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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十二時辰·子時|滯留武漢的外鄉人:回家的日子,到了
【編者按】

夜至子時,靜無人語。
李智偉趴在火車餐桌上,車廂里燈光昏暗,他瞇一會兒,醒一會兒,看到很多無座的乘客蜷縮在地上。這是一個難熬的夜晚。但只要再堅持11個半小時,車到武漢,他就可以坐上到安康的車,趕在除夕中午到家。
此時,陳佳欣正在武漢朋友家中休息,這是她第一次來漢旅行,做了很多攻略,想去黃鶴樓、戶部巷、歡樂谷……她剛買了件紅色羽絨服,覺得喜慶,有年味。

周薇守護在大弟弟病床前。弟弟腦出血,在同濟醫院重癥監護室住院,她和丈夫從陜西過來看望,想等弟弟好些了,再回去。
這天是1月22日。再過3個小時,一則轟動全國的消息將會發布:1月23日10時起,武漢“封城”。
城里城外,無數人的生活因著這場突然的封鎖發生改變。有人只是碰巧路過,有人沒來得及離開,有人只想短暫逗留……他們被困在這個并不熟悉的城市,熬過寂寞、焦灼、恐懼,熬過子時最深的黑夜,終于等來了76天后的“解封”。
回家的日子,到了。
封城:突然而至
下火車的時候,李智偉發現有些不對勁。
往日人潮擁擠的武昌火車站,1月23日上午,清冷了許多。
早上7點多,火車上,李智偉聽到有乘客說,武漢馬上要封城了。他一陣懵,不太相信。新冠肺炎的新聞,他看到過,總覺得沒那么嚴重。票都買了,總不會不讓上車吧?
車廂里,到武漢的乘客,有的提前兩站在江西下車了。
10點半下車后,他直奔武昌火車站進站口,發現已經貼了封條,有工作人員在值守,說不能進去了。
很多乘客和他一樣懵,圍著工作人員問要封多久,還有人因焦急而語氣激動,質問為什么走不了,工作人員說他們也沒辦法。
弟弟埋怨他,為啥不買早一天的票。他原本準備買1月22日到武漢的票,發現只有站票,23日的有座位,便推遲一天。陰差陽錯下,成了走不了的人。
中午,他和弟弟在火車站廣場吃盒飯,一人買了個N95口罩,15塊一個。他們不敢走遠,心想政府也許會安排車輛安置他們。
外面太冷了,晚上,他躲進售票廳。里面坐著20多個和他一樣的滯留者。
有人提議,去相關部門問情況,問他要不要去。他不想去。幾個人留下行李讓他們看守,其他人接二連三地跑去了。
當晚,回來拿行李的人說,政府讓他們去救助站,問他去不去,李智偉心想:救助站?那不是流浪漢去的地方?不去。
他和弟弟從垃圾桶里翻出舊紙箱,拆開鋪地上,衣服披身上,靠墻坐著。到晚上11點,閉著眼,還是睡不著。幾個不怕冷的,蜷縮著躺地上睡。
一夜難眠。第二天一早,車站工作人員讓他們離開。李智偉不死心,堅守到中午,還是沒等來安置的消息,車站沒剩幾個人了,只能先找旅館。
旅館不好找,車站附近的很多關門了,最終找到一家重慶人開的小旅館,夫妻兩也是滯留武漢回不去。為了省錢,李智偉和弟弟住最便宜的房間,60塊一晚,除了兩張單人床、一張小桌、一臺壞了的電視,什么都沒有。
李智偉在廣東揭陽工廠做臨時工,干了10多年,一直住200塊一個月的租房。眼下旅館環境雖差,倒也能忍。
除夕夜,他們是旅館唯一的客人,一人吃了碗泡面。老板送了盒巧克力給他們。洗漱后一下入睡。

陳佳欣睡不著。這是她第一次在外過年。武漢之旅計劃了很久。1月20日來之前,武漢的朋友說肺炎不嚴重,她也沒在意。
21號,她和朋友去逛街,買過年衣服。街上熱熱鬧鬧的,沒什么人戴口罩。到第二天,鋪天蓋地的信息,都在說肺炎危險,她不敢出門了。

刷到封城消息后,她心想,不會這么倒霉吧?安慰自己,按原計劃,1月30號應該可以走了。
周薇也覺得,應該不會封很久。她和丈夫1月19號到武漢,看望腦出血住院的弟弟。弟弟在同濟醫院重癥監護室,她和弟媳輪流照顧了幾天,想著等弟弟情況好轉,再回家。
兩個女兒留在陜西老家,15歲大女兒照顧5歲妹妹。武漢封城后,被接到親戚家。
他們走不了,只能繼續在酒店住著。最早是在同濟醫院附近,沒住兩天關門了,換了一家,住兩天,又關門了,大年初一,到處找酒店,才找到一家,一間房就要320元。
和周薇一樣,500多位滯留者加入名為“滯留武漢的外地人”微信群,將自己的名字改為了出發地、目的地、人數、有無車輛。每天上千條消息發出,傾訴、吐槽、交流一手信息……抱團讓他們收獲了些許慰藉。
被困:度日如年
新年第一天開始,李智偉每天去武昌火車站,想看看啥時開。車站基本沒人了。
賓館實在太小太無聊,他一天出去兩次,中午和晚上。吃的不好找,來來去去就那么兩三家,一葷一素,50多塊,一丁點肉。
除了飯后在附近走走,其他時間,李智偉都在刷手機,關注疫情新聞,無事可做。
起初,他想著一個星期可以走,慢慢變成了14天,過了14天還是不行。等待變得漫長,他覺得快要麻木了。弟弟安慰他,大不了就損失錢,人沒事就行;父母也囑咐,不要亂跑,健康最重要。
他有時忍不住想,我怎么落到這個地步了?
小區開始封鎖后,他飯后的游蕩時間也取消了。住進旅館的人越來越多,幾乎都是滯留者,各自宅在房間,不敢跟外界過多接觸。
陳佳欣和男友借住在朋友家,感覺很不好意思。父親每天問她什么時候回家,朋友們問她有沒有事。每日除了吃飯、睡覺、玩手機,就是刷微博看什么時候能解放。看到朋友圈里,老家朋友們出去吃火鍋、烤肉,她饞死了。
2月底,她幫忙在網上搶過菜,發現400克一盒的雞中翅,就要89.9元,還必須得搶。
焦慮與日俱增。她在珠海工作,工作室、租房,租金每月上萬。
“我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到自己家,能夠開始掙錢還債。”新疆姑娘鄭茹和丈夫、兩個孩子滯留在武漢親戚家。親戚雖沒說什么,但她覺得很不方便。一家人沒有收入,家里還有房貸,“本來今年總算可以翻個身,現在又得一屁股債了。”
如今,家里窘迫到1歲孩子的奶粉、尿不濕都買不起了,“每個問題對于我們都是一個巨大的坎。”
周薇沒想到,滯留武漢的日子,也成了她和丈夫的坎。
1月30日,丈夫接到老家電話,說他母親過世了。因為封城,他們回不了家。周薇找硚口區政府,希望能開個回家的證明,未果。
過了幾天,實在沒法,只能拜托老家親戚,將母親安葬。按照陜西習俗,老人本應土葬。兒子不在家,沒人管,只能托人叫輛車,拉到火葬場火化了。
無法為母親送葬,丈夫大受打擊,變得抑郁,整晚整晚地睡不著,一想到這事,就心發慌,上不來氣兒。醫院不敢去,只能到處找藥店,買了些藥。
因為這事,丈夫對她有怨念,說回去了要和她離婚,不跟她睡一間房。周薇理解他的悲痛,只能哄著,安撫他,讓他親戚朋友打電話安慰他。可每天把外賣送到他門口,丈夫等她走了才開門拿,“兩個人就鬧到這個程度了。”
周薇弟弟原本2月7日出院。未料,同病房有病人家屬發熱,他被安排做了CT檢查,顯示有點問題,又做了核酸檢測,沒有問題。醫生讓他出院,到蔡甸醫院隔離14天。弟弟行動不便,要人照顧,想回家隔離,醫院沒同意。
孩子在親戚家飯都不敢多吃,半夜餓得睡不著,她心疼到不行。她父母在陜西,一個中過風,一個有慢性病,身體不好,兒女都不在身邊,弟弟生病的事一直瞞著他們,周薇被困武漢的事也不敢說,只騙他們說去旅游了。
周薇隔幾天給父母打個電話,每次打之前,都要調整半天心情,裝作沒事。通常是母親接電話。有一天,父親說想她了,一個多月沒見到她,沒聽到她聲音。她讓父親接,父親只聽她說了一句,就遞給她母親。掛電話后,她淚如雨下。
周薇說,自己是個不愿叫苦的人,喜歡和人分享快樂的事,但滯留武漢這段時間,有太多心酸,無處傾訴,“傷心事一件接著一件,感覺望不到頭”。
吃飯只能點外賣,點一次,吃兩頓,不太合胃口,將就著。外賣很多關門了,周薇就在網上買了個電飯煲,想自己做。
她表哥回了利川老家,在漢陽有租房,她想過去住,鑰匙寄不過來,房東也說小區封了,外人不讓進。她找社區幫忙,也解決不了,“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
滯留武漢一個多月,她花了近3萬塊,想辦法找朋友借錢。公公打電話,說要沒錢了,給她匯一點,“婆婆才走不到一個月,我好意思要公公的錢嗎?”
2月27日,武漢市對生活困難的外地滯留者,給予3000元救助。
周薇想要申請,社區讓她去漢口火車站填表,那里離華南海鮮市場近,離酒店很遠, 她又不敢出去。
經歷:別樣感悟
也有人在被困的日子里,有了新的體驗和感悟。
李智偉決定去做志愿者。2月16日,滯留武漢的外地人群里,有人在招募保安,管吃住。李智偉身上的錢快用完了,只遲疑片刻,他就報了名,當天被接到沌口方艙醫院。
忐忑是有的,他不知道要做什么、會不會接觸到病人,不敢告訴父母,怕他們擔心。
夜晚,住集裝箱,上下鋪,六人一間,還有取暖器,比之前的旅館好很多,李智偉很滿意。
第二天早上醒來,一起被招來的六人里,有一個之前不知道是在醫院做,晚上悄悄收拾行李走了。

李智偉上早班,朝八晚四,主要在醫院門口協助交警指揮車輛。兩名交警、三個志愿者一班。
一車車的新冠病人拉過來,李智偉總感覺口罩戴少了,用過的口罩他不舍得扔,洗一下,戴兩層。
這份志愿工作,每天補助200塊,比廠里上班輕松很多。最重要的是,每天有事做。他干了20天,直至醫院休艙。3月8日,他收到了醫院頒發的“優秀志愿者”證書。“出社會多年,第一次拿到榮譽證書”,這個在工廠車間摸爬十多年的男人,激動又有成就感,覺得“為國家做了一點貢獻”。
這之后,他又到江夏區一個廢棄工廠改造成的康復點,做了14天保安,結束后被安排在集中箱隔離。
2019年對劉辰來說,是難過的一年,她離婚了。武漢封城當天,她回了武漢父母家。小時候,她覺得父親很兇,和他關系不親。中學開始,很少在家。這次滯留家中2個多月,和父母的陪伴、交流多了,雖時有碰撞,卻有聲有笑,消融一切。
她發現,在家喝咖啡、曬太陽,聽母親叨叨的日子,也很美好。焦慮也有,開瑜伽工作室的她,面臨著租金和收入壓力,不得不嘗試網上云課程。但比起那些食難果腹的滯留者,她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
回家:喜憂參半
所有滯留者都在等待回家。
有人每天打各種投訴、求助電話,甚至有人嘗試各種有風險的離漢途徑。
一個28歲的天門小伙,清晨從漢口火車站附近出發,騎摩拜、步行,傍晚到達江漢大橋附近,正準備從河里游過去時,被執勤輔警發現,逃離失敗。
他在滯留者群里講述了這段經歷。不久后,有人效仿,從群里約了兩個同伴,夜晚出發,想從黃陂走到河南信陽,全程100多公里。走了50公里,一天一夜后,被巡邏警車攔下。
還有一位要回溫州的媽媽,晚上帶著孩子騎自行車,快出黃陂區時,被發現了。
大多數人只能在焦灼中等待。
周薇見滯留者群里,有人說自己回去了,她趕緊求教,對方說需要去醫院做檢查,再讓居住酒店開居家證明。正準備去醫院檢查時,她盼來了好消息——2月24日,被封閉的城市短暫地開了口:滯留在漢的外地人員可以出城。周薇馬上讓丈夫電話詢問老家村委需要什么手續,還沒搞清楚,僅3個小時后,通告就被撤回。空歡喜一場。
3月,看到群里有人自駕離漢,陳佳欣很焦慮,埋怨男友沒有開車過來。3月中旬開始,湖北其他城市陸續解封,火車站逐步恢復運行。陳佳欣詢問廣東老家那邊的社區,得知有復工證明、健康證綠碼、核酸檢測陰性,就能離漢。
她想包車走,直接回廣東的車很少,大多要中轉。她打聽了下,從武漢包車到湖北十堰市,一人700塊,還得再從十堰坐高鐵回廣東;包車到湖南長沙的,1500塊一個人,再轉高鐵。
中轉時間長,路費貴,她還聽說有人半路感染了,心里害怕,終究不敢冒險。
3月24日,期待許久的“解封”時間發布:4月8日零時起,武漢市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
終于可以回家了。滯留者群里一片歡欣。有車的滯留者,開始陸續辦理復工證明、接收證明等手續,自駕離漢。
陳佳欣搶了兩張到廣州的火車票——4月9日和4月13日的,搶到票后,她再次詢問老家社區,得知有綠碼、在武漢的居家證明,回家后做個核酸檢測,居家隔離7天就行。
她馬上把13號的車票退了,等著9號回家。擔心路上有風險,她早早買好了防護服、護目鏡,連紙尿褲都買了,想著路上不用上廁所。她打算全程不跟人接觸,不吃不喝,回家后,隔離、核酸檢測后,確定沒事,再出門。
李智偉買到了4月9日回陜西安康的車票。他擔心,回家后會被拉去自費隔離——這也是眾多滯留者的普遍擔憂,也是最近群里談論最多的。不過還好,近期,廣東、浙江、江西、廣西等多地陸續發布公告稱,將與湖北健康碼互認。

生活的壓力,追著他們跑。從成都來武漢見朋友的陸杰,封城后被困酒店。這兩年,他剛開始創業。手頭一個忙了2個月的重要合約,原準備元宵節后簽約,因他回不去,被別人簽了。滯留至今,花了2萬多,所有信用卡都逾期了,每天電話不停。回成都的機票要700多塊,他都拿不出來。
周薇在3月下旬回家了,目前在隔離中。走出“圍城”,她的人生卻陷入了另一座圍城。那場無法彌補的缺憾,她期待能盡早過去。
4月7日,子時,距離武漢解封還有12個時辰。在過去許多個這樣的夜晚,陳佳欣都會期待刷出一條解封的消息。
3月8日是她的生日。那天,男友訂了生日蛋糕,她覺得那是人生中最好吃的蛋糕,“我在封城的武漢待了快三個月,還過了個生日,真的是以后都會拿出來跟孩子分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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