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嘴相思鳥的悲劇

2020-02-03 20:3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季仲陌上美國

星期日

陌上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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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我有一周創作假，住在武夷山自然保護區表哥家里消夏。一天清晨，我正坐在臨窗的小桌前寫作，忽然聽到啁啾的鳥啼聲，抬頭一瞅，只見一對小鳥兒正在窗臺上載歌載舞。這鳥兒小巧玲瓏，背羽呈暗綠色，小腦袋和胸脯的絨絨細毛略帶橙黃色，小尾巴是魚尾狀的，像深黛的翡翠，那尖尖的小啄兒呢，嫣紅如血，仿仿佛涂抹上濃重的唇膏。我不勝驚喜：多么美麗的小鳥，當今最走紅的女星影后也不可能打扮得像她們這樣嫵媚可人啊！

我悄悄叫來表哥，請教這是什么鳥。

圖片來自網絡文同 http://bbs.zol.com.cn/

“這是紅嘴相思鳥。”表哥介紹說，這種鳥非常逗人喜愛。公的和母的總是成雙成對，恩恩愛愛，像小夫妻似的。所以，山里人又叫她做情人鳥。

哦，多么溫柔可愛的紅嘴相思鳥！愛情，不僅僅屬于人類，許多小生靈也沉浸在卿卿我我情意綿綿的幸福中吧！

此后，我每天都在窗臺上撒些谷糠米粒。清晨，當一抹曙色照亮我的小土屋時，美麗的紅嘴相思鳥便如期而至，在窗臺上??喳喳，蹦蹦跳跳，享受我特意為她們準備的早餐。頭兩天，只有曾經謀面的那兩位老朋友前來寒喧，后來，她們又邀了許多新朋友光臨寒舍。不管多少，總成偶數。我靜觀默察，發現“男士”體態略大，“女士”更加苗條。我覺得，這些服飾華麗、豐姿綽約、舉止優雅的小鳥，都瀟灑得像舞蹈家似的風度翩翩。

圖片來自網絡文同 http://bbs.zol.com.cn/

我尊貴的小客人們用過早餐，并不遽然離去，總得跳會兒舞，唱會兒歌，仿佛是對我的答謝，仿佛是向人類炫耀她們無拘無束的生活。雄鳥和雌鳥總是伉儷情深，結成對兒，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擺尾，展翅，側臉，點頭，時而有如探戈一樣熱情奔放，時而又像華爾茲一樣高貴優雅。她們跳累了，小憩片刻，用小喙兒互相梳理羽毛，親嘴接吻，緊緊依偎，情意繾綣，作種種親昵狀，賽似熱戀中的小情人兒。

相思鳥們每天清晨都在我的窗臺上演出一場精彩的鳥類歌舞，然后向我投來友善的一瞥，才撲扇著彩色的翅膀，飛向樹林，飛向藍天。

武夷山區是紅嘴相思鳥的天堂。她們在田間菜園覓食，在草地溪畔嬉戲。分散活動時雙雙對對，清晨出林和黃昏投林的時候，才展示出聲勢壯觀的群體性。晨曦初露時分，她們扇動彩翼發出逢逢的聲響，一伙又一伙從密林中飛出來，像一片又一片彩云飄上藍天；暮色蒼茫時分，她們成群結隊回家投宿，灌木林中響起嘩啦啦的聲音，像降落一陣又一陣五彩繽紛的雨。

山民們對這些天賜的情人鳥愛護備至，從不驚嚇、驅趕和捕殺。相思鳥們則對武夷山人充滿信任感，常常光臨農家茅舍叩訪，佇立屋脊檐頭歌唱，甚至撲騰著跳躍著登堂入室，啄食飯桌上的飯粒和雞槽中的雞食，親密得像一家子人。

我在鄉間小道漫步，常常看見澄碧的溪流掠過一道亮麗的閃電，那是相思鳥們在蔚藍的天空飛過；常常聽到草叢中有情意綿綿的喁喁細語，那是相思鳥們神秘的幽會；當然，我還會聽到綠樹梢頭和竹林深處常常飄來一問一答的對唱，多聲部的合唱，慢慢悠悠的啼叫，嘈嘈切切啁啾，那是相思鳥們在林中開音樂會，聊家常呢？還是在辯論鳥類王國中的國家大事?……

這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的大山深處，因為有了美麗活潑的紅嘴相思鳥，在滿目蔥蘢中增添了躍動的眩目的色彩，在無邊岑寂中游動著小夜曲似的天籟，這荒僻的山村就更加如詩如畫，生機盎然。

可是，不久我就目睹一場捕殺紅嘴相思鳥的大悲劇。

那是一個墟天，我和表哥到山下一個小鎮趕墟。忽然，我看見停泊在路邊的一輛大卡車上，裝著兩個鐵絲編紥的大鳥籠，籠中亂紛紛地顫動著紅紅綠綠的色彩。走近細看，才瞅清籠中關著數以千計的紅嘴相思鳥。她們在籠中掙扎著，啼叫著，呼號著，有些趴在鐵絲眼孔上絕望地向外張望，有些跌落籠子的底層已經奄奄一息。

我驚愕不已！這場鳥類的驚天浩劫是怎樣發生的？

表哥告訴我，這些捕鳥者都來自大城市。他們像小偷溜進武夷山自然保護區，捕鳥的方法巧妙而狠毒——暑天正午，紅嘴相思鳥們吃飽了玩累了，紛紛鉆進灌木林中歇涼小憩。這時，捕鳥賊們悄悄在灌木林四周布下用呢嚨細絲編織的大網，然后，仿佛從空而降的餓鷹，遽然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唳，昏昏欲睡又猝不及防的相思鳥們猛地驚醒，惶然起飛，奪路而逃，大都撞落于恐怖的大網。

我不明白，他們捕捉這些可愛的小鳥圖的是什么？

“還不是貪圖幾個錢。” 表哥說，“紅嘴相思鳥在我們山里不算稀罕，運到大城市可就成了珠寶。一對能賣幾十上百元呢！有錢人家愛養，體面人家愛玩，江南許多地方，年輕人結婚訂婚，也喜歡買一對養著，圖個吉利。”

大卡車開走了，繽紛的色彩被滾滾煙塵吞沒，微弱的鳥啼被車輪的巨響輾碎。大卡車遠去了，被吞沒被輾碎的又何止這許多小小的生靈！

我悲憤不已，淚濕衣襟，譴責的目光直追囚車載著無數無辜的囚徒消失在路的盡頭。

這天夜晚，我在窗臺上多撒了些谷糠米粒，外加一小撮異香撲鼻的黑芝麻籽兒，想為我的朋友——紅嘴相思鳥們——壓壓驚。然而，翌日清晨，窗外始終是一片死寂。我再也見不到老朋友們來我跟前載歌載舞。次日又次日，亦復如是。

她們大概也都被捕鳥賊們捕走了吧？

也許，那些大自然的竊賊們已經填滿了自己的錢袋，正在賭場酒館狂賭濫飲呢。他們只要瞧瞧自己那雙被相思鳥們鮮血染紅的臟手，難道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也許，那些多情而堅貞的紅嘴相思鳥們，已經被隨意配成對兒，關在一個小鳥籠中，掛在新婚夫婦的客廳，供人們欣賞。可是，既多情又無情的年輕人，你們在歡度蜜月的時候，怎么忍心讓相思鳥們失去自由、幸福和愛情？

嗚呼，人在做，天在看，天地總會給你應有的懲罰的。

作者季仲為前福建文學主編，中國作協會員、小說、散文作家。昨天發給我們他32年前的短文。鑒于當前中國2019新冠狀病毒，重新發表。

原載于1988年第1期《福建文學》

后有《散文選刊》《新時期優秀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