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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是一生中最好的禮物 | “移民”展故事集
2020年春節,中國人渡過了最漫長最揪心的一個“長假”。那些封城之際,正好行走在路上的人們,也體會了一把“回鄉難”。12月28日開幕的“移民——劉博智華人流散文化影像展”在疫情影響下,展廳暫停開放,讓小編用幾則用一輩子守一次回鄉機會的古巴老僑們的故事,繼續講述早期華人移民的故事吧。
像吳帝胄一樣的古巴華裔老人們,因為國家之間的外交政策、所在社會的貧困,甚至異常復雜的出國程序,回鄉幾乎是不可能的幻想。這個春節,我們似乎都體會了“吳帝胄們”的心情:當回鄉不只是一個假期、一張機票就能解決的事情時,守望積聚了最深的情感。
“我81歲了,第一次來中國,見到親人,見到我的姑姑,還有爺爺的相片,感覺像做夢一樣……都81歲了,第一次看到屬于中國人的房子,就像我小時候想象的一樣。”
——2014年4月,古巴混血華裔吳帝胄第一次回到父親吳國祥的故鄉廣東新會的時候如是說。
▌記憶中的唐人街 VS 想象中的中國故鄉
攝影師劉博智數次到古巴拜訪吳帝胄,他是個藝術家,畫作富有想象力和童趣;也有當年作為民兵隊長的英雄歷史,算得上革命家;他還和人一起撰寫了《華人在古巴》一書,可謂歷史學家。然而晚年只能在哈瓦那郊區的小破屋里度過,經常為風雨吹破的屋頂煩惱。
讓劉博智驚奇的是,即便在外人無法想象的艱難生活環境中,他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故鄉熱愛和向往,完全是純粹精神層面的旁逸斜出,有著動人神性力量。如果要追根溯源,是上一輩平凡又固執地持續影響。


吳帝胄手繪的哈瓦那唐人街,他在這里長大,街上商鋪布局、各種節日慶典場面都記得清清楚楚。
吳帝胄的父親吳國祥1890年出生于廣東新會,年輕時跟隨鄉里叔伯到古巴哈瓦那,出洋謀生,取了古巴名字Guillermo Eng,為了養活古巴的家和故鄉的家,一生中在各種行當里摸爬滾打,經營過百貨鋪,水果攤,雪糕店,魚檔,餐館,菜園,貸款,賭檔……后又娶了西班牙裔太太Elvira Herrera,生了幾個混血孩子。后來,除了吳帝胄,西班牙太太和其他小孩因疾病離世。
吳帝胄在海邊小港口埠Remedios出生,自小在中國文化中長大,那里有觀音廟,街上經常有跟關公相關的各種慶祝活動,吃的是牛肉粥、炸油條、咸肉粽,五歲前他只會跟著父親講新會話。父親一遍一遍用新會話告訴他故鄉的古井是什么樣的,祠堂是什么樣的,民樓是什么樣的,民樓有這個、有那個,還有家里的小樓,樓下有兩棵龍眼樹……父親心中一直有家鄉,所以不愿入古巴籍,為了回家保留著中國身份。1973年,爸爸窮到只剩下一只表,帶著幾瓶酒,自己一人回了鄉,最終在中國過世。吳帝胄一直想象著那個并沒有親眼見過的故鄉,并且感情至深。父親跟他描述過的,他也經常給其他華人講起,栩栩如生,他們都以為他回過中國。


吳帝胄生活在哈瓦那郊區,屋頂總是被風雨破壞。
▌一個攝影師續寫的個人歷史
在拍攝吳帝胄和其他老一輩古巴華裔的過程中,劉博智越走越深,華人移民群體在古巴跌宕起伏的歷史和悲慘現狀足以創作一部攝影史上的史詩,十年里他六次往返,拍攝工作不僅僅是簡單地拿著相機去記錄。記錄和收集我們認為的特殊群體的苦難,然后帶回展廳供人消費,對于他來說這也意味著非常實打實的行動,很多歷史已經無力改變,但面對兩代人的還鄉心愿,他盡力做了一些比拍照更艱苦的事。至少有幾個老人的個人生命歷史,因為他的介入,在最后添加了多彩的幾筆。

吳帝胄在劉博智家的天臺,用康乃馨祭祀去世的太太,告訴她終于回到了家鄉的土地。

吳帝胄在新會老家的祖屋,吳帝胄祖屋,屋里掛的照片是他的父親吳國祥。
2014年4月,劉博智根據吳帝胄家老照片上地址線索,九曲十八彎摸到廣東新會文樓,找到他在家鄉和在廣州的親戚,加上美國胡琪瑜教授和香港雷競璇教授資助,吳帝胄終于第一次踏入家鄉土地,帶著他過世不久的太太Belkis和女兒麗蟬的合照。在廣州,吳帝胄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小姑吳錦英,比他小二十多歲,血緣親情讓他們立刻就親近起來,81歲的他在小姑面前仿佛又變成了小孩,見到墻上的中文字,就問他姑姑怎么讀。晚上在海珠橋夜游,隨意的和路上的人聊天合影,橋邊有街頭藝人在賣唱,唱的是國語歌,吳帝胄聽不懂,但是卻聽得入了迷。小時候聽父親講述的那些事,祖屋里的兩棵龍眼樹,竟然能親眼所見,再不是全憑幻想。一走到祖屋附近,有人認出了他來,“系老吳個仔,似佢老哇!”(是老吳的兒子,看著就像”)。

吳帝胄與新會和廣州的親人團聚,血脈相連讓第一次見面的他們非常親近。
給祖先上香、點燭、敬酒,吳帝胄都做得有板有眼恭恭敬敬。電視臺來采訪,說起他的故事,他的父親母親,還有他們對新會古井老家的向往。父親當年在古巴唐人街忙忙碌碌,這些向往只能融入對孩子的教養里,孩子81歲了,終于有機會替他把這份感情說給故鄉聽。
▌回鄉是黃美玉最好的生日禮物
另一個在晚年第一次回到中國故鄉的華裔混血老人是吉奧尼亞·黃美玉,幼時她曾與中國人方標的養女何秋蘭一起學粵劇,兩個女孩經常哈瓦那唐人街上的國光劇團練習到晚上11點,然后去熱鬧非凡的華人店鋪吃夜宵,各種雞粥、白切雞、豉油雞、黃油雞飯……這些食物讓她們印象深刻。19世紀30、40年代的時候,她們成為一代粵劇花旦,跟著粵劇團在古巴各大城市巡演,是華人圈的大明星。上大學后離開唐人街,一生坎坷,老了年后要幫女兒養活三個孩子,每天花一個半小時去到龍岡公所領免費午飯,也是經常為破爛的屋頂發愁,但提起少女時代在唐人街吃過的田雞,80多歲了她還記憶猶新。

2009年,何秋蘭家中一角廁所外面,左邊是走向睡房的不穩當的木梯,地面的臺上中下是她第一任丈夫先夫方震鉅遺像,上邊是父母牌位神位。1950年后,生活水平一落千丈,關于粵劇的愛好和對故鄉的思念,都是生活中奢侈的事。
2010年3月,何秋蘭在跟劉博智提起她想去那個叫“開平石塘里”小村落,替自己的養父拜祖先,這種情懷讓人感動無言,他隨即開始了一生中最艱巨的工作,歷時十四個月。何秋蘭得知劉博智愿意幫忙回鄉,立即打電話通知黃美玉,她高興得高聲叫出來,說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禮物,而且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

何秋蘭養父方標的國籍證明,一心想回故鄉的人,不愿加入古巴國籍,這個愿望深深地影響著何秋蘭。

何秋蘭回到方標的祖屋
劉博智先是剪輯2009年7月拍的黃美玉與何秋蘭唱粵劇的視頻,加上中英文字幕,來回反復聽兩位80多歲的古巴花旦唱賣花女、王寶釧、平貴別窯……爛熟到腦子里,在后來的十年里任何時都能浮現出這些唱詞和旋律,最后他把視頻取名叫《古巴唐人(CubanChinese)》,放在Youtube和Vimeo上,獲得十幾萬點擊,很多觀眾留言希望能幫助她們尋根尋骨。

2011年,黃美玉首次拜訪開平赤坎黃烈堡永興里,與遠親們合影。
2011年4月,劉博智到古巴開始為黃美玉與何秋蘭辦理回中國的簽證、在法國轉機簽證、銀行保險、護照、古巴移民局簽批,其間種種挫折,花了很多錢把機票延遲兩次。
最終,黃美玉和何秋蘭得償所愿,回到從未回過的中國故鄉。黃美玉首次來到開平赤坎黃烈堡永興里,80多年里她一直與這里失去聯系,但血緣未斷,劉博智從舊信封上找到地址,一路摸索,終于能帶她回來。這份禮物來得突然,幾十年未通過信,加上語言不通,一個混血膚色的國外遠親突然被鄉親們包圍,一時竟反應不過來。


何秋蘭在開平石塘里的方家祖墳前唱起她跟養父方標學習的第一首粵劇小曲。
何秋蘭在廣東開平方氏燈塔前的祖墳前替自己的養父拜祭了祖先,完成認祖歸宗的心愿,獻唱了小時候就學到的粵劇小曲,見者無不感動。同時,這對古巴花旦還分別在2011、2014、2019年三次回國演出,實現了再次登上舞臺的夢想。也去到大學校園跟學生們見面,收到很多禮物,她們和祖輩華人的故事,一度變成網紅帖子被轉發,得以被更多人看見。黃美玉一再表示“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在劉博智的推動下,何秋蘭和黃美玉分別在2011、2014、2019年三次回國演出。
回國時,在香港機場,有朋友送了她幾箱子衣服,她冒汗把行李箱裝不下的穿在身上也要全部帶回古巴,任何來自家鄉的禮物她都不愿放棄,想著在貧困的古巴,總是會有用到的一天,就像她一直努力生活,沒料到最后竟然是通過在中國故鄉的演出籌到錢,夠她把家里的爛屋頂修好。
▌紀實攝影的帶動力
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的楊小彥教授曾將劉博智的攝影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紀實攝影文化運動聯系在一起。在社會性這個層面,紀實攝影這一場視覺的文化運動在價值上超過中國的當代藝術,他專門做了一個比較,一個是油畫家張曉剛驚恐的眼睛,一個是著名的油畫家艾軒畫的西藏女孩充滿傷感的眼睛,一個是解海龍拍的希望工程里面那個大眼睛。這三個眼睛三個有著不同的作用,張眼傳達驚恐,艾眼傳達傷感,這是要花錢的藝術,花幾百上千萬把油畫掛在家里,我們從中消費傷感、消費驚恐。只有解海龍的大眼睛掀起了一場希望工程的運動。為什么?這就是攝影的力量,他的社會行動和影響力至今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2006年連州攝影節期間,劉博智在一個講座上展示了一些照片,記錄的是連州山區一個村莊里的一戶人家,兒子智力有問題,女兒營養不良非常瘦弱矮小,母親是半癱的……最終這個小講座變成了一個現場捐獻動員,大家看了照片不斷地被故事感動,不僅是情感上,而且是行動上,從主持人到觀眾,包括他的粵語翻譯楊小彥,都拿出了錢參與到這個自發的公益中。一年后,楊小彥再次聽劉博智講這個連州貧困家庭的故事,他告訴大家這個錢如何到達這個村子,如何交給這家人,最后用于做了哪些建設,都有照片為證。后來劉博士去古巴,出錢出力幫助吳帝胄、何秋蘭來香港、來廣州,都是理所當然的,對他來講,行動邏輯早已確定下來。
我們不能將劉博智的攝影簡單地歸結于紀實攝影,他拿著相機去探尋和記錄問題,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有故事,故事講出來有帶動力,往往是他自己先被帶動,很樸實和直接地去行動。這種出于本能的了解和關心,是一種核心力量,一方面成就了他關于族群“志”的創作,另一方面也關照到了一個一個的個人;一方面一大段鮮為人知的歷史被帶入公眾視野,另一方面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能因此回一次他兒時就很向往的故鄉,能在自己的祖墳前唱一曲慰藉先輩,也能有機會在自己從未見面的親人面前像孩子一樣好奇和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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