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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通識·學人疫思|劉釗:古文字中的“疫”情
【編者按】疫情之下,“復旦通識”組織“學人疫思”系列,復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邀請不同學科的教師撰文,從各自的專業領域與學術興趣出發,對疫情展開不同角度的討論,進行跨學科的深入解讀和分析。不僅止于復旦的教師,該系列也會向其他高校的教師、學者約稿。
新冠疫情正在席卷全球,為人類帶來多年來罕見的恐怖災害。社會停擺,經濟下滑,人的生命受到嚴重的威脅。在這亟需全世界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議為引領,團結起來,共同抗疫的危急時刻,回顧人類與疫病斗爭的歷史,總結人類戰勝疫病的經驗,是每個國家和民族都必須面對的一項重要工作。借澎湃《復旦通識·學人疫思》欄目,本文將對中國古代有關疫病的記載,及圍繞這些記載產生的一些話題進行一些回顧和討論,以期能對認識中國古代的“戰疫史”提供幫助,同時也為了能增廣見聞,以助談資。
本組文章將分為三部分:一、出土文獻中有關疫病的資料;二、漢語中有關疫病的相關字詞;三、古代對于疫病的祛除和救治。以下系其中第一部分。
出土文獻中有關疫病的資料
在傳世文獻中有很多關于中國古代疫病的資料,涉及到疫病的方方面面。同時在出土文獻中也有一些有關疫病的零星記載。這些記載常常是出土文獻學術圈之外的人不知道或不重視的,但是卻很重要。在這部分里,我們就把這些零星的資料介紹給大家。
甲骨文中的“疫”
早在甲骨文中就有有關“疫”的記載。甲骨文時代還沒有“疫”字,表示“疫”的意思時,是借“役”字為之的,也就是說甲骨文中的“役”字用為“疫”的。因為按《說文》的解釋,“疫”是從“役省聲”的,聲符一樣,聲音也基本一致,所以“役”可以用作“疫”。
甲骨文中有如下寫法的一個字:


甲骨文中有關“疫”的記載重要的有如下一些:
1、丙辰貞:于□告……役(疫)。(《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228)
2、來歲帝其降役(疫)。在祖乙宗,十月卜。
……[來]歲帝不降役(疫)。(《小屯南地甲骨》723)
3、己未……不降役(疫)。
其降役(疫)。(《小屯南地甲骨》3594)
4、癸丑貞:今秋其降役(疫)。
降役(疫)。(《甲骨文合集》34712)
5、丁巳貞:其寧役(疫)于四方,其三犬。
其寧,其五十犬。(《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363)
6、丁巳卜:役(疫)弗入王家。
其入王家。(《小屯南地甲骨》332)
1大概講的是報告疫情的事。2、3、4是在宗廟卜問明年天帝會不會降下疫病。由此可知“疫”來自天帝,是天帝降下的災禍。古人認為人的疾病和世間的災害,都是神祇(包括天帝)和故去的祖先從天上降下來的。《后漢書·襄楷傳》載襄楷《上桓帝疏》說:“京房《易傳》曰:‘河水清,天下平。’今天垂異,地吐妖,人癘疫,三者并時而有河清,猶春秋麟不當見而見,孔子書之以為異也。”“天垂異”就是“上天降下或施與人間災異”。“人癘疫”是“天垂異”的結果,將“天垂異”與“人癘疫”相提并論,正是把“癘疫”當成是上天降下來的思想。《圣經》中常常提到耶和華降瘟疫于猶太人或耶路撒冷的話,也屬于類似的觀念。6中的“家”是房子的意思,這條卜辭是卜問疫氣會不會進入王的房子。5說的是關于以犬作犧牲,用寧祭的方式向四方禳疫的事。“寧”是“止息”的意思。古人認為“疫”是一種氣,可來自任何方向,《史記·天官書》說如果八風的風從東南方來,就會“民有疾疫,歲惡。”《論衡·變動篇》也說四方之風“東方來者為疫,西方來者為兵”。所以驅疫要兼顧四方。《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十二載《明堂月朔令》說:“季春之月朔令曰:宣庫財,和外怨,撫四方,行柔惠,止剛強,九門磔攘,出疫于郊,以禳春氣。”張衡《東京賦》說:“煌火馳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史記·封禪書》謂:“磔狗邑四門,以御蠱災。”注云:‘磔,禳也。厲鬼為蠱,將出害人,旁磔于四方之門。’故此亦磔狗邑四門也。《風俗通》云:‘殺犬磔禳也。’”都是講在城的四方的四門或九門禳疫的儀式。“磔”是割裂的意思,中國古代有把狗割裂殺掉并懸掛在門上用來祭門的習俗,這一習俗移到墓中,就變成在墓中的腰坑中埋一條狗,因為腰坑就代表墓的門。上引卜辭說寧疫用犬,就是指割裂狗的身體,并以其為犧牲懸于門上的意思。因為狗可以驅鬼,故將狗懸于門上,為的是擋住四方而來的疫氣或疫鬼,從而避免感染,保證城內或屋內人的安全。
簡帛文獻中的“疫”
在戰國秦漢的簡帛文獻中,“疫”大部分還都是借“役”字為之,如:
1、當是時也,癘役(疫)不至,妖祥不行,禍災去亡,禽獸肥大,卉木晉長。(《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容成氏》)
2、萬物皆興,歲乃大孰,年壽益延,民不疾役(疫)。(虎溪山漢簡《閻氏五勝》)
3、疾役(疫)可發澤,禁也。(《馬王堆漢墓帛書·稱》)
4、民役(疫)歲饑,翟人攻我,我將奈何。(《馬王堆漢墓帛書·春秋事語》)
但是偶爾也有不借“役”字,而直接寫成“疫”的,如《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系年》有一句說:
晉師大疫且饑,食人。
講的是晉國軍隊內爆發疫病,又陷入無糧的境地,因此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
由于軍隊人員集中,經常集體行動,又風餐露宿,疲乏勞頓,加之衛生和營養條件不易保障,因此很容易出現疫病。而爆發疫病后,在軍隊內部又非常容易造成傳播和感染。傳世典籍中有很多關于軍隊爆發疫病的記載,可見這一現象的廣泛和多發。這次新冠疫情爆發后,就相繼傳出美國海軍羅斯福號航母上超過200名美軍和法國軍隊600名士兵感染的消息,也是類似的例子。
古人常常認為“疫”是一種鬼,睡虎地秦簡日書《詰咎》篇就記載了幾條“疫鬼”害人的故事:
1、一宅中無故而室人皆疫,或死或病,是是瘠鬼在焉,正立而埋,其上旱則淳,水則干。掘而去之,則止矣。
2、一宅之中無故室人皆疫,多夢寐死,是是乳鬼埋焉,其上無草如席處,掘而去之,則止矣。
3、人無故一室人皆疫,或死或病,丈夫女子墮須裸發黃目,是是殍人生為鬼。以沙人一升窒其舂臼,以黍肉食殍人,則止矣。
可譯為:
1、一個房間內無緣無故所有人都染上了傳染病,有的生病有的死掉,這是因為有疫鬼埋在房間內。鬼是直立著埋的,如果別的地方干,埋鬼處就會濕,如果別的地方濕,埋鬼處就會干。把鬼挖出來扔掉,鬼就不會再害人了。
2、一個房間內無緣無故所有人都染上了傳染病,很多是作噩夢死掉的,這是因為有小兒鬼埋在房間內。埋鬼的地方上邊沒有草,像席子。把鬼挖出來扔掉,鬼就不會再害人了。
3、一個房間內無緣無故所有人都染上了傳染病,有的生病有的死掉,男人女人都須掉發禿眼睛發黃,這是因為有餓死的人化生成的鬼在作祟。用一升砂仁(一種植物,常可用為藥)塞住舂米的臼(暗喻把餓死鬼的肚子填滿),用黃米和肉喂餓死鬼,鬼就不會再害人了。
簡文“是是”是“是謂”“此是”的意思。文中提到三種鬼,分別是“瘠鬼”“乳鬼”和“殍人”。《公羊傳·莊公二十年》:“夏,齊大災。大災者何?大瘠也;大瘠者何??也。”何休注:“瘠,病也。齊人語也。?者,民疾疫也。”“?”是“癘”字的異體,而“癘”就是“疾癘”的“癘”,又專指“麻風病”,所以“瘠鬼”也就是“癘鬼”。“乳鬼”是指還在吃奶的小兒鬼。“殍人”則是餓死鬼。簡文提到因為“瘠鬼”和“小兒鬼”就埋在房間里,因此才會讓一宅中的人全都染上疫病。而祛除的辦法是找到埋鬼之處把鬼挖出來扔掉,疫病就會停止。因為“殍人”是餓死鬼,所以要喂他黃米飯和肉,這樣疫病才會止息。
小兒鬼又名“鬾”,又名“嬰鬼”或“童鬼”,傳說是顓頊的兒子,《漢舊儀》載“顓頊氏有三子,生而亡去為疫鬼。一居江水,是為虐鬼;一居若水,是為魍魎蜮鬼;一居人宮室區隅,善驚人小兒。”上引簡文中使一室人“皆疫”的“乳鬼”就是這個“居人宮室區隅,善驚人小兒”的小兒鬼。在馬王堆漢墓帛書醫書《五十二病方》中,也有這個小兒鬼出現:
鬾:禹步三,取桃東枝,中別為□□□之繪,而笄兩門戶上各一。
祝曰:“坌鬾父鬾母,勿匿□□□,北□巫婦,求若固得,□若四體,編若十指,投若□水。”人也人也而比鬼。每行□,以采蠡為車,以蔽帚為輿,乘人黑豬,行人室家。□□□□□□□□□若□□徹胠。鬾父鬾母,走歸其所!
大意是說:
祛除小兒鬼的辦法是:走三遍“禹步”,然后折取桃樹上向東支出的枝條,刨開兩半,在上邊畫上人的面目,在門的兩邊各插一個。
詛咒說:用灰覆蓋鬾父鬾母,警告你們不要躲藏,北面有巫婆,找你們一定會找到。擊打你們的四肢,捆綁你們的手指,把你們扔到水中。人啊人啊卻親近鬼。每次散布疾疫,都用彩色的海螺當車,以破敗的掃帚當輿,騎人家的黑豬,前往人家的房舍。……要小心把你們的腋下穿透。鬾父鬾母,返回你們的住所!
“每行□”中的闕文懷疑就是“疫”字。《釋名·釋天》說:“疫,役也,言有鬼行疫也。”“行疫”就是散步疾疫。所謂“桃東枝”就是“桃樹上朝向東的枝條”,因割削并畫成人的形狀,故又稱“桃人”。馬王堆漢墓曾出土有桃枝的實物,可以參看。因為“疫鬼”有的居住在水里,故祛除方法常常是把“疫鬼”趕回到水里去。《后漢書》梁劉昭注引《東京賦》注曰:“衛士千人在端門外,五營千騎在衛士外,為三部,更送至雒水,凡三輩,逐鬼投雒水中,仍上天池,絕其橋梁,使不復度還。”文中說到把“疫鬼”投到雒水中,就是這種觀念的反映。毛主席詩詞《送瘟神》最后兩句“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中提到“紙船”,也是因為要借紙船把“瘟神”送回水中老家的意思。臺灣西南沿海及澎湖一帶民間今日仍有“燒王船”的習俗,也是源于送“瘟神”出海的信仰。

從秦簡來看,當時對“癘”即麻風病已經可以進行準確的診斷。里耶秦簡8-238+8-585的內容是“……大夫彊,下妻田京,癘,卅四年……”文中說名“京”的女人“癘”,就是指這個女人是麻風病人。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篇有醫生鑒定麻風病的記載:
爰書:某里典甲詣里人士伍丙,告曰:“疑癘,來詣。”訊丙,辭曰:“以三歲時病疕,眉突,不可知其何病,無它坐。”令醫丁來診之。丁言曰:“丙無眉,根本絶,鼻腔壞,刺其鼻不嚏。肘膝……到……兩足下踦,潰一所。其手無胈。令啼,其音氣敗,癘也。”
這一段文獻可以譯為:
爰書:某里的里典甲押送來該里的士伍丙,報告說:“我懷疑他是麻風病,于是將他押來。”于是就訊問丙,丙供稱:“在三歲時得過瘡瘍,眉毛脫落,不知道是什么病。沒有犯過其他罪行。”于是命令醫生丁來檢驗。丁報告說:“丙沒有眉毛,鼻梁斷絕,鼻腔已壞。刺激他的鼻孔,他也不打噴嚏。肘部和膝部……到……兩腳不能正常行走,還有一處潰爛。手上沒有汗毛。叫他啼叫,他發不出聲音。可以斷定是麻風病。”
從這一段簡文我們至少可以知道以下三點:一是當時隱瞞患有麻風病屬于犯罪行為;二是官府鼓勵舉報患有麻風病者,所以某里里典才會因懷疑丙是麻風病而把他押到官府;三是對是否已得麻風病,要有官府指派的專職醫生加以檢驗。從簡文中醫生丁檢驗時的判定指標看,已經非常細致全面,如眉毛脫落,鼻腔臃腫,兩腳跛行,聲音嘶啞等,跟現在醫學上的麻風病判定標準沒有什么差別,甚至用手上有無汗毛來作為判定標準,更是今天都尚未注意到的細節。
睡虎地秦簡的法律文獻《法律答問》中還有三處涉及如何處置麻風病人的記載:
1、癘者有罪,定殺。“定殺”何如?生定殺水中之謂也。或曰生埋,生埋之異事也。
2、甲有完城旦罪,未斷,今甲癘,問甲何以論?當遷癘所處之;或曰當遷遷所定殺。
3、城旦、鬼薪癘,何論?當遷癘遷所。
可譯為:
1、麻風病人有罪,應該定殺。“定殺”是什么意思?指的是活著在水中淹死。有人認為指的是活埋。活埋與律文的意思不符。
2、甲犯有應處以“完城旦”的罪,在尚未判決時,患上了麻風病。問甲應該如何論處?應該遷往麻風病隔離區隱居,有人認為應該前往麻風病隔離區淹死。
3、犯有“城旦”“鬼薪”兩種罪的人,在尚未判決時,患上了麻風病,應該如何論處?應該遷往麻風病隔離區。
“完城旦”“城旦”和“鬼薪”是三種刑罰名。從這一段簡文我們可以知道以下信息:A.秦代已經對麻風病采用隔離的辦法,即設立專門的隔離區,隔離區的名字叫“癘遷所”。《周禮·天官冢宰》謂:“凡邦之有疾病者、有疕瘍者造焉,則使醫分而治之。歲終,則稽其醫事以制其食。”以往學術界或認為文中的“分而治之”就是指隔離的治療方法,這一說法恐怕不能成立。還有意見認為《漢書·平帝紀》所載平帝詔書中“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藥”一段中“舍空邸第”就是把病人安置在空的建筑里,應該是傳世文獻中所見傳染病采用隔離辦法的最早記載。這一說法比較可信。從上引簡文看,對傳染病采用隔離辦法的時代應該更早,最遲在秦代就是如此了;B.在人犯罪但尚未判罰前如果得了麻風病,按法律規定應該先擱置判罰,把人遷到麻風病隔離區隔離;C.對個別法律條文,有時理解上會產生分歧,如對“完城旦”在判罰前,到底該遷往隔離區隔離還是遷往隔離區后殺掉,就有兩種不同的意見;D,對麻風病人犯罪的處罰,似乎不論罪行的大小,都判處以死刑,即在水中淹死。這條律文雖然指明活埋不符合律意,但既然有人把律文的“定殺”理解成活埋,就說明社會上把麻風病人活埋的現象一定存在。
“定殺”雖然是指淹死,但是具體如何解釋,學術界的理解卻不太相同。有人推測“定殺”的“定”讀為“擿”,意為繩端系石使之下墜,頗為迂曲。其實“定”為的是淹死后的尸體不再漂移,不必讀為他字,具體應該就是指把麻風病人身體綁上重物,使其沉于水底不動,此即“定”,也就是“定殺”。
中國古代因觀念落后或條件不許,有時或有些地區,對待麻風病人的處置方法就是燒死或活埋。歷史上廣東一直是麻風病的高發區,1935年廣東軍閥陳濟棠曾在廣州白云山下集中槍殺麻風病人300多人,1936年廣東高縣縣長馬炳乾曾懸賞捕殺麻風病人200多人,其暴虐殘忍,實在讓人扼腕氣噎。
解注文中的傳染病
中國歷史上的東漢三國之際,是疫病頻發的時期。瘟疫伴隨著戰爭和饑荒接踵而至,各種傳染病不斷肆虐,經常出現死者相枕,尸滿溝壑,比戶連屋,十室九空的慘況。這種疫病的流行頻仍,甚至影響到喪葬習俗。從東漢末到魏晉,墓葬中經常出土上有朱書或墨書文字,并摻雜有早期巫道符箓的陶罐或陶瓶。因為陶罐或陶瓶上的朱書或墨書文字中經常有“解注”兩字,又有時自名為“解注瓶”,于是這些陶瓶上的文字便被學界稱之為“解注文”。
解注文大都殘泐不全,下邊選幾個稍微完整的錄之如下:
1、解注瓶,百解去,如律令。(洛陽西郊東漢墓葬出土朱書解注瓶。如圖)

2、翟宗盈,汝自薄命早終,壽窮算盡,死見八魁九坎。泰山長閱,汝自往應之。苦莫相念,樂莫相思,從別以后,毋令死者注于生人。祠臘社伏,徼于郊外。千年萬歲,乃得復會。如律令。(敦煌佛爺廟附近東漢墓葬出土朱書解注瓶)
3、麟加八年閏月甲辰朔六日己酉直執,姬女訓身死,自注應之。今厭解天注、地注、歲注、月注、日注、時注。生人前行,私人卻步,生死道異,不得相撞。急急如律令。(敦煌佛爺廟灣出土五涼時期墓葬出土朱書解注瓶)
4、壹官廿九,薄命早終,相注而死。今送鉛人一雙、斗瓶、五谷,用贖生人魂魄。須鉛人前舞,五谷死生,乃當死。生死異路,不得更相注忤,除重復,更利生人。如律令。(敦煌祁家灣西晉墓葬出土朱書解注瓶)
5、建興二年閏月一日丁卯,女子呂軒女之身死,適治八魁九坎,厭解天注、地注、歲注、月注、日注、時注。生死異路,千秋萬歲,不得相注忤,便利生人。如律令。(敦煌祁家灣西晉墓葬出土朱書解注瓶)
“解注”的“解”是“解除”“消除”的意思,“注”是“連接”“接觸”的意思。因為傳染病因接觸而傳染并會接續傳染下去,所以這種病也被稱為“疰病”。“疰”就是“注”的分化字。之前的學者大都把“注”理解成“灌注”,是因為《釋名·釋疾病》說:“注,病,一人死,一人復得,氣相灌注也。”這一解釋雖然很形象,但是從訓詁學上看卻不夠準確。“注忤”應讀為“注牾”或“注迕”,“牾”和“迕”都是“遇到”“相接”的意思,所以“注牾”或“注迕”是同義并列。典籍有“連注”一詞,為“延接”“連續”之義,其中的“注”的用法就和“注牾”“注迕”中的“注”相同。
上引解注文中的“相注而死”指的就是“因傳染病傳染而死”。“自注應之”是說“自己得了傳染病就該自己應對”。而“不得更相注忤”“毋令死者注于生人”則說的是“死于傳染病的人不要再把傳染病接續傳給活著的人”的意思。解注文中反復出現的“生死異路”“生死異處”“死生異簿”“千年萬歲,乃得復會”諸種說法,也是為了強調死人與活人的區隔,其目的,還是為了阻隔因傳染病而死的人繼續把疫毒傳染給還活著的人。
敦煌文獻中的“疫”
敦煌學雖然早已單獨成為一門學問,但是其內容和性質與出土文獻有很多相似之處,故附列于此一并稍加介紹。
敦煌文獻中有關“疫”的資料很多,尤其各種佛經中經常提到“疫”。“疾疫”一詞常見,如伯2170號《太玄真一本際經圣行品》:“憐愍將來劫運多惱,水火兵災種種疾疫。”“疾疫”又寫作“疫疾”,如斯515號《功德文》:“愿使風調雨順,百谷豐登,疫疾不行,兵戎永息,合家長幼,并得休宜,遠近親羅,俱同吉慶。”“疫病”一詞也很多見,如敦研135號《金光明經》卷二四:“起諸衰惱,災異疫病。”又稱為“疫癘”,如斯2146號《文樣·行城文》:“即冀四王護世,百福潛加,攙槍掃于天門,疫癘藏于地戶。”又稱為“疫毒”,如伯2928號《藥師經》:“是經能滅惡星變怪;是經能除疫毒之病。”又稱為“疫沴”,“沴”是指“惡氣”,如伯3058號《齋文》:“今者經開龍藏,掃疫沴于他方。”又稱為“疫氣”,如伯2341號《佛文》:“嗟疫氣之恒流,仰威光而殄滅。”又稱為“疫瘴”,“瘴”也是指“毒氣”,如伯3556號背《清泰三年正月廿一日歸義軍節度留后使曹元德舍施疏》:“然后龍沙管內,災殃霧散于他方;玉塞域中,疫瘴奔馳于異境。”“疫毒”“疫沴”“疫氣”“疫瘴”的意思基本一致。又稱為“癘疾”,如伯2704號《曹議金回向疏四件》之二:“癘疾消散,瘴毒殄除,刁斗藏音,災殃蕩盡。”又稱為“癘疫”,如斯4245號《河西節度使曹元德造佛窟功德記》:“刀兵罷散,四海通還;癘疫不侵,攙槍永滅。”又稱為“災疫”,如伯2386號《太上洞玄靈寶妙經眾篇序章》:“十四者,四氣調和,災疫不行,天人樂慶,無有夭年。”又稱為“災沴”,如伯3490號《于當居創造佛剎功德記》:“護法善神殄除災沴;金剛二執衛守釋風;小戒聲聞助宣妙法。”
傳染病大都因氣郁不暢引發,故又以“瘟”字記錄之。漢字中凡從“昷”得聲的字,都有淤積、蘊藏之義。敦煌文獻中傳染病又稱為“瘟風”,如伯3819號+伯3825號《禳災文第三·患文》:“于是翹誠善誓,瀝款能仁,沴氣云清,瘟風霧卷。”又稱為“瘟癘”,如伯2383號《太上洞玄靈寶浄土生神經》:“驅除瘟癘,守護境界,消殄邪魔。”又稱為“瘟氣”,如斯3389號《洞淵神呪經》卷四:“道言:連子等八十萬人專行毒氣,令人瘟氣重病。”還有“五瘟”的說法,如伯2457號《閱紫錄儀三年一說》:“五方符廟,六天故氣,縣官口舌,五瘟疫毒,虎狼蛟龍虵蝮,千邪萬魅,惡逆之鬼,惡逆之人,強姓之人,其有妄欲干侵我及家口如干人者即斬。”
流行性傳染病也算作“疫”,所以敦煌文獻中“疫”又被稱為“時疫”,如伯3449號《刺史書儀》:“去歲并遭時疫,秋稼薄收,遂致債借稍深,年計有闕。”又被稱為“天行病”和“時氣病”,如斯5614號《五臟論》:“下賤雖曰地漿,天行病飲者皆愈;黃龍湯出其廁內,時氣病者能除。”
散布疫氣的元兇在敦煌文獻中被稱為“疫鬼”、“行病鬼王”或“疫使”。“疫使”是“疫病使者”的意思。如伯2959號《洞淵神呪經》卷二:“我今遣八部禁兵,打煞疫鬼,遣令斥去千里。”伯3135號《四分戒》題記:“上為一切諸佛、諸大菩薩、摩訶薩,及太山府君、平等大王、五道大神、天曹地府、司命、司錄、土府、水官、行病鬼王、疫使、知文籍官……并一切幽冥官典等,伏愿慈悲救護,愿疾苦早得痊平,增益壽命。”
敦煌文獻的佛經中有提到“七死”和“十死”,其中都有“天行病死”,如斯1349號《勸善經》:“有數種病死:第一瘧病死;第二天行病死;第三赤白痢死;第四赤眼死;第五女人產生死;第六水痢死;第七風病死。”斯3126號《新菩薩經》: “有數種病死:第一瘧病死;第二天行病死;第三卒死;第四腫病死;第五產生死;第六患腹死;第七血癰死;第八風黃病死;第九水痢死;第十患眼死。”在容易致死的疾病排列名單上,“天行病”,即流行性傳染病都排在第二位,由此可見其致死性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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