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2020年4月3日凌晨，新冠肺炎全球累計確診病例突破100萬例。

當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全球實時統計數據跳上七位數之時，這個星球上數十億人的生活，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人類抗擊新冠病毒的“戰爭”已經走進了第四個月份。4月1日，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表示，新冠肺炎疫情是聯合國成立以來，人類共同面臨的最大考驗。

全球抗疫“總指揮”——世衛組織總干事譚德塞在1日的新聞發布會上憂心忡忡地指出，“在過去五周里，我們看到新增病例的數量呈近乎指數級增長趨勢，遍及幾乎地球上的每個國家和地區。我對感染迅速攀升和全球蔓延深感憂慮。”

2020年，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正在重塑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

目前，全球已有205個國家和地區出現病例。隨著病毒席卷全球，越來越多的國家正在關上國門、封鎖國境、實行旅行限制。這是自二戰結束以來從未發生過的。

這場疫情對人類社會的影響也早已超出了公共衛生層面。由于“禁足令”，無數城市“停擺”，經濟活動陷入停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1日宣布，全球經濟目前已進入衰退，且在2021年前不太可能復蘇。多達2500萬個工作崗位可能會消失，全球可能會損失約3.4萬億美元的勞動收入。

這是對人類社會團結的一次巨大考驗。聯合國表示，全球必須采取行動。尤其是發達國家必須立即幫助那些欠發達國家加強其衛生系統。否則，新冠疫情可能會對這些地區產生嚴重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后果。最貧困和最脆弱群體將遭遇生存危機。人類世界可能面臨更加悲慘的噩夢。

在過去的三個多月里，澎湃新聞（www.kxwhcb.com）緊密追蹤全世界各地疫情的發展。從中國到新加坡、日本、韓國；從歐洲的重災區意大利到美國的震中紐約，持續對疫情進行了深入報道。

在全球累計確診病例超過100萬、病亡人數超過5萬人之際，澎湃新聞回訪了在之前報道中關注的世界各地被疫情影響的人們：他們當中有新冠肺炎患者、上班族、學者、家庭主婦、商人等。他們的經歷和感受，正是疫情之下千萬個普通人的縮影。

人類的驕傲、偏見和自私，以及善良、勇氣和舍己，都在這場疫情中得到放大。這場疫情將在何時終止，我們不得而知。當我們哀悼逝者、致敬抗疫戰士、重新打量我們自己內心之時，惟愿人類能夠從過往汲取教訓，打起精神，再踏“戰疫”征程。

“從未有過的恐慌”

美國著名華裔物理學家、得克薩斯大學達拉斯分校前副校長馮達旋1964年來到美國。半個多世紀以來，他在美國親身經歷了反越戰、民權運動、美蘇冷戰下的古巴導彈危機、“9·11”等重大歷史事件。在他看來，所有這些都不能和新冠肺炎疫情相比。

“60年代我在美國讀書做研究的時候，美國社會正掀起反越戰的高潮。大學里常常有抗議活動。我在六樓的物理系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常常能聞到外面催淚彈的味道。但是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沒有今天這般恐慌的感覺。”馮達旋告訴澎湃新聞，“這就好像是新冠病毒在對人類發起第三次‘世界大戰’。”

在馮達旋看來，新冠疫情對于美國的影響是史無前例的。

“這次疫情對美國帶來的沖擊和越戰以及9·11完全不同。9·11事件發生在一天，影響很深但是對正常生活的影響持續的時間并不長。一個月后大部分美國人又恢復了正常的生活。越南戰爭持續時間很長，但是對大多數人影響并不深。而這次的疫情沖擊不僅更深也更久遠。美國社會的每一個人都有切身的感受。”他說。

在歷史上，有著太平洋和大西洋這兩個天然屏障的美國本土幾乎沒有遭遇過任何重大的災難和外來的戰爭。但是新冠病毒改變了這一切。

如今，美國已成為全球疫情的中心。截至4月2日，美國已累計新冠肺炎確診病例近24萬，其中5758人不幸病亡。這一數字已經超過了美國在二戰中的珍珠港事件和“9·11”事件中死亡人數的總和。

“美國有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空軍、陸軍和軍事武器，但是他們發現，這些在對抗新冠病毒當中一點都派不上用處。”馮達旋說道。

4月1日，一直不愿意承認新冠肺炎疫情嚴重性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記者會上陰沉著臉，語氣遲緩地宣布了科學家們的預計：未來兩周美國將迎來最困難的時期。即使在現有干預措施下，美國也可能有10萬至24萬人因疫情死亡。而如果政府不采取措施，則可能導致150萬至220萬人的死亡。

“這是一個非常巨大的數字。如果按照現在的增長速率，預計很快美國病例就會達到50萬。在英文當中‘50萬’（half million） 是一個重要的心理關口。我們不希望變成這個樣子。但是我擔心這一天很有可能會到來。那時候在美國或許會引發政治地震。”馮達旋說道。

2020年原本是美國的大選年，然而疫情已經嚴重擾亂了正在進行中的全國初選。目前，宣布推遲初選日期的州已達到15個。民主黨主要競選人拜登就表示，“很難想像”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還能如期在7月舉行。

“我不曉得疫情持續下去今年還會不會有大選？因為民主黨可能根本無法選出一個候選人。美國歷史上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憲法里也沒有對這種特殊情況的應對方案。”馮達旋說道。

因為疫情，喜愛在全世界旅行、訪問和演講的馮達旋現在只能待在德州達拉斯的家中，甚至沒有辦法外出就餐和健身。像他一樣，美國37個州和華盛頓特區的2.9億人眼下都受到“禁足令”的影響而不得不待在家中。

在長時間禁足令的影響下，許多人可能會失去工作。“沒有了收入，他們如何來付房租、吃飯、看病？他們該怎么活下去？”馮達旋擔憂道。

據美聯儲發布的《2018年美國家庭經濟狀況報告》，40%的美國家庭拿不出400美元的現金用于應急經濟支出。盡管美國政府日前宣布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2萬億美元經濟刺激計劃，然而遠水難救近火。根據美國勞工部門數據，該部門收到了660萬份救濟金申請，這比之前一周的數據翻了一倍。美聯儲預測：新冠疫情或將使4700萬美國人失業，情況超過1930年代的大蕭條。 不少經濟學家警告美國經濟可能陷入衰退。

家住加州的莫妮卡·楊是一名新冠肺炎康復者。正在家中隔離治療的她認為自己是幸運的。“我住在斯坦福附近的灣區。這里有最好的資源和專業醫療服務，但這個國家其他地方的人們不一定有這么幸運。”

這場巨大的災難不僅對許多國家的公共衛生制度和醫療系統帶來了巨大的考驗，也同樣影響到了整個社會正常的商業和經濟運轉。

在當地社區非常活躍的莫妮卡深深感受到，目前美國采取的封鎖措施對經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為那些每天艱難生活的人們感到難過。股市大幅下跌，許多企業可能不得不關閉，特別是小企業。這對于許多人來說，影響是巨大的。”她說。

疫情帶來的反思

生活在香港的宗教學者楊子聰回顧了自己過去三個月在疫情下的生活。

“這次香港面臨的考驗和沖擊沒有其他地方那么大。我們看其他地方的疫情就有一種 ‘隔岸觀火’的感覺，看到其他人在水深火熱中，但自己卻無能為力。事實上在疫情時期一動不如一靜，反而才是智慧，這是我在疫情期間的反思和學習。”他說。

據楊子聰觀察，雖然香港疫情相對沒有那么嚴重，但是不少行業依然大受影響。“身邊的朋友有停薪留職的，有生意大跌七八成的。不過即便如此悲觀的處境，社會暫時還沒有出現過度悲觀的氛圍。”

楊子聰認為，從這次疫情的特性與其發展軌跡看，有許多值得人們深思和反省之處。

“疫情首先出現在‘東方’，人們一開始不知所措，但很快意識到當中的危害，繼而警覺起來，響應各樣嚴苛的措施，最終使得疫情相對受控。當疫情轉過身來傳向西方時，那里的人們最初似乎心存僥倖，或過于看重自身的權益，而忽視了病毒的存在。到疫情開始惡化時，就開始尋找各種 ‘替罪羊’。”他向澎湃新聞表示。

他繼續說道，“現在疫情仍在進行中，但我覺得這是人類反思的一次時機，迫使我們面對這數百年人類貌似進步，實質且進且退，甚至到現今停滯倒退的發展困局。我們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都不能獨善其身，要參與反省并且學著接受遍及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等不同層面的沖擊和改變。這當中會出現短期陣痛，很多工作可能消失，人的價值會失落和重置，直到共同找到出路。盼望所有人類可以認清，新冠病毒是整個人類社會共同的敵人，東西方不同文明文化的國度都要同心協力，互相尊重互補長短，一同面對這場人類共同的危機。”

在較早遭受疫情沖擊的新加坡，當地華人沈遠安已經感受到了疫情對國家帶來的巨大影響。政府甚至出動了儲備金進行資助各行各業。

“我們不知道疫情什么時候結束，但它很可能會持續到今年年底，甚至更久。它對經濟帶來的負面影響，很可能超過2008年的金融危機，而持續時間也將更久，甚至在疫情結束后仍將持續。”新加坡總理李顯龍近日在社交媒體上如此說道。

“經過這次疫情，人類社會更要注意保護環境，不要引火上身。疫情目前已經在改變我們社會的各個方面，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都體現出來了。相信疫情過后，每個個體和社會都會調整和修正自己的行為。”他說道。

疫情一度嚴重的韓國，眼下正逐漸穩定下來。在首爾一家大企業工作的金熙康曾經一度擔心疫情在首爾暴發，所幸這樣的情況并沒有發生。然而疫情使得本就孱弱的韓國經濟更是雪上加霜。

“沒有足夠的經濟需求，經濟運轉速度變慢了。貧窮的人們可能會最先遇到困難，但是即使是較富裕的人也會遇到危機。”金熙康告訴澎湃新聞，“通過這次疫情，如果人類能夠醒悟到自己的過錯而悔改，不要再去插手干涉大自然是最好的結果。但看過往的人類歷史，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非常小。”

同樣在韓國生活的華人律師張智華在疫情中看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和敵視。

疫情之初，他積極地組織華人籌集抗疫物資，同時在公眾號上定期發布關于疫情的各種官方消息，澄清各種謠言。

“有許多人給我們帶來溫暖，我們給中國募捐的時候，很多和我們素不相識的韓國人從各地跑來幫我們，給我們發信息說，中國朋友加油啊。后來韓國疫情升溫，韓國華人和中國人也是一樣支援韓國。如果不是因為疫情，我們很多人不會相識。我們看到了還是有很多人有一顆善良的心。”他說。

同時，他也看到人們在面對恐懼時的反應。

“這場疫情讓我們看到了，其實我們都是人類而已。沒有什么中國人韓國人美國人這種區分，也沒有什么白種人黃種人的區分。在病毒面前我們都很脆弱。我覺得疫情能讓我們很好地去理解我們是人類共同體的意義。”他說。

更遠還是更近

疫情發生后，由于學校停課，家住神奈川縣的日本主婦木皿愛每天為了要照顧三個孩子而忙碌不停。

木皿愛形容自己這段時間里最大的感受是孤獨。“我每天心情不穩定。從早到晚一直看著疫情的最新信息，總是感覺很擔心。可是我周圍的人，包括我爸爸媽媽總是不把疫情放在心上。我感覺很累。”她向澎湃新聞說道。

曾經在上海生活過的木皿愛從1月份就開始關注中國的疫情。在這幾個月中，她感受最深的是國家與國家、人與人之間的偏見和歧視帶來的負面作用。“如果人們都帶著自己的偏見，就不會接受意見。最終對誰都沒有好的結果。”她說道。

“這場疫情結束后，我希望未來全世界各國人民都可以多交外國朋友。如果說政府之間的言論總是很官方，那么朋友之間的意見總可以傾聽吧？如果有很多日本人都有外國朋友，都愿意彼此傾聽的話。誤解會消除不少吧。”她說。

在疫情最嚴重的歐洲國家意大利，可謂“死傷慘重”。意大利這次去世的大部分都是老人，這些老人正是創造了意大利上世紀七十年代經濟輝煌，把意大利帶入發達國家的一代人。意大利曾經最有“范兒”、最前衛、最有思想、最熱愛工作的一代，最終竟然以這個方式落幕。

“以前讓意大利人最值得驕傲之一的就是醫療體系，意大利曾被評為世界最適宜養老的國度之一。這次疫情對意大利公共衛生體制的巨大沖擊和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親身經歷了意大利疫情的當地華人黃天驕說道。

經濟打擊同樣嚴重，意大利重災區貝加莫之前曾是意大利最富裕地區的代名詞，富人、公司、企業、工廠云集。如今卻成了意大利“鬼城”的代名詞。

“在這個特殊時期，個人和國家都有了一個反思和調整的機會，人們有了一個聚焦同一關切進行討論和共情的機會。遺憾的是人們仍然很難達成共識。”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所所長崔洪建向澎湃新聞說道。

在崔洪建看來，這次疫情給人類社會帶來的教訓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國家、社會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受到沖擊并需要重新審視。“我希望通過這次疫情，個人衛生和健康會被置于更優先的考慮，國家也可以重新審視發展觀，把人民群眾的生命和健康放在首位，而且應該是持之以恒的。”

他繼續說道，“國家與國際社會應當建立起更誠信、公開、平等的自處和相處方式，盡管現在看到的更多是這些原則的反面。疫情會改變很多人的價值觀和很多國家的世界觀，會讓世界變得更保守，重商主義和唯利是圖的全球化受到挑戰，會呼喚一種更克制更平衡更環保的發展觀。”

在歐洲重災區意大利北部，當地人西蒙尼（Simone Bellotti）對未來依然保持著樂觀。

“我們會從這場可怕的災難中走出來，變得更強壯、更聰明、更健康。我很難過的是成千上萬的人在孤獨中死去，沒有葬禮，也沒有人為他們祈禱。但是我也看到其他一些國家（包括中國）向意大利伸出了援手。就像那句諺語說的一樣‘一個人可以跑得更快，但一起走可以走得更遠’。我們必須減少利己主義，更加開放地互相幫助。”西蒙尼向澎湃新聞坦言。

西蒙尼現在每天都會祈禱，盼望9歲的女兒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我認為，一個社會的福祉不能僅僅用GDP來衡量，而是應該用人們的幸福感和是否自豪地稱自己是這個國家的一部分來衡量。”

“大概10年前美國有一部電影，講的是外星人進攻地球，全世界的軍隊都變成一個軍隊來對付他們共同的敵人。我覺得有點像今天的情況。”人在美國的馮達旋說道。

“我想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應當想一想，我們應該在社會中建立起怎樣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無論是美國人、中國人、意大利人、日本人……所有人只有站在同一戰線，我們才可能打贏這場戰爭。”

“如果人們不能從這么慘痛的教訓中真正痛定思痛，那么下一次病毒危機再來的時候，人類就真的無藥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