率,實屬人間稀有。”
不知母親何時寫下了這些文字。不久前,這張字跡潦草的便箋從母親的舊手札中滑落下來,彼時我才意識到,如今我也對太宰有著同樣想法。總有一天,我也要把這種心情告訴女兒。

本文節選自

作者: 太田治子
譯者:呂靈芝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 2018-11
責編 | 巴巴羅薩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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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太宰治“抄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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