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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出水面的女性作家遼京:獨自走出小黑屋,寫都市人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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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遼京
采訪并文 | 劉成碩(澎湃新聞)
編者按:很多人驚異于遼京在文學界的“遲到”,以及她的第一部小說集《新婚之夜》的成熟。其中的幾個故事講述了女性隱含悲劇的平常生活,展現女孩和女人們暗涌的內心、自我意識的覺醒。有讀者認為這部作品呈現出“一部當代中國女性的困境啟示錄”。
遼京做過翻譯、記者,5年前開始當起全職媽媽。《新婚之夜》的扉頁上寫著——“送給陳靜川小朋友,你呼呼大睡的夜里,媽媽開始寫小說”。
《新婚之夜》,中信出版·春潮(本文圖片均由出版方提供)
鏡相欄目近期專訪了遼京,以下為遼京口述:
我是奶奶帶大的孩子。用現在的話說,我就是一名留守兒童。
奶奶家在北京遠郊,房山區周口店。你知道這里吧?歷史書上有,北京猿人的發現地。爺爺奶奶都是一家水泥廠里的職工,我們家就住在廠區家屬院,一排平房,居住形式像農村,小朋友很多,街坊鄰居都認識。
爺爺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和奶奶、叔叔還有當時沒結婚的姑姑住在一個屋檐下,這樣的環境下,小孩兒一般都非常乖。我四五歲的時候,叔叔的孩子、我的小堂妹出生了,另一個叔叔的孩子也放在奶奶家。我必須要像一個小姐姐的樣子,就得更懂事了。
我跟我爸媽交流很少。他們完全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所以六七歲時,我回到父母家,不光我感到陌生,他們也陌生。怎么處理跟孩子的關系,怎么表達親密,他們不知道。比如去商場吧,見什么要什么,這毛病肯定是奶奶慣出來的,就批評我。因為我爺爺曾是家屬院合作社的售貨員,其實就是小商店,我奶奶管那叫“合作社”。我奶奶后來說,那一柜子的餅干我都能掏出來,隨便吃,吃完有爺爺奶奶給錢,不給我的話,我就往地上一坐,然后哭。付錢購買的意識我是沒有的,諸如此類問題,回到父母身邊,全都冒了出來。
他們都在銀行工作,加班是常事。有一次臨近年底,我媽到很晚了也不回來,我大哭,以為自己被拋棄了。就那一次,印象中情緒崩潰,后來再也沒有過了。他們對我既非嚴厲,也不溫柔,應該算是冷漠吧。回到家,各干各的,吃了飯收了碗,我就開始寫作業。母親有一段時間神經衰弱,睡得早,晚餐后她習慣說,不要吵我,然后把臥室門一關。我一直成績不錯,這是一種保護。我不想引起誰的注意,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成績足夠好,就可以保護我,遠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鬧過一次動靜是五年級,我跟一個女生干了一架。原因忘記了,對方家長領著孩子來我家里告狀。我媽不問前因后果,狠狠地說了我一頓。她平常跟我是沒什么話的。我也不想跟她解釋什么。那時候我那么小,但有事情不會想著找人,找他們。沒有什么生死攸關的大事,自己解決就好了。
家里有很多書,是父母以前買的,我媽媽也會給我買書。很多時間就是靠這些書打發的,記得有《紅樓夢》《水滸傳》,還有凡爾納的小說,都是童年時期陸續在看的。大人不會干涉,也不會來與我討論,我就一個人默默地看,當故事書看。看沒看懂是另一回事,但起碼讓那時候的我開始知道,作家如何觀察并消化他們的生活。這也許對我后來有某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父母一直不合。那段時間似乎特別漫長,他們一吵架我就害怕,拉架也拉不開。所以我說有事不想找大人,他們連自己生活都沒處理好,我怎么能指望他們呢?我確實產生不了那種強烈的向父母求助的意愿。似乎往后一靠,背后卻是空的。和睦的家庭應該是什么樣?我想象不出來,我只知道我肯定沒有。等長大了結婚了,別人都覺得很自然的一些事,夫妻之間應該怎么相待,我好像就完全沒有意識。直到現在,我跟父母之間依然不親密。
高考前,學校有一個志愿評估服務,要家長孩子帶著厚厚的報考手冊同去。我的家長一概不知,完全沒過腦子,也沒過心。那天我媽被老師狠批了一通,大概意思說,就這樣,什么都沒準備,還想高考。回去的路上,我媽就邊走邊哭,我一路安慰。可能她覺得,在老師那挨批了,自己生活不順,老公也不省心,很多委屈積在一起,而我爸一直以來更像是一個“不存在”的家長,他的口頭禪永遠是——“再看”、“再說”,把決定延后,有嚴重的拖延癥。記得有一次,我問他專業的事,他只說了一句,只要是人才,學什么都可以,一句話就把我打發了。從此之后,我再也不需要他們在任何重大事情上幫我做決定。
后來就胡亂選了一個外語專業,進去之后才發覺自己不喜歡,整體的學習方法和學習氛圍是單一的,和高中的外語課沒有太多差別。從零開始,學發音、音標,語言是一套工具,我看不見其中的延展性。你學得再好,不過是人家母語的水平,并且能做到這樣的人又有多少呢。且即使如此,在思維層面,也沒有什么拓展。無非是機械地練習,達到熟練的水準,畢業了去找個穩定的工作,或者走上仕途。喜歡學語言的人自然能發現其中的樂趣,但具體到工作崗位上,它很容易成為一個輔助的角色。我不想去當這個工具人。
我畢業后,做的頭兩份工作是翻譯。逐漸發現,在一個工科生為主導的公司內,想要謀求轉型非常困難,就像我說的,似乎一直脫離不了輔助的感覺,看不到職業的上升空間。對那時候處在迷茫期的我來說,當有了表達傾訴的沖動,訴諸文字是最簡便的方法。我開始零零碎碎地寫點東西,我寫了一些帶有奇幻色彩的小說,不著邊際的,上天入地的,都有。往往是想到個開頭就動筆,寫不下去就停下。沒什么方向,也不講什么方法。后來意識到,不管是超現實還是魔幻現實,如果缺少了“現實”,寫出來的文字便是空心的。文學創作歸根到底還是人學,而空心的東西是走不遠的。我那時候寫了很多這種空的東西。
不過,這讓我開始想要做點以文字為主的職業。我轉去做了記者,在一家財經雜志里任職。做記者的感覺挺好的,不用坐班,有很多自己的時間。而記者注重經驗,不會強調對特定專業的要求。我每周去見不同的人,企業高管、學者……對,就是所謂的成功人士,我們預設好話題框架,大部分是圍繞如何讓一家企業掙錢。我喜歡與人聊天,我喜歡拋出一個問題,等待對方的答案,再換個角度發問,又看他會怎么回答。
這段職業按部就班,沒什么波瀾,但對我最重要的影響其實是養成了定期碼字的習慣,以及,當我再動筆的時候,發現思路比從前更清晰,在整體的謀篇布局上不像過去那么任性。
我做了五年記者。當我31歲時,準備生小孩,工作上也開始感到不上不下的尷尬。繼續做下去,也順理成章,辭職帶娃,過兩三年再找,似乎也可以,但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說不好。當時的工作和生活的局面就是這樣的,而且我跟爸媽一直不親密,我不可能把小孩交給他們,我個人有前車之鑒,也不希望以后自己跟小孩也是那樣的關系。想到我可以重新建立一份新的親密關系,隨著一個小孩慢慢成長,這是我很欣然很向往的一件事。所以主動選擇辭職在家,當一個全職媽媽,這個決定其實沒有那么艱難。
小孩的出生的頭幾年的確是需要母親付出大量精力的階段,慢慢的,我找到了跟兒子相處的模式。他是一個很好帶的孩子,我在家務上花很少的時間,平常我們吃得很簡單,經常出去曬太陽,帶他出去玩。當他玩累了,回到家開始睡覺,我就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全職媽媽這五年,我看了很多書,也重新開始寫作。也是這段時間,也許是年齡漸長,生活經驗變多,我對所處的現實有新的認識。
我不能明確地講出自己的寫作沖動是來自哪。在生活中接收到的所有信息皆是,看的書、電影,刷過的微信、微博,和別人的聊天談話,各式各樣信息的輸入,最終匯集到某個點上,讓我決定要寫這么一個故事。一定要有某個特定的事件嗎?也不見得,它只是一種對生活的整體感受。
2018年,我看到豆瓣閱讀發起的征文大賽,其中有個子單元名為“中年風暴”。我正好有篇小說開了個頭,寫了幾千字,覺得似乎還不錯,我把它打磨得更加戲劇化,完成后投了出去。后來這個故事獲了獎,是書里的第二篇《模特》。
我猜也許是這個故事里存在一個反轉的設置,切中了評委的喜好。我個人的閱讀口味是喜歡懸疑色彩的作品的,比如我喜歡麥克·尤恩,也喜歡愛麗絲門羅。你看門羅,生活在一個小鎮,環境簡單,沒有北京的大城市氣氛,但她依舊寫出了形形色色,寫出了豐富的內容。我在寫作時也會使用這樣的方式、技巧,勾著讀者繼續往下讀,我很看重可讀性,我寫的東西要是好看的。
《新婚之夜》這本書里的幾個故事都是2018年完成的。編輯拎出“女性”這個話題點,也許剛好切中了當下的熱點。對我來說,我一開始沒有想那么多。我寫的就是我所知道的都市人的生存狀態,剛出校園也好,人到中年也好,都有各自的困境,小說給不出答案,但起碼可以展示這些困境。我相信都市生活里每個人都在過著上班、下班、坐地鐵、回家做飯、陪孩子老人的日子,似乎千篇一律,但生活實在是一個非常大的聚合體,肯定有我們看不到的層面,不是繁華,也不是燈紅酒綠,而是在這一切的下面,還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故事。我住在城市中的一棟高樓里面,每天看書、陪陪孩子,生活狀態很平順,當內心戲無處釋放,就會變成一些故事。

我很少有興奮感,自知寫的不是偉大的作品,我寫的都是非常小的、日常的情景。跟吃飯睡覺一樣,寫作是一種習慣動作。當你把這件事情當成一種習慣去做,就不會再有興奮和沖動產生。作為一個職業寫作者,靈感并不是最重要的時刻,而是一定要有自律。我很欽佩村上春樹那種生活,每日寫作跑步,即使沒有外界什么力量來約束,也要保持一個穩定的寫作狀態,要有自我暗示:我要開始工作了,這是我的工作。
我一直對外宣稱是家庭主婦,沒有人知道我除了帶孩子之外在做什么,我也沒有什么文友,大部分時間就是一個人寫寫寫,有點關小黑屋的意思。在這個過程中產生的一切困惑我都自己解決,我會停個兩天,看看書,看看電影,或者換一間咖啡廳去坐坐,換個地方寫。最重要的是,寫作中的困惑的應盡量在動筆之前解決掉,因為寫著寫著發現有問題,這時候問題往往已經很深遠了,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對。
我也知道自己很幸運,在現在的出版環境下,一個新人想要出版一本純文學作品,實在是非常難的事,尤其我也不是那種在文學期刊發表過作品的,而是從網絡平臺被打撈起來的一個無名的寫作者。當然是有大大的開心,尤其當人們覺得,你孩子也上幼兒園了,還不去上班,你準備一輩子就這個樣子嗎?家庭主婦這四個字擱到現在的社會,會有各種議論,自己也有很多壓力。但是出了一本書,那么在家寫作好像就顯得有點道理了,至少不用再回答怎么還不去上班這種問題。
每當我寫作中途停筆時,我也會想,寫這個有沒有出路?誰會看?我個人的解決辦法就是繼續,繼續寫。當我重新開始,想故事要怎么進行,句子該怎么排列,自然會忘記那些胡思亂想,沮喪和困惑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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