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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見你》:作為他人故事里的被抹除者

《想見你》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
當人們感慨又羨慕于李子維和黃雨萱之間糾纏無盡的愛情時,當人們對自信、陽光和美好的李子維念念不忘時,當人們對黃雨萱的勇敢、自信和開朗稱贊有加時,我們似乎忘了在這部戀愛劇加穿越劇加懸疑劇的《想見你》中,還有三個被忽視、或說是被抹除的配角:他們是陳韻如、莫俊杰和王詮勝。而這樣的抹除一方面發(fā)生在這個虛構的故事之中,另一方面當它進入我們這邊播放,王詮勝的故事則再次面對現(xiàn)實的抹除。而這兩種抹除看似無關,但實則彼此卻又分享著十分相似的意識形態(tài)和主流邏輯。
我想通過這篇文章討論陳韻如和王詮勝在《想見你》中遭遇的困難背后所潛藏的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問題,即關于自我認同中存在的身體與靈魂、自我與社會之中的沖突與矛盾,而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至少在福柯的觀點中——它們又幾乎具有同構模式;以及在這樣一個美好且充滿重重險阻的傳統(tǒng)(異性戀)愛情故事中,同性情欲所遭遇的雙重壓制和禁止。

一.在主流社會中的自我認同
縱觀《想見你》整個故事,雖然編輯設計了一條通過穿越而形成的看似復雜的莫比烏斯環(huán),但當我們梳理其中的故事線便會發(fā)現(xiàn),在整部劇中占據(jù)主角地位的始終是黃雨萱和李子維,陳韻如和莫俊杰(我在此主要討論前者)的出現(xiàn)十分有限,而王詮勝其實自始至終除了他被李子維借用的身體和那短短的一段關于他的故事之外,他就沒在整個故事中出現(xiàn)(他的故事我們之后討論)。而伴隨著最后陳韻如獲得主動權——黃雨萱穿越失敗被困在陳的體內(nèi)——當她開始把自己假扮成黃雨萱而希望能夠和李子維在一起時,我們才會真正地發(fā)現(xiàn)始終被壓抑的陳韻如所面對的壓力和關于她自身的自我認同中所出現(xiàn)的問題,而導致這一問題的并非僅僅來自于陳韻如這一個體,而與整個主流社會的規(guī)范和某種期待相關。
雖然黃雨萱和陳韻如有著一模一樣的外表,但她們卻分享著幾乎截然不同的性格。造成這一性格的因素有很多,但我們從陳的家庭情況可以得知,塑造她內(nèi)向、敏感和陰郁性格的一個主要原因來源于其成長環(huán)境。在某種程度上,這一點也符合莫俊杰的家境。陳韻如的不幸家庭造就了她之后的性格,而當擁有這一被稱作“癌癥性格”的她進入社會——故事中主要是學校——時,麻煩必然會接踵而至。

《想見你》劇照。
陳韻如的故事其實我們所見甚多,但在《想見你》中十分有趣的是她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己”竟然可以是一個和自己在性格與精神上會如此截然相反之人。而也正是黃雨萱這面“鏡子”讓她開始產(chǎn)生新的自我認同危機。在黃雨萱來到1998年之前,陳韻如的生活和其自我認同其實已經(jīng)固定,只有當黃雨萱這個“他者”的到來后,新的可能性被打開才會引起陳韻如新的自我認同的建構。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故事的最后幾集。

在這幾集中,我們主要發(fā)現(xiàn)陳韻如開始學著黃雨萱的言談舉止來塑造自己的性格和精神狀態(tài),而她所使用的一個道具便是鏡子。在拉康關于兒童形成自我認同的論文中,鏡子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媒介。在拉康看來,兒童是通過鏡子中的“他者”印象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主體性,但悲劇的是,這一通過鏡像而建構起的主體中滲入了大量的他者因素,而最終產(chǎn)生了自我誤認。也正因此,拉康才會做出“我的欲望總是他者的欲望”這一著名判斷。而在《想見你》中,陳韻如幾乎是一步不差地完成著拉康的這一描述,而我們也因此發(fā)現(xiàn)她所欲求和渴望的不正是黃雨萱——他者——所欲求和渴望的嗎?

《想見你》劇照。
在陳韻如、莫俊杰和李子維三人之間形成了最典型的異性愛情三角關系,而在這其中也潛藏著一個十分有趣和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即在很大程度上,陳韻如和莫俊杰在許多方面更相似,他們都有著內(nèi)向且害羞的性格,安靜且敏感。而也或許正因此才讓莫俊杰注意和喜歡上陳韻如。但陳對莫的好感卻回應寥寥,反而對與莫俊杰性格截然不同的李子維產(chǎn)生了好感。當臺大歐麗娟教授在分析《紅樓夢》中黛玉與襲人的關系時,她通過對文本的閱讀發(fā)現(xiàn),相比于作為黛玉“二重身”的晴雯,黛玉與這個和自己性格完全不同的襲人之間的關系更加和善,而與晴雯幾乎產(chǎn)生某種排斥。歐教授在此指出,這一行為背后潛藏的心理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對于自我中的某些部分的回避,甚至是排斥。陳韻如在莫俊杰身上能發(fā)現(xiàn)的或許只有自己亦有的那些東西,而在其意識以及之后她的行為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其實對此并不喜歡,甚至有意排斥,因此她很難喜歡上莫俊杰,而更可能迷戀上與后者截然不同的李子維。

《想見你》劇照。
那么為什么黃雨萱會喜歡上性格與她相似的李子維?這或許正因為她自身的開朗和自信讓她更容易為這些美好的品質所吸引,而陳韻如也不也正如此嗎?她所渴望的看似來源于其自我,但就如拉康所指出的,那其實是他者的欲望。而在《想見你》中,這一“他者”既是黃雨萱,也是她所生活的社會(其中便包含著諸如家庭、學校和工作場域等等)。個體作為生活在社會群體之中的存在,“癌癥性格”往往因其難以捉摸、給人帶來不悅或難以相處而遭到排斥,而另一方面社會也在建構和推崇一種更加開朗、活潑和健康積極向上的性格和精神。因此當這一主流意識形態(tài)成為某種霸權而堵在陳韻如的生活中時,她往往便會成為一個遭到排斥甚至壓抑者而被丟在生活、人際關系和社會的角落;但與此同時,她也遭到其號召,讓她欲求,欲求那些社會希望你所變成的人。也正因此,齊澤克才會提醒我們,要小心自己所欲求的東西。

《想見你》劇照。
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我們發(fā)現(xiàn)陳韻如遭遇了福柯的觀點,即伴隨著現(xiàn)代轉型,曾經(jīng)在笛卡爾等哲學家看來是沉重肉體是靈魂的牢籠這一判斷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在現(xiàn)代社會中——福柯在尼采的啟發(fā)下發(fā)現(xiàn)——“靈魂成了身體的牢籠”。而這一點在《想見你》的陳韻如身上不是表現(xiàn)的最為鮮明嗎?
當黃雨萱從現(xiàn)在穿越到1998年的陳韻如身體中時,她便成了“陳韻如”這具身體中的“靈魂”,而把陳困在一棟小黑屋中。在某種程度上,“黃雨萱”便是那個符合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他者的化身(在《想見你》中,它既是象征意義上的,也是實際意義上的),開始規(guī)訓“陳韻如”這具肉體,并欲求符合著社會期望的李子維這一異性。而伴隨著陳韻如在小黑屋中見證了這一符合主流規(guī)范的“靈魂”所能得到的報酬時,當她開始重新成為自己身體內(nèi)的“靈魂”時,她便立刻壓制了曾經(jīng)那個“陳韻如”而開始變成“黃雨萱”。正如劇中她所說的,“既然變成黃雨萱這么好,那我為什么還要做陳韻如呢?”至此,陳韻如不僅僅踏入了主流規(guī)范所希望她所走的路,而且還內(nèi)化了這一意識形態(tài),使其成為自我的心靈和靈魂,從而徹底束縛或排斥曾經(jīng)那個不符合規(guī)范的“陳韻如”。

《想見你》劇照。
這其實是當脆弱的個體面對強勢的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規(guī)范時往往會發(fā)生的狀況,也即在這一強制性下形成符合社會欲望的主體認同,從而一方面保障個體不會遭到前者的壓迫和傷害,另一方面也防止任何不符合規(guī)范和“正常”形象的個體出現(xiàn),成為主流社會的潛在威脅。正如在《想見你》中,作為另一個時空中陳韻如的“雙重身”黃雨萱,一方面作為“他者”向陳韻如展現(xiàn)另一種可能,另一方面其實也在使陳韻如落入“他者”——社會主流規(guī)范——的陷阱中,而由此使她開始渴望他者所要求她欲求之物,從而造成了其最后的悲劇。
在劇中,當李子維開始懷疑陳韻如并非黃雨萱時,莫俊杰對他說的那一席關于陳韻如是為了李子維而徹底改變自己的話,也正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陳韻如的天人交戰(zhàn)。只不過莫俊杰以為這是愛情的力量,但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渴望得到認可、得到目光和關注以及得到作為一個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正常人”才能享有的福利。因為你一旦被這一框架所排斥或邊緣化,便可能遭到永遠在陰影中的結局。而對個體而言,這便往往無異于死亡審判,而這也不正是在《想見你》中,另一個被抹除者王詮勝的命運嗎?

二.被抹掉的同性情欲
《想見你》中的王詮勝遭遇著虛構和現(xiàn)實中的雙重抹除,而最直接的原因便是他作為性少數(shù)(同性戀)。大陸的許多觀眾一開始都并不知道王詮勝的故事,因此在梳理整個故事的時間線、人物關系上出現(xiàn)了問題。而當關于王詮勝的故事(出現(xiàn)在臺版八集開始部分)——“藍色初戀”——被作為番外剪輯出現(xiàn)在微博上時,許多人才恍然大悟,并且也才意識到在整部劇中,其實自始至終都只是黃雨萱和李子維的戀愛。王詮勝在18歲那年便因為向一個自己喜歡的男生阿哲告白被拒絕并被其他同學知道而遭遇霸凌,最終跳海自殺,并且一直躺在病床上直到2003年遭遇車禍的李子維靈魂穿越到他身體里(其時為2010年),他才重新醒來。從此李子維開始以“王詮勝”的身份活著,并且也才有了之后重遇黃雨萱的故事。
無論是在英國學者伊芙·塞吉維克研究英國18、19世紀文學中的同性社會性欲望的《男人之間》,還是在維托·羅索所研究好萊塢電影中的性少數(shù)形象的《賽璐璐壁柜》里,對于同性情欲和性少數(shù)角色的抹除都有一個源遠流長的歷史。在《想見你》中,王詮勝便遭到這一模式的抹除,即作為一個處在異性戀世界、社會和故事中的同性戀,他一方面因為其格格不入而成為社會主流規(guī)范難以規(guī)訓而必須予以排斥的存在,另一方面也因為威脅著主流的異性情欲而成為禁忌。
但有趣的是,關于李子維和黃雨萱這一異性戀戀愛中又似乎必須出現(xiàn)王詮勝這樣一個存在——李子維占據(jù)自殺后的王詮勝的身體與名字——由此才能讓黃、李二人的戀愛得以在21世紀繼續(xù)。這似乎也再次印證了朱迪斯·巴特勒在其《性別麻煩》中所發(fā)現(xiàn)的一個觀點,即同性情欲作為某種原初禁忌一直遺留在異性戀情欲結構之中,從而一方面得到延續(xù),另一方面也始終遭到壓制。而也正因此,導致了異性戀情欲模式本身就處于一種憂郁且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
在《性別麻煩》中,朱迪斯·巴特勒借用了弗洛伊德在《哀悼與憂郁》一文中的觀點指出,在人類原初的禁忌中不僅僅只是列維-施特勞斯所指出的亂倫和外婚制,甚至在此之前同性情欲便已經(jīng)遭到禁止。但就如憂郁的形成過程一樣,由于異性戀情欲未能對遭其壓制和禁止的同性情欲進行合適的哀悼,或說是甚至并未意識到這樣的遺失而導致同性情欲成為某種遭遇其內(nèi)化的元素而存在于其結構內(nèi)部,從而揮之不去。在關于王詮勝的《藍色初戀》中,當他向阿哲告白失敗,并遭到其他男生霸凌時,阿哲也在其中。是他說出了“惡心”這句話,并且在王詮勝強吻他并問“喜歡你,很惡心嗎”之后揮拳相向。這個故事帶有某種普遍性,對于同志群體而言。而十分值得注意的其實正是如此厭惡和反感的阿哲的行為和反映。
其實,無論在阿哲或是其它男生看來,王詮勝都是作為“正常”的異性戀性傾向路上的bug,對阿哲更是如此,因此他需要親手排斥甚至消滅這個問題。一方面以此來證明自己正常的性傾向,防止遭到社會規(guī)范——如其它男生或是整個學校——的誤認而被排斥;另一方面他其實又無法真正地消滅王詮勝,因而必然導致這一bug永遠留在他的生命里。只不過最終王詮勝因不堪羞辱和霸凌而自殺,才解決了這個問題。但與此同時,對于阿哲而言,如果他不能真正地悼念自殺的王詮勝,那么他將再次遭遇憂郁,而回到朱迪斯·巴特勒所說的憂郁的異性戀結構中。

《想見你》劇照。
這些都是《想見你》中沒有討論的,也是盡管我們看到“王詮勝”這個名字出現(xiàn)這么多次而最終卻對他依舊所知甚少的原因。為了讓李子維和黃雨萱的異性戀愛情得以繼續(xù),王詮勝似乎必須成為植物人,并且在之后成為一個“正常”的異性戀男生生活在世上。在某種程度上,這不正是再次呼應了上文中我們對于陳韻如的討論嗎?李子維——符合主流性傾向的男生——作為“靈魂”進入王詮勝這具有著同性情欲的身體中,從而監(jiān)禁著肉體的欲望。可悲的是,最終王詮勝并未得到陳韻如那樣的機會,所以我們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當他奪回自己的身體,他是否也會像陳韻如那樣,學著去成為一個“正常”之人呢?
在美國改編自真人真事的電影《被抹除的男孩》中,我們發(fā)現(xiàn),即使經(jīng)過最嚴格和殘酷的所謂矯正治療,許多有著同性情欲的性少數(shù)個體依舊未能被轉變?yōu)椤罢H恕薄5瘛断胍娔恪愤@樣虛構的作品卻有這樣的力量,所以我們最后還是會發(fā)現(xiàn)那個悲劇的故事,即王詮勝成為異性戀的社會規(guī)范和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既被壓制又遭利用,最后卻也無法說出自己的名字和渴望。這便是“王詮勝們”所遭遇的困境與悲劇。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他比較陳韻如的境況更加艱難,因為即使陳韻如有著諸多與主流社會的期望格格不入的性格,但在主流規(guī)范眼中,她的威脅依舊有限。或許也正因此,在《想見你》中我們才會看到陳韻如的故事后續(xù),而王詮勝則徹底失去這樣的機會,因為他作為一個“奇怪、變態(tài)和惡心”的人,對于主流性別制度和性意識形態(tài)的沖擊更大,并且就如福柯和朱迪斯·巴特勒都曾指出的,這背后也始終隱藏著主流權力的身影和掌控。

《想見你》劇照。
三.結語:“不知所起”的愛情的局限
在朱迪斯·巴特勒的《戰(zhàn)爭的框架》一書中,她指出誰能被稱作“人”、“敵人”和“同胞”都是需要經(jīng)過一系列的框架(frame)運作才能實現(xiàn)的。這一點同樣可以運用在我們所討論的《想見你》中被抹除的陳韻如和王詮勝身上,他們都因為作為個體未能達到或是符合社會的主流規(guī)范與想象而遭到種種麻煩。陳韻如在經(jīng)過了與黃雨萱的鏡像階段后,開始欲求著他者的欲求,希望自己能變成“更好的”另一個自己——黃雨萱——以此獲得在家庭、學校和愛情關系中的回報;而王詮勝則遭到了徹底且雙重的抹除,不僅僅在李子維和黃雨萱的愛情中成為某種形式的中介,并且當這部劇進入大陸,也遭到視頻網(wǎng)站的再刪減。
許多人驚嘆于《想見你》中黃、李二人的感情,但其實這樣的愛情模式在東西方都有著悠久的歷史。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生死相隨,到《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因愛復生等等……在伍佰的《Last Dance》旋律中,黃雨萱與李子維穿越時空,在“想見你”的渴望下催動著整個莫烏比斯環(huán)的運作、但在這其中我們最終還是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人并沒有資格進入其中,甚至就連愛——這個看似最平等和最普遍的情感——都最終在社會主流的各種規(guī)范和意識形態(tài)中被分為三六九等,而那些遭到排斥的渴望與愛情,也面臨著羞辱、污名、刪減與閹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這似乎很符合《想見你》這個故事。但最終可生可死的依舊只有作為主角、作為符合社會期望、規(guī)范甚至意識形態(tài)的黃雨萱和李子維們,而對于陳韻如,她最終因為在自我認同中造成的強烈沖突而走向悲劇;而王詮勝選擇自殺后,也不會再次獲得復生的機會——因為他的愛被認為是“奇怪且惡心的”。并且還可能遭到進一步更為徹底地掩蓋和抹除,從此無聲無息。而這一切不僅僅只發(fā)生在虛構的電視劇中,也實實在在發(fā)生在我們生活的周圍,發(fā)生在這個社會和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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