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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那一片土:歷史三遷后,即將面臨填海
我的老家在福建省廈門市大嶝島陽塘村。那里北依寨仔山,南傍金廈海域,南至金門島約6公里,西距廈門島約11公里,是廈門、泉州、金門的海上交匯點。16歲到縣城讀高中之前,我生于斯,長于斯。記得高二時,一位同學戲謔地對我唱《河邊對口曲》的“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里”,我則開心地答“我的家,在陽塘,過海還有三公里”。19歲我考上大學,畢業后一直在外工作,但至親好友多還在村里,時時想念。
據族譜記載,先祖是在元至正十六年從泉州府南安縣章文村遷來的,迄今已超過660年。當時村莊的名號是“南尾”,大概是位于海島東南端的緣故。這里地處偏僻,常遇大風急雨,土地要么沙層厚而保水保肥力差,要么表土薄、腐殖質少,僅適宜種花生、番薯等作物。但自來此定居起,村人祖祖輩輩深愛著這片土地,即使是在遭遇海禁、遷界、炮戰而不得不遷徙之后,也不舍不棄、千方百計回到這片屬于他們的土地。
第一次迫遷發生在明洪武年間。
當時正處元明之交,來自海上的威脅甚熾,包括倭寇和逃遁到遠島的張士誠、方國珍殘部。對此,朱元璋采海禁政策,“徙福建海洋孤山斷嶼之民”入內地居住。清同治鄭芳選的《金嶝實錄》指出,“洪武元年戊申,以邊海頑愚難馭,遂遷內地。復大軍壓境,不徙則死。嶝之人自是星散鳥飛,地盡邱墟”。村人四散流移,其中一支在漢寧公的帶領下,遷到同安縣十四都洋塘村。乾隆丁酉年《族譜》寫道,漢寧公日夜想念故土,“登鐘鼓之山而瞻望咨嗟,誦黍離之詩而悲號感慨”。
后來,漢寧公與原住大嶝島內垅村的林姓子弟一道,歷千難萬苦至應天府叩闕,細陳“嶝之外有金廈二島,設巡司千戶,藩蔽于外,嶝實內地,非澎湖孤縣外海者比”,力辯不當遷。可惜“朝議已定”,漢寧公“以多事”充軍并終于湖廣。
明成化年間,安溪縣的李旋看上大嶝這塊土地,向官府申請開荒。在外的村人得知后,聯合原住大嶝各姓的子弟,在縣吏員陳樸軒的幫助下向上“陳嶝民仳離狀”。幸好戶部存有當年漢寧公叩闕的檔案,乃將大嶝判還。成化八年,大嶝原遷民子孫獲準回原籍開荒復業,“新故廬,辟廢業,教化日新,人人思奮”。此時距當初被迫搬走已有一百多年。為了不忘葬在十四都洋塘村的先人及在洋塘居住上百年的經歷,村民將“南尾”改為“洋塘”。

清《海疆洋界形勢全圖》中的大嶝島。本文圖片除特殊說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第二次迫遷是在明清鼎革之際。
當時,滿清與明鄭在福建沿海反復拉鋸作戰。為了斷絕明鄭的給養和經濟來源,清廷頒布禁海遷界令,強迫沿海及各島嶼居民內遷數十里,并修筑界墻、木城等,軍民人等不得私出界外,違者處斬,在沿海一帶形成了一個無人區。大小嶝民又一次被迫遷徙。《金嶝實錄》寫道,“屋宇宮寺焚燔無余”,“遷徙之人死于役者過半,重遭派索,逃躲外方,死絕殆盡”,“兄南弟北,父東子西,鬼哭神號,慘何如也!”直至后來臺灣入清版圖,遷界令才解除。康熙丙寅年八月,“我嶝之人乃得歸故土,墾荒丈量,安業焉”。
對此大變,懷升公在乾隆二十八年《嶝陽族譜序》中寫道,“未幾國朝鼎革,海島迫遷,凡嶝民俱入內地,依親戚以處生。斯時也,桑田變為滄海,人惟救死而恐不贍,……迨兵戎平定,我族復業請產者僅三十余人”;君嘉公在乾隆四十二年《歷記重新詳修族譜原由》里寫道,“孰意國朝鼎革,……變遷流離,死亡于外。闔族千丁,及太平計,前后回籍者僅三十余人”。迫遷前全村有千丁,復業時僅余三十余人,可見遷界政策的巨大破壞力。

清《金門志》中的洋塘村
第三次搬遷發生在1958年。
1949年10月中旬,大嶝島解放。10月下旬,解放軍登陸金門失利,陽塘一下子成了兩岸軍事對立的最前線。1958年8月23日至1959年初,解放軍炮兵部隊從大嶝、廈門等地對金門進行大規模炮擊,金門駐軍也猛烈回擊,史稱“八二三炮戰”。據先祖父文舉公回憶,炮戰期間,政府動員村里老弱婦幼約兩千人遷移至南安縣水頭鎮,同時組織青壯年留下支援前線。在支前和海防斗爭中,村民修工事、運炮彈、救護傷員,做出了巨大貢獻,7人追認為革命烈士,4人榮立二等功,43人榮立三等功,多人次出席全國群英會,陽塘婦女鐵甲隊一度聞名全國,被評為全國民兵先進單位、全國婦聯三八紅旗單位。
遷到水頭鎮的村民最初分散寄居在樸里村,借用人家的廳堂,一家子鋪一張草席過夜,后移至南安海防辦臨時籌建的平屋聚集點,一戶一間房。在當時國民黨可能反攻大陸的形勢下,村民還差點被遷到南安與德化交界的四都定居。

1950年代美軍地圖上的陽塘村
后來,政府允許村民返回故土。據先祖父寫的《陽塘村基本情況》,炮戰期間,“全村原有1403間房屋中,被炮擊倒者1137間”,村民不得不在廢墟中重建家園。當時,炮擊仍在持續,改為“單打雙停”,炮彈多填裝宣傳材料,主要打空曠地帶、灘頭和無工事的山頭。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
前后約20年的炮擊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無數炮彈,近年村民建房時仍不時挖到炮彈殘骸乃至未爆炸的完整炮彈,日常話語中也留下了“著大熕”、“熕打無死”(“被炮打到”、“沒有被炮打死”的意思)等痕跡。
1979年炮戰結束,逢改革開放,村民大力發展海產養殖和近海捕撈,積極輸出勞務,還一度開辟了對金民間貿易。在此基礎上,蓋房子,俢碼頭,興街道,建校舍,起宮廟,搞綠化,村莊建設取得了顯著成效,是區級新村建設示范點和廈門有特色的新村典型,獲得省級園林式村莊、省級精品工程村等稱號。
科教文衛事業也發展興盛,有遠近聞名的南音社、書院、腰鼓隊、戰鼓隊等,被評為省級衛生村、省級民主法治示范村。陽塘學子多勤奮,考上大專院校者眾。以1999年為例,我們十幾位同學考上了重慶大學、湖南大學、華中科技大學、蘭州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高校,好幾位后來獲得了博碩士學位。

陽塘村俯瞰(張潤洲攝)
今年初,聽村里人說,我們村又要被搬遷了,而且這一次遷走之后就永遠回不來了。
這里的山、地和房子全要被征,海則要填起來,用于蓋廈門的二機場:南面到金門島、東面到小嶝島之間的海域要填出幾十平方公里陸地,做機場的核心區;陸域則要整村拆遷,給機場辦公區騰地方。
但是,在1990年代以來的海洋功能區劃以及年限遠期到2020年的生態功能區劃里,這里的功能定位都是海水養殖、旅游開發和珍稀海洋物種生態環境保護,這片海域也早就劃入了珍稀海洋物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目前陽塘有村民5718人,住房1422棟,張氏家廟一座、宗祠三座,顯明宮、相公宮、土地公廟等民間信仰場所16座,以及陽塘學校、陽明幼兒園、老人活動中心等公共建筑多處。真的搬遷了,村民不僅要成為“失海+失地”農民,可能陷入養殖無水、拾貝無灘、捕撈無海、種田無地的境地,還將失去長期浸潤其間的宗族和信仰空間。
鄉親們會被遷到哪?征地拆遷補償安置方案合理嗎?生產生活有長遠的保障嗎?事關村民切身利益的方案會不會充分征求他們的意見?
據說,政府官員承諾會以人為本,認真征求和聽取群眾意見,保障群眾的合法利益和合理要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但愿政府能夠信守承諾。
此次家鄉征地拆遷也為我們地政研究團隊提供了近距離觀察的機會,征地、拆遷、安置過程中的公共利益爭議、補償安置方案、工作程序、公眾參與、利益表達、村民滿意度、維權抗爭行動和發展用地使用等都是很值得研究的課題。
另外,去年全國人大修改了土地管理法,對征地制度進行了較大調整。記錄家鄉在其歷史轉折時期的點滴,跟蹤調研征地拆遷的全過程,可以為評估新土地管理法和十八大以來征地制度改革在地方落地的效果,提供一個詳實的案例。
(作者張清勇系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副教授、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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