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著”，歡迎繼續閱讀。這里或許有個文藝片，這里或許有個驚悚片。不知道你會悶到睡著，還是嚇得更睡不著。

“回過頭來吧。”換上白色長裙的艾洛伊茲（阿黛拉·哈內爾飾）聚攏黑暗中所有光線，站在樓梯轉角，叫住瑪麗安（諾米·梅蘭特飾）。后者已行至大門口，聞聲回頭望了她一眼。下一個鏡頭，艾洛伊茲瞬間隱沒于黑暗中，就像烏云倏忽遮住白日。大門關上，一明一滅間，艾洛伊茲和瑪麗安的道路從此兩分。

她們分別前的某個夜晚，在海中孤島，偌大一棟房子里只有艾洛伊茲、瑪麗安和女傭索菲（盧安娜·巴杰拉米飾）三個女人。艾洛伊茲為她們讀俄耳浦斯和歐律狄克的神話。

三人對俄耳浦斯為什么回頭有不同的解讀。索菲認為，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回頭，不管多思念妻子。瑪麗安猜測，“他選擇了歐律狄克的記憶。不是作為愛人的選擇，是作為詩人”。多么殘忍。艾洛伊茲覺得，會不會是歐律狄克讓俄耳浦斯回的頭？這場戲到這里戛然而止，就像砰然合上的大門。艾洛伊茲這樣想的緣由，瑪麗安要到很多年后才找到答案。

若干年后，畫家的女兒瑪麗安以父親的名義參加畫展。她的參展作品捕捉俄耳浦斯和歐律狄克告別的瞬間。兩個人停留在空中，平靜從容。

一位男子向她談了觀后感：“人們習慣于描繪俄耳浦斯回頭前的場景，或他在妻子死后的悲容。在您的畫中，他們只是在告別。”

又是一個瞬間。整部影片由這樣一個又一個明滅的瞬間組成。《燃燒女子的肖像》一個為人稱贊地方在于全部使用自然光。

視覺與情節互相成就，細膩光影伴隨近似人眼視線移動的鏡頭，營造蜻蜓翅膀般的脆弱與迸發于一夕間的美感。

觀眾很容易注意到，除了影片的開頭和結尾，《燃燒女子的肖像》中沒有男性的身影。它全是關乎女性間的情誼和情欲，但剝離男性的做法并非刻意創造一個女兒國。正相反，男性的缺席是更大的存在。他們像天穹主宰這個女性世界，逼艾洛伊茲進修道院，在姐姐死后接過她的命運遠嫁威尼斯。畫家的女兒瑪麗安繼承父業，享有比艾洛伊茲更多的自由，但一樣不被允許公開畫男性裸體，畫作不能以自己的名字參展。女仆索菲懷孕了，她承受痛苦，偷偷墮胎。瑪麗安畫下她叉開雙腿，被老年女性的雙手從體內掏出孩子的瞬間。

這些關于女性的瞬間生發出無數個宇宙。這些宇宙并非要控訴女性受壓抑的歷史，而是關于選擇，對視和立場的轉換。

在由男性主宰的或任何一個世界，人總有解釋和選擇的權利。就像俄耳浦斯和歐律狄克的故事，三個人就有三種解讀。艾洛伊茲和瑪麗安的告別看似別無選擇，但她們仍然做了選擇——保留對方的畫像，接受人生不再有交集。離別一刻艾洛伊茲猛然一擲投向夜空的訊號：“回過頭來吧”，也是她的選擇。

艾洛伊茲和瑪麗安的愛情產生于互相看見。從相識的那一刻起，鏡頭始終以平視、半身的距離看著對方。觀眾交替站在一方的立場，與她一起凝視對方。編劇/導演瑟琳·席安瑪也是女性，她把兩位女主角從“藝術家-繆斯”的傳統關系中解放出來。

當畫家瑪麗安受雇主之托偷偷觀察艾洛伊茲，為她畫肖像好助她出嫁時，她以為手握畫筆的自己毫無疑問是創作者和主宰者。直到艾洛伊茲喊她站到自己的位置，指著畫家的位置問她：“看吶，當您注視畫中人，我又注視著誰呢？”

艾洛伊茲和瑪麗安的愛情打破一個迷思：愛是一個人的事。而真正的愛情總是需要兩個人，我看見你，你也看見我。我們保守共同的秘密，隨時互換立場看向對方。

影片中有兩個無關情節指向這個愛情的真諦。桌上一瓶新鮮的野花野草，索菲對著它刺繡。一段時間過去，瓶花枯萎，鏡頭往下移向索菲的繡布，花草的生命已爬上原本空白的布。

電影中的女性情誼，并不僅限于兩位女主角，以及她們與索菲的友誼。整部影片最美的畫面，出現在海灘上的女性集會。

夜色吞沒最后一縷夕陽時，她們來到海灘，步入篝火和神秘中。不知不覺，切切的嘈雜和噼啪的火苗聲被初起的歌聲替代。這聲音根本不像發自人類胸腔，女人們聞聲而動，神情警覺。她們像一群女巫，共唱一曲只有一句詞的歌，拍著手，和聲漸次加入。火光映著女人們的臉，浮現夢幻、歡欣、驚奇的表情。她們共同守住關于生育、愛情和死亡的秘密，性靈超越了世俗。

歌聲中，艾洛伊茲的裙擺著火了。她渾然不知，仍緩步走動，進入超然時刻。她和瑪麗安隔火對望，裙角燃燒的女人形象在瑪麗安眼中勃動。她們微笑著望向對方，忘記危險。直到索菲突然出現，拿織物撲滅燃燒的裙角。

就這樣，偶爾相遇的艾洛伊茲與瑪麗安短暫地照亮彼此，然后選擇分開。

瑪麗安關門離開后涌入的黑暗，作為愛情幻滅的瞬間將久久留在觀眾心中。但好的電影不會只關乎愛情。瑪麗安最后一次看見艾洛伊茲是在劇院，樂隊正演奏維瓦爾第的《四季》。再一次，平視的視線停留在艾洛伊茲身上，時間非常久。

熟悉的音樂喚起女人的情緒。她的胸口急劇起伏，快要哭了，又似乎想起快樂的往事，牽動嘴角笑了。觀眾無法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從某一刻起，音樂、愛情與這位獨坐劇場的女人脫離了關系。巨浪拍岸的情感自她的內心深處涌起，誰知道強烈的情感體驗是因何而起？此時艾洛伊茲的扮演者阿黛拉·哈內爾就是電影本身，與劇情無關，但誰都看得出來，她正在經歷的深刻人生體驗。

《燃燒女子的肖像》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