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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雜志告別“黃金一代”

編輯:江 岳
2月的一場離職騷動,將時尚圈名利場的表面浮華掀起了一角。不出意料的,華麗袍子底下總免不了欲望的虱子,亦充斥著紛雜與喧囂。
因遭遇團隊成員實名舉報,2月18日,《智族GQ》編輯副總監、GQ報道負責人何瑫陷入輿論漩渦,隨后,他很快選擇了離職。
何瑫在非虛構寫作圈里小有名氣,他帶領的GQ 報道團隊亦有不少作品刷屏,比如那篇記錄2019年《GQ》十周年人物盛典的文章,《人來人往,潮起潮落:2019名利場背后》,就寫出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式的浮華感。
文章以極其冷靜的語氣,密集描繪了那場時尚活動臺前幕后的細節。在他們的筆下,梁朝偉、王一博、李宇春等明星變成了場中普通的一份子——從上帝視角來看,名利場永遠是流動的,任何明星都不可能成為永恒的主角。
時尚雜志素來是名利場的一部分,當報道跳出固有視角,轉為充滿智力優越感的旁觀視角,便有了特別的張力。
真正逃脫名利場的引力并非易事。而那些離開的背影中,時尚主編們最為醒目。
01
2019年的最后一天,曉雪以一句“今起隨緣席散 一別兩寬”道別了與ELLE長達13年的相守。配圖里,她長發過肩,戴著巧克力色的綢帶,不似如今氣質清冷,手里拿著1988年第一期《ELLE世界時裝之苑》。

曉雪本名李輝,但她極少用本名。她自己曾經透露,“除了買機票,再沒用過真名”。相比對名字的改造,這位外表瘦小的女子對中國時尚雜志的改變顯然更加驚艷。
她進入時尚行業時的年齡不算小:30歲。
洪晃是她的貴人。兩人1997年在一場飯局上初次相見,當時曉雪供職于香港嘉禾電影公司駐京辦事處,做電影制片以及宣發工作,業余時間給《iLOOK》寫文章。

這份欣賞很快落到實處,2000年,洪晃邀請曉雪入職《iLOOK世界都市》,后者也很快適應了圈內節奏,一年多后就升任雜志主編,還完成了全面改版,把它從“一本給有頭腦的女性的時尚雜志”改為“時尚消費信息類刊物”,明星生活方式成為主要內容。
她還搞了個大動作。
當年12月刊,她請來小陶虹、李冰冰、范冰冰、蔣勤勤和袁泉拍攝封面——如今看來再正常不過的操作,當時卻是創舉。在此之前,國內一線時尚雜志的封面,都是清一色的外國人面孔。其中有借鑒國外經驗、打通版權合作等需求,更重要的是,國人還不認“中國臉”。

曉雪的改版成功了,很快,《iLOOK》發行和廣告都翻了幾番。作為本土原創刊物,它甚至能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與隨后打入中國市場的《時尚芭莎》以及2005年創刊的《VOGUE》中國版相媲美。
中國面孔出現在時尚雜志封面也漸成風氣。洪晃后來評價曉雪的先鋒大膽:
“如果辭海里有‘主流女性刊物主編’的字樣,她的照片就應該放在旁邊做圖解。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
曉雪確實適合這門職業。2007年,她離開洪晃,步入更大的戰場——出任《ELLE》中國版編輯總監,隨后的13年里,她把它變成了本土化最成功的時尚雜志之一。

創業維艱。
在《時尚》,蘇芒先后做過記者、編輯、客戶經理,采編以外,雜活也一并擔著,比如廣告催款、生爐子、搬東西,后院里發生失火事故時還要緊急去救火。但真正讓她在雜志社站穩腳跟的,還是在廣告銷售方面的出色表現。
她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自己是第一個讓信用卡和房地產商在雜志上投放廣告的人。做了5年廣告業務后,她在1999年已經負責了《時尚COSMO》等5本雜志廣告的經營業務。
靈敏的市場嗅覺成為她日后蛻變的根基,如命運暗中的饋贈,讓她此后一步一步接觸世界頂級品牌成為了可能。而她的法國丈夫,則早早為她推開了一扇看世界的窗。以探親為由,她可以去法國看巴黎時裝周,90年代,她成了團隊中唯一一個可以常常出國的人。
在初代主編里,蘇芒無疑是把路鋪得最廣的那一個。潛伏多年之后,她在2000年迎來了事業轉折點。

那一年,她參與創刊的《時尚健康》雜志在市場上大獲成功。時尚雜志社隨后便走上國際擴張之路,并順利拿下了赫斯特集團的《Harper’s BAZAAR》的版權。2001年,美國《Harper’s Bazaar》雜志以《時尚芭莎》的身份在中國落地,蘇芒順理成章地拿到了主編權杖。
至此,蘇芒迎來了她的全盛時代。
02
初入一個華美的瑰麗世界,有人大步流星,以吞吐山河之勢馳騁其中。也有人以低調優雅的姿態,穩步前行。
千禧年之后,國內時尚行業方興未艾,市場消費也不過剛剛起步,表面的繁榮仍難以彌補內里的巨大落差。
一次時尚編輯的招聘讓曉雪印象深刻。
女孩舉起時尚雜志,喋喋不休地炮轟時尚行業,連坐在她面前的曉雪也沒逃得過指責,“看看你們做了什么?虛榮、膚淺,整本全是logo!你要告訴中國百姓什么?這些名牌有什么了不起......”
曉雪沒有打斷她,一直保持沉默,待她控訴完才發話,“你可不可以給我講幾個你痛恨的這些沒什么了不起的品牌的歷史、設計師、設計理念及文化背景?”姑娘一時語塞。
時尚界從不缺少類似的披著“正義批判”外衣的指責和誤解。2006年,一部《穿普拉達的女王》在時尚界引起轟動,外界也因此給初代時尚女主編們套上了雷厲風行、叱咤風云的“時尚女魔頭”的頭銜。
有趣的是,包括曉雪、蘇芒在內的時尚女主編們似乎對這部電影并沒有100%的共鳴,理由各有不同,但無一不指向了國內尚未成熟的時尚文明。
曉雪癡迷于厚重的、有質感的優雅,這一點是從姥姥身上拾得的。

曉雪后來也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優雅》,但真實生活中的她隨性很多,除了出席活動或特殊場合,她常以素顏示人。
日常生活里,她也格外迷戀旅行和讀書,很少暴露自己的私生活。她曾背著雙肩包,長途跋涉游覽西西里;也曾因三毛的一句“馬德拉就是馬德拉,那份薄薄涼涼的空氣,就是葡萄牙式的詩”的敘寫,便對馬德拉心生向往。
在時尚行業的旅行,探索與冒險的成分反倒多了許多。
2002年,曉雪第一次參加巴黎時裝周。當時,很少有品牌把位置出讓給一個中國媒體的時裝編輯,有時連站票都討不到,只能在秀場門口候著。保安會黑著臉呵斥“不要擋路!”她還被那些資深國外時尚編輯質疑:你是來巴黎讀書的學生吧?
而當時的蘇芒已經有了擁有了自己的地位。背靠赫斯特集團,她可以坐在那些歐美秀場的第一排,采訪世界頂級設計師,接觸到幾乎所有奢侈品品牌。
她也逐步建立起自己的明星朋友圈。
2003年,在蘇芒張羅下,“芭莎明星慈善夜”橫空出世。當時正值SARS爆發,社會呈半封閉狀態,各行各業都陷入了短暫的停滯期。
首屆芭莎明星慈善夜就這樣誕生——7月3號,以“慈善,到底是誰需要誰”為主題,地點在藏酷酒吧,魯豫、李亞鵬、胡兵等十余個明星到場,參與者可以競拍明星們的時尚單品和晚禮服,最后全場為北京紅十字協會籌款16.8萬元。

芭莎慈善夜一戰成名,并就此成為傳統,到第三年時籌款已經翻了十倍之多。它的影響力隨著時尚雜志的崛起而逐漸強大,時常爆出“壓軸之爭”、“C位之爭”、“xx被排擠”之類的傳聞,而紛擾之中,唯有蘇芒始終是真正的C位。

蘇芒一路高歌猛進。
2005年起,她先后創辦了《芭莎男士》、《芭莎珠寶》、《芭莎電影》、《芭莎藝術》等一系列“芭莎系”品牌,將自己的個人聲望與時尚、傳媒、演藝、慈善等多個領域捆綁,打造了國內紙媒擴張速度最快的時尚王國。
每年,芭莎編輯部都會拍攝集體合影,大家盛裝出席,穿著晚禮服化身王子公主拍攝,而蘇芒總是站在最高的地方傲視群芳,如同掌管帝國的女王。
03
2013年對于所有平面媒體來說都是拐點。
2012年以前的報刊廣告市場蓬勃發展,然而到了2013年上半年,全國報刊廣告刊登額為470.13億元,同比下滑2.54%。
時尚雜志行業整體受到了沖擊,擁有暢銷雜志包括《周末畫報》的現代傳播集團,2013年上半年僅錄得320萬元人民幣的凈利潤,同比下滑78%。2014 年,廣告收入持續下滑,新媒體又來勢洶洶,時尚雜志圈腹背受敵,這塊一度風光無限的堅硬堡壘正在被瓦解。
粉絲經濟的崛起一定程度上拖慢了時尚行業寒冬的降臨。
2014年,“歸國四子”掀起了內地娛樂圈的流量時代,一時風頭無兩。而蘇芒就是第一個為流量敞開大門的人。
2015年2月,吳亦凡成為了第一個登上《時尚芭莎》的頂級流量。曉雪也不甘落于下風,時隔幾天,便把鹿晗推上了《ELLE》二月刊封面。


超模與“四旦雙冰”霸刊的時期一去不復返,雜志封面成了明星和粉絲比拼時尚資源的必爭之地。
這一變化可悲亦可喜:聚光燈下,關于明星的排位、待遇、造型、歡呼聲的分貝,正在與時尚雜志的運勢形成正比,而真正關于時尚的討論聲量漸漸變低。越來越多的人轉向新媒體,去獲取那些優雅的精致的時尚生活方式,以免費的形式。
轉型之中,初代主編們似乎陷入了被動,但仍有人手持武器,堅守時尚的陣營。
在“初代時尚女魔頭”中,葉曉薇是最不為公眾熟知的,但她也是最深藏不露、最先鋒的那一位。她擔任《周末畫報》編輯總監期間,不倚賴明星噱頭做營銷,這一點至今仍是她被大眾津津樂道的談資。多年來,她不間斷地采訪非主流藝術家,同先鋒攝影師合作,挖掘世界各地的亞文化思潮。她構建的時尚體系多元廣闊卻又不乏深度,內容深入淺出,而她本人如同一個精靈一般自由穿梭其中。

當時尚大張旗鼓地加入了娛樂狂歡的陣地時,葉曉薇舉辦了一場時裝論壇,名為“打開眼界”,邀請函上打著的定語是——“嚴肅”。
她曾談到時尚雜志背后的矛盾與沖突:品牌與藝術彼此互通,但同時藝術成就品牌。
在杜尚將小便池作為藝術作品《噴泉》要求展出的故事里,她欣賞藝術家希望透過作品拋出的詰問:“不管藝術品、展覽、論壇,還是雜志,你當然應該嘗試解決一些問題,但更重要的是拋出問題。”
而葉曉薇本人也有著非同凡響的反叛和獨立精神。
1986年,正值蔣經國宣布解禁前夕,臺灣當局風起云涌,社會運動興起。此時,她以臺灣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臺灣第一學府”臺灣大學,隨后加入了學生社團“大新社”。社團一度因為發表不利臺灣當局的言論而被禁,她依然“頂風作案”,偷偷撰寫了多期地下刊物。
2000年,葉曉薇遠赴紐約大學繼續深造。“有多少人生活在紐約,紐約就有多少種面孔。”她后來如此感慨。在紐約,她曾去下城區一家很有名的劇場arude工作,還在劇場里認識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非洲朋友,后來她們以劇場命名,共同創辦了一本獨立時尚及文化雜志《aRude》。
不同于其他時尚雜志對國際時尚的拙劣模仿和一味追逐,葉曉薇更熱衷對時尚本土文化的尋根。
她擅長挖掘人物背后的關于社會、國家和歷史的宏大選題,比如,一位上世紀80年代把中國模特帶上西方舞臺的策劃者;比如,一個親歷戰爭的時尚藝術家;又比如,一個時尚先鋒的前世今生等等。
2016年,葉曉薇跟CCTV合作過一部紀錄片——《繆斯之旅》,拍攝了草間彌生、Karen Blixen、劉雯、朱哲琴和宋懷桂等不同時代的、卻各自走在藝術和時尚前沿的先鋒人物。
但商業總是殘酷,藝術暫時輸給了流量。
數據顯示,《周末畫報》在2016年繼續高居期刊市場收益榜首位,但平面雜志貢獻的廣告收入難以與虧損相抵,現代傳播2016年收入亦由2015年的5.957億元跌至5.189億元。
2017年,葉曉薇不再兼任《周末畫報》生活版主編,根據現代傳播集團的任命郵件顯示,她將負責發展現代傳播新的時尚項目。
04
蘇芒曾經揚言會在時尚集團供職到50歲。
她提前了三年離開。
2018年3月,蘇芒以照顧病危的至親為由,請辭工作。她褪去了風光,也帶走了話題,“芭莎慈善夜”就是最有力的例證。2019年第十七屆芭莎慈善夜如期舉行,相比以往,不見水花,整體消停了許多。唯一引起公眾調侃的,就剩下新任主編在微博平臺錯把“王菊”改叫“張菊”的笑話。
在外界看來,蘇芒是初代時尚主編里最矚目耀眼的,但不可置否,她也是在時尚層面爭議最多的主編。
比如秋褲門。
“我不允許我周圍的人穿秋褲。”這是蘇芒早在2008年參加《魯豫有約》時的“重磅發言”。去海外出差,在同事的行李箱里發現了秋褲就直接沒收,沒有商量余地。這其中雖然有入鄉隨俗的因素,但也免不了崇洋媚外的爭議,成為其對時尚理解的短板。

類似的問題也出現在芭莎系時尚雜志中,洋為中用,又總顯得有些水土不服。比如照搬海外時尚雜志選題、模仿歐美攝影風格、蓬勃洋溢的物欲、迎合消費主義、重營銷輕產品等等。
蘇芒仿佛一直站在時尚圈和娛樂圈的交叉路口,整合兩個領域的資源,盡其所用,唯獨不肯在時尚內容領域深耕。
但或許,時尚從來不被她列為人生的終點,公開資料顯示,蘇芒已經是1家公司的法人、28家公司的股東、26家公司的高管,領域橫跨影視、傳媒、科技、基金等各個領域。
紙媒面臨日薄西山的窘境之下,初代時尚主編掙扎過,也曾經努力另辟蹊徑。
曉雪在2017年將《ELLE》從持續五年的半月刊改為月刊,更精細地雕琢內容,與快節奏、碎片化的閱讀方式“背道而行”。當雜志從大眾獲取資訊的主要方式變成了一種lifestyle,曉雪選擇傳遞一種更有質感的生活方式——沙發閱讀。
根據時下潮流調整出版周期,調整《ELLE》數字版的內容,同時步履不停地攻占市場,曉雪堅定地相信雜志具備無可取代的價值。
張宇也不斷求新,在2016 年創辦面向90后讀者市場的《VOGUE Me》雙月刊,企圖用明星+時尚的方式拓寬市場空間。后期,她又創辦時尚電影主題的《VOGUE Film》半年刊,并延伸出一年一度的VOGUE Film 時裝電影展。

然而一流時尚雜志拍出的時尚微電影卻不盡人意,整體更趨近于蒙上浮華外衣的虛假想象。
張宇正在帶領《VOGUE》走下神壇。比起時尚雜志將死的無奈,它更像是迎接后黃金時代到來的掙扎與頹敗,只是時尚產業前進當中的一個進程罷了。
著名的時尚攝影師比爾·坎寧安說過一句話:時尚是抵御平凡生活的武器。初代時尚主編的傳奇之處便在于此,她們披荊斬棘,沖過種種阻礙,通過強運營讓時尚進入到國人日常,在人們曾經貧瘠的想象沙漠里種植欲望,引領人們去赤膊追逐,追逐遠方。
每個傳奇人物都有自己的時代性。
眼下,初代女魔頭們紛紛退隱。但這些曾經生機勃勃的女主編們未必就此甘心。
不排除一種可能,她們正在蓄力,或許也在準備投入時尚的下半場戰役。她們也許能捱過新一輪的大浪淘沙,參與到更真實、更先鋒、更深度、更人文的時尚內核中去。流動的名利場中,總需要這樣的磐石。
部分資料來源:
【1】《BoF獨家 | 葉曉薇: 站在藝術科技交叉點的時尚先鋒》,Queennie Yang,BOF
【2】《一位中國女主編和她的嚴肅時裝態度》,FASHION日報
【3】《《華麗志》獨家專訪:ELLE China 首席內容官曉雪深度解說改版緣由》,Oiyoi ,華麗志
【4】《蘇芒的下半場》,PiPiJuiCe ,空白雜志
注:作者系新浪創事記常駐作者。你還可以在大風、企鵝、頭條等平臺找到我們。
原標題:《時尚雜志告別“黃金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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