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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所百年名校的魅力,就體現在這樣的學者身上
原創 群學君 群學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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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競爭環境,已經不太允許大學有這樣的從容心態了。所以,回望讓那些百年名校之所以成為百年名校的人和事,在當下仍然顯得特別珍貴。
比如,今天就想說說南京大學一位老教授,中國現代聲學奠基人之一的魏榮爵先生(1916-2010)。魏榮爵先生是2010年4月6日去世的,今天是他整整逝世十周年。
一所百年名校的魅力
就體現在這樣的學者身上
文 | 群學君
01
在他的專業領域,魏榮爵先生有很高的學術聲望,是當之無愧的一代宗師,中國最早的聲學專業就是魏榮爵先生建立的。魏先生從1952年開始做南京大學物理系主任,一直到1984年,做了三十三年。其他學校不知道,至少在南京大學歷史上,這是絕無僅有的記錄,可見魏先生聲望之高。
不過跟大多數自然科學家一樣,魏先生并沒有太多公眾知名度,今天即便走在南大校園里,隨便抓住幾個老師學生問問,大多數人大概也不知道魏榮爵是何許人也——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對于一個專業學者,特別是自然科學家而言,大眾知不知道他,并不很重要。況且魏先生這樣的大學者,并不會很在乎這種世俗的聲名。
那么,對于魏先生他們那一代,以及他們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學者而言,彼此之間臧否人物,更看重的是什么呢?這可以從魏先生年輕時候一件小事說起。
1951年,已在UCLA取得職位的魏榮爵響應周總理號召,謝絕了美國導師的多次挽留,沖破重重阻力回到祖國,到南京大學任教,母校也給他很高的禮遇,第二年就讓他做物理系主任。有一次出去開會,學校派車來接,魏榮爵上車時,發現已坐了幾位老先生。其中一位是文學院院長胡小石(1888-1962)。
看到老前輩,魏榮爵當然是規規矩矩地俯首致意。年輕人懂禮貌,在胡小石看來孺子可教,但除此之外,也并沒有太多在意。途中攀談起來,當胡小石得知眼前這位新近回國洋博士的家世背景后,神情一下子變得肅穆起來。魏榮爵先生后來回憶,當著車上那么多人的面,胡小石突然改口,稱自己“世兄”。
魏榮爵大惑不解,因為從年歲上說,自己那個時候不過三十六七,胡小石先生已經年過花甲,相差將近一倍;從資歷上講,胡小石從二十年代開始就是名震東南的大文人、大名士,魏榮爵還在念小學的時候,胡小石就已經在金陵大學做國文系主任了??吹轿簶s爵一臉懵懂,胡小石解釋說,我的老師是兩江師范學堂(南京大學前身)監督李瑞清(1867-1920),而把李瑞清延聘到南京來做校長的,是當時的兩江總督魏光燾(1837-1916)。無論從年齡還是從經歷上來說,魏光燾都是李瑞清上一輩的人物。魏光燾的什么人呢?他就是魏榮爵的爺爺。所以這樣算起來,六十幾歲的胡小石和三十幾歲的魏榮爵不僅是同一輩人,而且是有“世誼”的,叫一聲“世兄”,不僅僅是看得起魏榮爵,更是對老師和太老師的尊重。
魏榮爵先生感嘆說,這就是老輩人的禮數。今天的年輕人也許覺得這是矯情或者迂腐,但是不要忘了,在“天地君親師”的規矩中,蘊含的“溫良恭儉讓”文化傳統與人文傳承,這一點,不僅不迂腐,而且很寶貴。

02
從籍貫上來說,魏榮爵先生出身湖南隆回金潭魏家,這個家族有個大名人,就是近代“開眼開世界的第一人”魏源(1794-1857)——順便說一句,魏源中年時代長期住在南京,故居就在清涼山下烏龍潭邊,他的名作《海國圖志》就是在南京寫的。魏源的故居一直保存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結果在大興土木的市政建設中,被推成一片廢墟。這幾年為了重塑城市文脈,又建了個“魏源故居”的假古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起來都是荒唐事。
在族譜上,魏源是魏榮爵先生的六世祖先,不過已經是打不著的遠房親戚,真正影響魏家命運的,是魏榮爵的祖父魏光燾,就是前面胡小石尊奉的“太老師”。
魏光燾這個人很有意思,跟他的前輩曾國藩、左宗棠,后輩毛澤東、彭德懷一樣,他身上集中體現了湖南人的那種堅毅、勇敢、不服輸的品質。在所有晚清重臣當中,魏光燾的出身是最微賤的,因為家里窮,幼而失學,不僅沒有功名,而且干的都是下等苦差——他是廚子出身,而且還不是掌勺的大廚,是那種幫著洗菜切墩的小工,跟當年岳云鵬差不多。
19歲那年,魏光燾參軍,跟的是九爺曾國荃,“好男不當兵,好貼不打釘”,更何況那個時候湘軍和洪秀全的部隊拉鋸,境況艱難。不過是金子總要發光,一進部隊,魏光燾嫻于調配,有膽有謀的品格就脫穎而出,很快出人頭地。他一生最了不起的功績,是光緒年間他與劉錦棠配合,成為左文襄收復新疆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
除了武功,更值得稱頌的是魏光燾的文治。因為讀書少,所以他特別崇文重教,特別尊敬讀書人,新疆第一所現代書院博達書院就是他建立起來的,到了晚年,他成為封疆大吏,做過陜甘總督、云貴總督、兩江總督,環繞大半個中國,每換一個駐地,必定要延名師,辦學校。并且自律很嚴,政務再忙,每天必寫四百個漢隸,數十年不間斷。——這就是湖南人的犟脾氣。

當然,魏光燾對中國教育史最大的貢獻,就是接過劉坤一、張之洞的藍圖,把“三江師范學堂”變成現實,并且給這所學校定下開放多元、兼容并包的文化調子??梢赃@么說,如果沒有魏光燾,三江師范學堂當然也會建起來,但是會不會是我們后來看到的那種規模和氣象,很難說。從這個角度說,今天南京大學寫校史,只說我們的創始人是劉坤一、張之洞,是不對的。對魏光燾,我們這些南大的后輩,應該給予更多的尊重。

03
魏光燾去世那年,魏榮爵先生剛剛出生,祖父的影響是通過家族的文化傳承間接實現的。
這里面最重要的一點,是開放而包容的心態。魏光燾沒有念過多少書,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不拘泥于傳統的桎梏,對各種文化保有一種實用主義的務實態度。他晚年息影家鄉,對邵陽小城的文明開化,起過很大作用。1906年,魏光燾七十大壽,專門請日本人到家里來放電影,這是邵陽歷史上第一次電影放映記錄。
再比如,對子女的教育。魏光燾的三兒子魏肇文(1884-1955)——也就是魏榮爵先生的尊人,十五歲就被朝廷“獎國子監生,加員外郎銜,賞戴花翎”,但魏光燾卻沒有讓兒子走科舉的老路,而是送他出洋,去東京念書——這是20世紀初年輕人最時髦的選擇。從這個角度說,魏光燾是在用實際行動,踐行先人魏源“開眼看世界”的主張。
事實上,魏家三少爺在東京,結交的也是當時中國領時代之先的風流人物,他在東京有兩個最要好的拜把子兄弟,一個叫蔡鍔,一個叫黃興,再以后,他順理成章地成了革命黨——一個朝廷重臣的兒子,成了大清王朝的掘墓人,這是革故鼎新時代常見的社會現象。

走得更遠的是魏肇文的姐姐,也就是魏榮爵的姑媽魏湘若女士(1883-1953),這個總督大人的女兒,嫁給了朱元璋的后裔朱劍凡(1883-1932),卻把全部嫁妝拿出來,給丈夫毀家辦學。兩個“帝王將相的后裔”開辦的長沙周南女中,卻中國共產黨培養了早期幾乎所有女革命家:向警予、蔡暢、楊開慧、帥孟奇、勞君展、丁玲……而他們的女婿,一個叫王稼祥,一個叫肖勁光。
魏榮爵家族的政治光譜,既有保皇黨,也有國民黨,還有共產黨,這種多元并包中的思想碰撞交融,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最有魅力的文化特征——正是這樣的思想解放,才是造就了那個時代名家大師輩出的深層土壤。
04
盡管出身名門,但是到了魏榮爵出生的時候,家庭已經敗落。據說,魏榮爵在金陵大學念書的時候,都是靠做家庭教師和給報社寫文章賺生活費。好不容易大學畢業,抗戰爆發,魏榮爵幾經輾轉,流落到重慶,進了南開中學任教。
南開中學1941級他教的那一班,連老師帶學生不到35人,卻一共走出五名中科院院士,分別是化學工程學家侯虞鈞(1922-2001)、生物化學家鄒承魯(1923-2006)、冶金學家郭可信(1923-2006)、核物理學家朱光亞(1924-2011),還有一位是他們的物理老師魏榮爵本人。
朱光亞那時是班上最小的學生,對物理特別感興趣,高三臨畢業,他去問魏老師,進大學選物理系好不好。魏老師回答說:當然好,但是你要問問自己能不能做到兩點:一不怕窮,二不怕苦。17歲的朱光亞說:我可以做到。
這一年夏天,朱光亞考入中央大學物理系,第二年,轉學到西南聯合大學物理系,在那里,他受教于周培源、趙忠堯、王竹溪、葉企孫、饒毓泰、吳有訓、朱物華、吳大猷等中國現代物理學巨擘。又過了十幾年,他成為中國“兩彈”研發的最重要的領導人之一。
而朱光亞的老師魏榮爵,則在幾年后考取留美名額,1950年在UCLA獲得博士學位(他的學生朱光亞也是在這一年獲得密執安大學博士學位)。又過了三十年,師徒兩人,同時被遴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
每次讀到這個故事,我都覺得特別感動,如果說朱光亞他們這一代西南聯大的學生,用一輩子的事功踐行了學?!皠傄銏宰俊钡男S枺敲次簶s爵先生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盡最大可能盡到責任和義務:當中學老師,就恪盡職守,金針度人,作育英才;同時,也從未放棄自己的深造與進步。這樣的人生軌跡,何嘗不是同樣勵志的榜樣?

05
1951年,魏榮爵先生克服艱難險阻,回國效力。此后幾十年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初心不改,這是那一代學人真誠的家國情懷。
魏先生在學術上的成就,不容我們外行置喙,學術史上的早有公論。而他作為自然科學家的人文情懷,卻是在學術分科嚴重的今天越來越難見到的。
受到家庭影響,魏榮爵先生一輩子酷嗜京劇,他早年正兒八經拜過富連成“喜”字科的梁喜方學武生,身上有童子功。中學時候在上海,魏榮爵的《白水灘》和《黃鶴樓》,在票友圈很是名噪一時,直到鮐背之年,老先生還能在院子里刷槍。

更難能可貴的是,魏先生能夠把業余興趣和專業知識結合起來,用專業知識提升業余興趣水平,用業余興趣進行專業知識的實踐。我讀過魏先生早年一些京劇劇評,談論京劇唱詞的發音和用韻,他跳出中國傳統文人只能從古代韻書中找教條的窠臼,把聲學理論中關于音韻的部分用到對京劇發言的討論上,一出手就高標獨占,不同凡響。據說他曾經寫文章批評馬連良馬老板,既準又狠,讓編輯驚為天人。
當然,這并不是說魏先生會唱京劇、評京劇就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說,老一代的學者,在專業之外,都有自己的文化情懷與人文世界,或者說,今天我們視為學有專攻的文化項目(比如寫毛筆字啊,彈琴啊,吟詩啊等等),在他們那個時代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今天常聽到人感嘆,怎么以前的理科教授,能詩會畫,一筆好字,比今天好多文科學者都強。其實,這不是文科理科的問題,而是作為日常生活組成部分的文化體驗,在這個高度社會分工和高娛樂化的時代,被我們拋棄了。學者也成了學術生產的機器,失去了健全的文化人。
如果今天的文科學者能多一些科學思維和訓練,理科學者能多一些人文素養的熏陶,那我們就不至于離魏先生那一代越來越遠。

原標題:《一所百年名校的魅力,就體現在這樣的學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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