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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荒村檔案:熟人社會消亡后,它們成了珍貴的遺物
原創:一條
野蠻生長的植被、漫無邊際的綠色、
遍布的殘垣斷壁、空無一人的山路……
過去5年里,80后攝影師郭國柱,
拍下這些快速城市化過程中被人們荒棄后,
回歸大自然的村落。

被爬山虎占領的海邊荒村,如“綠野仙蹤”般的童話世界

覆滿綠植的殘垣斷壁帶著無限的生命力

被留下的農具似乎在等待下一次的使用

村民搬走了,卻留了衣物在陽光下

紅雙喜已經褪色,卻讓人不禁想起當時場面的喜氣
郭國柱是福建泉州人,
小時候在泉州農村長大,
大學畢業后留在城市工作、
近年回到農村翻建了祖宅,
現在保持著城里、農村老家兩頭跑的生活。
“我就是城市化大浪潮里面的一個親歷者。
我們正在慢慢遺失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生活方式,
那種基于血緣、地緣關系為情感紐帶的熟人社會,
正在逐漸消亡。”
2010年,郭國柱辭職,
開始拍攝自己親歷的正在“消失”的中國農村。
至今,他已記錄下40多個荒村,
他說還需要花五六年時間,
把整個中國都走一遍,
留下一份較完整的遺失鄉村的視覺檔案。
自述 郭國柱 編輯 成卿


2020年1月初,為了一條的采訪拍攝,工作日住在廈門的郭國柱,提前了一天回到老家——福建泉州永春縣仙夾鎮龍美村,距離泉州約一小時車程。
在自己宅前等我們的郭國柱,圓臉光頭,身材不高,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到一丟丟,一張口打招呼就掩飾不住濃郁的泉州腔。他沒有藝術家的范兒,倒更像是個普通的小鎮青年。陪他全國跑的老捷達就停在房前,拍《流園》的村子,一次出門都要跑上三四千公里。



兩年前,郭國柱按著自己的想法重新修了家里的老房,一樓進門的廳堂的墻上,掛著他在一個村莊拆遷前拍攝的《堂前間》。二樓是他待客的客廳,也是他在這閱讀、聽音樂、煮茶的書房。天花板高的架子上,整整齊齊碼著各類書、雜志、畫冊、黑膠乃至大大小小的茶罐。
他打開電腦,給我看拍攝《流園》時,通過微博網友們獲得的荒村信息,文檔里清楚梳理著每個村的位置、基本概況、聯系人和聯系方式,理工男的縝密,一如他鏡頭下客觀冷靜的荒村畫面。

郭國柱82年生,就在永春縣的這個小山村里長大,直到高中畢業才第一次去泉州市區。
郭國柱說,小時候鄉村生活里親情、熟人社會的滋養,是他成長中一個溫暖的來源。他至今對村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帶著我們到處跑:重訪了他2015年拍攝過的村子,找到了他拍攝過的桌案,去曾經的國營茶廠喝茶、摘木瓜,領我們去看自己念書的學校、曾經上下學時必走的小道。
跟隨郭國柱的拍攝計劃,我們開車去了德化的一座村落,體驗人在荒棄村落里,留下的生機和人情。
以下為郭國柱自述。


被拍攝者睡眠的整夜曝光,得到床上人體如同云散的影像。
2001年,我離開家鄉去南昌上大學,我媽獎勵了我一臺傻瓜相機。我開始用這臺相機記錄家鄉的風景和親人,跟同學分享,也把南昌的一些見聞拍了發回給家人。
說到鄉村城市化這個問題,一開始在城里面工作時,我并沒有深慮過。到了2008年,準備結婚,家里人問要不要在城市買套房子?在那個時刻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中國城市化大浪潮里的一個親歷者。
我便想用攝影的項目,來記錄自己觀察到的中國城市化的進程。


《堂前間》:鄉村熟人社會的分崩離析
2014年底,杭州的蕭山有一個大的拆遷,拆了1043棟房子,村民們離開之前找我去給他們拍家庭合影。借著這個機會,著手拍攝了《堂前間》和《遺物》。
“堂前間”是農村建筑一樓的空間,像客廳一樣,但又更加公共,日常生活里和外界的來往都在這里發生,掛招貼畫兒、接待鄰里鄉親、家族議事、年終團圓聚餐,它是以情感為紐帶的鄉村熟人社會里特有的空間。
我從這1043個堂前間里選擇了四十多個,作為拍攝對象。

在農村,人們相互串門、打發日常的閑暇時間,所以有面子問題,會把漂亮的獎狀貼在墻上。房子拆遷了,獎狀沒有帶走。住在城里的人們一般是不會把獎狀貼在自己的客廳里。


堂前間是紅白喜事發生的重要空間。結婚時張貼的紅雙喜,從來都沒有撕掉過。

這些是遺留的茶具、碗。農村的家里面常有大的聚會,去城里后聚會的可能性越來越少了,城市生活里,過多的碗碟其實是用不到的。

一些村民為了獲得更多的拆遷補償款,在拆遷前對房子進行突擊裝修,墻上釘的東西就是他們突擊裝修的痕跡。

堂前間它既是鄉村里面非常溫情的一個空間,更是包含著面子、人情往來、倫理道德問題的農村社會的縮影。在城市里面,我們的行為規范,依靠的是法律、道德意識;而在鄉村這樣的熟人社會,更多考慮的是這會不會讓家里面覺得不夠好、不光彩?
隨著推土機的駛進,堂前間被推倒,由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所組成的鄉村熟人社會,似乎也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搬往城市生活后的村民,要建立和適應一種新的社會關系。


《遺物》:
每件物品上遺留著曾經生活的溫度
《遺物》拍攝的是這群經歷拆遷的村民在離開祖屋時,沒有帶走的東西。我在整個村子尋找這些被遺棄的物品,它們曾經是私人生活中很隱秘的部分。

種子是重要的農業生產資料,拆遷后,農民要搬到城里,沒了耕種的土地,所以種子也都沒有用了,散落在地上。


很多兒童離開的時候,留下了玩具,把成長的記憶留下來了。

還有家庭相冊,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這家人為什么在搬家時,把一個記載著家族歷史、承載著情感的家庭相冊都遺棄了。

這個池塘是農村婦女早上起來洗衣服、洗菜、淘米的一個地方,也是她們交換信息、家長里短的一個地方。

拍留下的盆栽植物,是因為從農村生活轉向城市生活,人和植物、和自然、和土地的關系,變淡了。
在農村,這種關系是非常密切的,大把的閑暇時間可以在土地上打發,種莊稼、在地里頭聊天什么的。
在城市里面這種打發閑暇時間的方式就消失了。我們年輕人還可以有看電影、逛街、閱讀等社交,但是像我爸媽這樣年齡的人,這對他們來說是困難的,他們依然懷念在村里的生活方式。

這些《遺物》,是這種社會關系轉變和生活方式轉變的一個結痂,一個記錄。
《堂前間》我用了大畫幅相機拍攝,采用類型學的工作方式,冷靜克制地觀看這一類空間,思考它在往昔生活的功用,以及它所指向的熟人社會人際關系。《遺物》用了祿來雙反來記錄,用拍人物肖像的方式拍這些被遺棄的物品和場景,仿佛一個告別儀式;通過對拍攝對象的凝視,回望村民離開之前的生活,感受曾經的溫度。
把城市化比作一座冰山,我所記錄在畫面上的東西,只能是水面上的一點點小冰尖,冰尖下面巨大的冰山,在這個圖像世界里很難表現出來。


《流園》:
一份記錄中國鄉村遺失的視覺檔案
《遺物》和《堂前間》關注的是在快速城市化過程中,人們面對個人工作、生活和社會關系的轉變。《流園》項目是拍整個村子都被村民荒棄,對城市化歷史進程中全國的荒村,做一個視覺文獻的觀察和記錄,用了大畫幅相機。

從2015年開始,已經拍了五年,跑了浙江、福建、廣東、山西、河南,河北還有北京郊區,40多個村子。
鄉村被城市化有兩種比較常見的情況。一種是就地城市化:先把這些村民們遷出去,然后在原地建一個城市綜合體,再把村民給遷回來。還一種就是村民從農村走向城市,因為工作或求學等種種原因,遷去城鎮居住,就把村子荒廢掉了。
當然各地也有因為自然災害被荒棄的村子,這種不在我的拍攝范圍里。


最早拍的就是現在網上傳得挺火的長滿綠植的浙江那個村子。2015年我去拍攝的時候,這個村子還沒啥名氣,在舟山的嵊泗列島的枸杞島上,就在韓寒拍《后會無期》的東極島邊上。
從1985年開始,由于教育資源和醫療資源的匱乏,村民外遷,到了1995年這個村子里的105棟房子就被完全荒棄,到現在所有的房子都爬滿了爬山虎。


廣東開平的鄧邊村,這個村子的很多人在80年代就移民到海外去了,或搬進城里。90年代中旬,村子就完全荒廢掉了,榕樹把許多房子整個地包起來,跟柬埔寨的景區一樣。
人和自然之間的關系就是此消彼長,人進、自然就退一點點,人退、自然就馬上把它回收回去。滄海桑田,很多村子都是這樣。


拍攝的這些村子,基本都是搬空的。有兩次碰到過村里還剩一兩個老人。
我給他們拍了肖像。其中的一個老人,他在山上還有一些農作物還沒收成,所以他還不能走。還有一個是因為他覺沒法適應城里的生活,他搬去城里跟兒子住一段時間以后,又搬回來了。


每個荒村我都會記錄它進村的路,因為進村的路就是它被荒棄的主要原因。如果村子離城市近、交通足夠便利,它的醫療、教育就都跟得上,就業機會也多,就不會被遺棄。
去年在江西拍攝的時候,進村的路上植物太茂密,我是靠著一把柴刀邊砍邊進的村。


河南沁陽的封門村,它是山西和河南交界的一個地方,在太行山的深處,非常深,路已經被完全沖毀了,路上堆積的都是大石頭,車開不進去,只能靠步行。
我進去和出來,光步行就花了八個半小時,沒帶食物,靠的是一小瓶威士忌。出村的路上還下了大暴雨,還好相機包里沒進水,照片保留了下來。


這個項目都在夏天拍攝,冬天這些場景里的植物會讓人覺得蕭瑟,春天又顯露生機,而夏天里植物的綠色比較穩定,不帶情感映射。用這樣的色彩方式,客觀地去還原我在現場看到的景象。
夏天拍攝苦不苦啊?我不怕被蚊子叮,在南方的村子里也常見過蛇,還被追過一次。


這些村子它們可能有南北之分,可能建筑風格上不同,但是風土人情都是農業文明社會的形態。
我都感覺挺親切的,跟小時候長大的農村很像,跟現在全國各地依舊保留的農村也很像。

兩方面的原因:一個是隨著人們的遺棄,這些村子的名字會從地圖上消失,它們的歷史、文化都將會被人們淡忘,而它們的實體也會被自然收回去。第二個是因為我想把村子和村子之間的差異性盡量減小,讓它們之間保持一種平行存在的關系。


《流園 》、《堂前間》和《遺物》三個部分組成了一個大的項目,叫《城嶺》。“城市化”的“城”,“嶺”有難以翻越的意思,還指分水嶺。
近十年是中國城市化最快的階段。中國的城市化率從1998年的30.4%,提高至2018年的59.6%,4.5億人從農村進入了城市。不過有學者把2018年定義為“中國城市收縮的元年”。除了北上廣深這些大城市,許多中國城市面臨的狀況將是收縮,而不是擴張。所以城市化到了一個“分水嶺”的階段。

我的拍攝,保持中立的態度,既不深陷于鄉愁、也沒有歌頌城市,只是作為親歷者和觀看者,通過攝影留下一份比較完整的視覺檔案。
把整個中國的荒村都走一遍,還要再花個五六年時間吧。
部分圖片由郭國柱、德玉堂畫廊提供
編輯 | 成卿
原標題:《中國獨家荒村檔案:熟人社會消亡后,它們成了珍貴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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