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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越南·紀實|一個村莊的移民樣本
【編者按】
慘劇在歐洲老牌工業(yè)現(xiàn)代化強國再次上演。
2019年10月23日凌晨,英國埃塞克斯郡一個冷凍集裝箱貨柜內(nèi)發(fā)現(xiàn)39具越南籍偷渡者遺體。這是2000年以來英國最嚴重的人口販運致死事件。
數(shù)據(jù)顯示,每年有約1.8萬越南人偷渡到歐洲,而越南移民每年付給人口走私犯的錢可能達到2.34億英鎊。
他們中的許多人對死難同胞的遭遇感同身受,但對于生存和安全之間究竟如何抉擇,卻沒有人能輕松作答。
2019年11月2日,越南乂安省演州縣演勝鄉(xiāng)已經(jīng)連下兩天的雨,天色灰暗,空氣潮濕。
在一個叫十一村的村莊深處,比標準足球場面積小一些的草地坑坑洼洼積著水。下午兩點開始,陸續(xù)有一些身穿西班牙球衣的少年來到泥濘不堪的場地,一邊清理積水,一邊開始熱身、傳球。
他們光著腳、打著赤膊,歡聲笑語,看起來無憂無慮。再過兩小時,他們將和鄰村的足球隊打一場比賽,勝負賭注是100美元。
少年們在球場上進行傳球訓練。 本文圖片 沈烈(單獨署名除外)
這些鄉(xiāng)村少年有的剛從國外回來,有的正準備去到國外;有的出國為了打工,有的為了留學。而33歲的阮文雄(Nguyen Van Hung)和18歲的黃文接(Hoang Van Tiep)再也無法回到這里踢上一場球。
9天前,來自十一村的他們和另外37個越南人死于偷渡途中。被發(fā)現(xiàn)時,他們蜷縮在一輛通往英格蘭的冷凍廂車貨柜中,全身冰冷,沒了呼吸。
當教堂的鐘聲響起,村民們結(jié)束祈禱,他們中的不少人也許仍會背起行囊,去往異國他鄉(xiāng)。這仿佛是他們一時無法脫離的宿命。
失蹤的人
十一村的地理位置并不偏僻,村口就在越南1A公路邊。
這條公路北起友誼關(guān),中通乂安、胡志明,南至金甌,像條大動脈貫穿越南境內(nèi)。很多人正是經(jīng)由這條公路,來到首都河內(nèi),再從河內(nèi)去往異國他鄉(xiāng)。
與公路上大車飛馳、鳴笛嘈雜的景象不同,沿著村口的土路往里走,兩邊是靜謐的農(nóng)田,沿途除了老人和孩子,很少能看到青壯年。
村落就在路的正前方,高低不一的獨棟小樓擁擠在一起,有的破敗殘舊,有的卻豪華如宮殿,但村子里最堂皇的還是一座天主教教堂。
球場上看不到悲傷,只有在教堂和失蹤者的親人眼中才能感受到。
阮文雄和黃文接的家就在教堂附近,他們是一對表兄弟,兩家僅相隔百米左右。在與兒子失聯(lián)的那段日子里,黃文接的父親常常來到阮文雄家,與家屬鄰居們枯坐在院子里,等待著遠方的消息。
“10月22日晚上,我兒子打電話回家,告訴我他是通過VIP通道去英國的。告訴我們要準備10500英鎊作為去英國的費用,這是我兒子的最后一個電話。”黃文接的家人說。
一位遇難者家中設立的靈堂。 受訪者供圖
阮文雄也是如此。10月21日,他給父親發(fā)信息說將“乘坐出租車”到英國,之后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阮文雄是家中的二兒子,畢業(yè)于一家音樂學院。十一村的牧師潘士方介紹,阮是個很受歡迎的人,曾是教團唱詩班的一員。
他也曾想成為一名牧師,但由于條件所限未能成功,加上在國內(nèi)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最終決定出國打工。
2018年,他和家人借了一筆錢,支付給中介大約17000美元購買了一本護照和一張飛往俄羅斯的機票,隨后又從俄羅斯偷渡來到法國,在一家越南餐廳負責洗碗和賣菜。
他曾提到這份工作很艱難。幾周前,他打電話給母親,希望再湊些錢,進行“旅行”的最后一站,但父母并不知道他將會偷渡去英國——事后,有人說他去英國是做美甲生意,也有人說他想去種毒品,這樣就可以賺到更多錢。
黃文接出國更早,同樣是偷渡到法國在餐廳打工,花費了大約17500美元。工作穩(wěn)定后他每隔幾個月會往家里寄2000萬越南盾(約6000元人民幣),幫助家人償還債務。
家里的經(jīng)濟來源全靠父親每日凌晨出海打魚。作為四個孩子中最年幼的一個,他只上了九年學,便出國打工。雖然父母建議他不要去英國,但他還是堅持:去到那邊,工作不會那么辛苦,薪水也會更高,他將有更多的錢貼補家用。
可如今他再也回不來,他的家人仍然欠銀行4300美元。
十一村海邊的漁船。
偷渡之路
10月21日下午四點,黃文接來到巴黎埃菲爾鐵塔下,通過社交軟件做了一段直播。
視頻中的他留著時髦的發(fā)型,胸前的金屬十字架格外顯眼。走在鐵塔下,他肉乎乎的臉上堆滿了笑容,這是他留給世人最后的影像。
十一村村長阮春長介紹,村子約有1800人,600-700人在國外打工,平均一家要去2-3個人。去得最多的是法國,約有200多人;其次是中國臺灣、西班牙、日本;英國只有數(shù)十人。
大約從15年前開始,村里開始有人出國打工,沒錢的人借錢也要出去。
今年49歲的黎華勇(化名)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最早的那一批,也是第一個回來的人——從2005年到2016年,他以非法身份滯留法國,用青春和汗水換來了金錢,幫助家里蓋了新房、為子女出國留學鋪平了道路。
黎華勇解釋,法國對偷渡者相對寬容,所以成了十一村村民出國的首選。
聯(lián)合國毒品及犯罪問題辦公室2018年發(fā)布的《亞太地區(qū)人口偷運報告》顯示,越南偷渡者的主要路線是越南——俄羅斯——白俄羅斯/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西歐。
在村民的認知中,偷渡并不是一件危險的事,哪怕失敗了也只會被遣送回來。但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偷渡的人才明白,事實并非如此。
“你知道為什么他們要坐冷柜里嗎?因為從法國或比利時到英國,過邊境時有一種安檢儀器,類似于熱掃描儀,可以檢測出人的心跳和呼吸?!崩枞A勇在國外聽人說,有偷渡客藏在冷柜里,時間久了因缺氧暈倒。
“如果是我,我不會去坐那個車,甚至免費我也不會去?!崩枞A勇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偷渡過程中沒有遭受太多折磨,在法國12年也未被警察盤問過,甚至還向警察問過路。但同村的陳興道就沒那么好運了,他至今都對偷渡心有余悸。
1991年出生的陳興道是十一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青壯年,他的家靠海很近,父親早年把沙灘改造成四塊籃球場大小的池塘養(yǎng)殖蝦,池塘里的水車和供氧機24小時不停運轉(zhuǎn)著。
他是家中長子,2009年高中畢業(yè)后無事可做,本想通過勞務輸出的方式去到韓國打工,但因為語言考試不過關(guān)沒能成行。
留守家中并不能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他??吹侥切┩刀沙晒Φ娜嗽趪馀牧苏掌瑐髟谏缃痪W(wǎng)絡,既羨慕又期待。于是等到2015年,他通過朋友介紹聯(lián)系上一家中介公司,準備偷渡出國。
2015年6月1日,他和父母來到教堂禱告平安,隨后拎著裝有四五套衣服的行李箱沿著越南1A公路抵達河內(nèi),中介已經(jīng)為他買好了去往俄羅斯的機票。為此他支付了3000美元的訂金。等他到達波蘭后,家里還要再支付一萬美元。
機場臨別時,父母哭了,擁抱了他,目送著他走進候機大廳。此時他手上拿的是一張為期30天的俄羅斯旅游簽證,而他的實際目的地是波蘭。
苦等和跋涉
9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從越南直達俄羅斯,這是陳興道第一次坐飛機。
不好的征兆從下飛機的那一刻就開始了,他的行李箱在托運過程中不見了,找了很久也沒找到。此時負責接應的俄羅斯蛇頭舉著寫有他名字的紙牌正在等待,而其他10個越南人都已集合,他沒有更多時間去尋找箱子,11個人迅速坐車被轉(zhuǎn)移到一間公寓。
他不知道公寓所在何處,只記得里面有臥室、廚房、廁所和沖涼房,地上鋪了床墊,十男一女擠在一起睡。
公寓的門從外面反鎖,他們被限制外出,但偶爾也會被準許外出15-20分鐘購買食物,沒有人想著逃跑。
每天主要的食物由一個俄羅斯人送來,雞肉、面包,沒有選擇余地。在晝長夜短的俄羅斯,所有人都處于焦躁的狀態(tài)中,他們期待自己能早日踏上下一段“旅途”。
這一等就是一個月。
陳興道偶爾也會想哭,他身上帶著一個老款諾基亞手機,但因為越洋電話極為昂貴,即使他再想家,也很少打電話。
在等待的時間里,公寓里僅有的娛樂是蛇頭留下的一臺連了無線網(wǎng)的iPad,他們可以收看youtube和越南的電視節(jié)目。
公平起見,大概每個人會輪流看一個小時,看完就睡覺,什么也不做。陳興道記得,自己看得最多的是動作片,因為那不用思考,時間會過得很快。
其實在陳興道到達后的第三天凌晨,他就和一個來自安城縣的小伙坐上一輛四座小車去往邊境,蛇頭說他們接下來要走的是“VIP路線”——坐集裝箱車進行偷渡。
集裝箱里裝的是水果,他們和其他中介送來的偷渡客藏在里面。但駛出四五個小時后,蛇頭便收到通知,說邊境警察查得很嚴,沒法通過,車輛便掉頭開回來了。
再次回到擁擠的房間,陳興道失望極了。直到一個月后,他才收到通知可以轉(zhuǎn)移,只不過這次沒有“VIP路線”,他們需要坐車前往。
那天是下午5點左右,十一個人分成兩組,剛出公寓就坐上了兩輛七座面包車,隨后日夜兼程地趕往邊境。
在車上,他們起初很興奮,同行人之間會互相聊上兩句,時間久了便是沉默。每開上幾個小時,司機會停車加油,間隙讓人下車買面包、上廁所。開到偏僻的地方,他們會換車再出發(fā)。
直到第二天晚上7點左右,車停在了一片森林外,四周一片漆黑,除了樹木的黑色輪廓,陳興道什么也看不到,只聽到遠處傳來狗叫聲。這是他從沒想過的場景,他開始害怕了。
出發(fā)前,兩個帶隊的外國蛇頭把他們的護照丟掉,并警告他們,如果誰大聲說話或不聽話就會被打。隨后在他們身上噴了防蟲噴霧,徒步進入森林。
走了一段后,陳興道發(fā)覺地勢是平坦的,樹林沒有越南的茂密,地上偶爾會有積雪,他摔倒過幾次。
一路上他們要穿過小溪,水流過大時還要用樹枝搭橋,水喝完了就用瓶子去河里取水。吃的食物也很簡陋,休息時拿出事先買的面包和方便面隨便啃上幾口。而每天休息的次數(shù)兩只手數(shù)得過來,每次也只有15分鐘,夜晚是他們前行的最佳時段,他們幾乎沒有時間睡覺。
在黑夜里,領(lǐng)路的蛇頭沒有打燈,只有一個指南針,或者借著月光判斷方向。每當聽到附近傳來狗叫聲,中介就會讓他們迅速趴在地上,等動靜消失再起身前行。
就這樣,他們在森林里走了整整六天五夜,有些人已經(jīng)斷糧了,靠著同伴的補給才堅持下去。
陳興道一度覺得,他會死在那片森林。
牢獄生活
第六天下午,一行人步履蹣跚地走著,不少人甚至希望警察出現(xiàn)把自己抓起來,這樣就不用再受苦。
陳興道已經(jīng)處于崩潰的邊緣——他一天沒吃東西了,穿著雨衣,渾身散發(fā)著臭味。此前他一只腳踩進水坑,提起來時鞋子陷在了泥塘里,他只能穿著襪子繼續(xù)走路,但雙腳早已麻木,仿佛下一秒就會跌倒。
突然,他們聽到了直升機的聲音,一行人迅速躲了起來,等待飛機遠去。
但幾分鐘后直升機還是飛了回來,在他們頭頂盤旋。前方出現(xiàn)三輛警車、兩只警犬和數(shù)不清的警察。當警察看到他們時就開始喊叫,警犬朝他們襲來,兩個蛇頭什么也沒說,扔下他們就跑。
陳興道已經(jīng)跑不動了,他原地站在那里。為了追捕兩個逃跑的蛇頭,警察朝天鳴槍,所有人都很害怕,一動不動地等待被捕。
起初,警察讓他們?nèi)颗肯拢壬哳^和偷渡者全部抓獲后,兩兩拷在一起帶上警車。確認沒有威脅后,警察給渾身濕透的陳興道穿上了一件及膝的軍綠色大襖。
到了警察局,陳興道終于吃上了食物,隨后便被帶去審問。
稍晚時,一個翻譯來到他身邊,他了解到翻譯的父親是越南人,來自胡志明市,母親是拉脫維亞人,此時他才知道自己身在拉脫維亞。隨后翻譯讓他打電話回家,告訴家屬自己的情況。
原本他以為只要被關(guān)一個月就能被遣送回去,但判決結(jié)果是監(jiān)禁六個月。
監(jiān)獄的日子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不堪,他們還能穿著自己的衣服,牢房寬敞得讓他能在里面健身、舉啞鈴。
只是時間過于漫長。陳興道說,一個月過得就像一年那么久。
每天早上六點半監(jiān)獄就會敲鐘,關(guān)押者來到牢房門口,把碗從小窗里探出去,獄警會發(fā)放食物。
等到八點,有獄警會來清點人數(shù),兩個小時后組織戶外活動,時長一個小時,他們可以踢球、散步,也可以選擇不出去。
在監(jiān)獄里,除了想家,陳興道最大的感受就是懊惱——此時此刻他本應在打工賺錢,然而卻困在鐵窗之中,父母還要給他寄錢。
長時間不勞動讓他變得虛弱。雖然監(jiān)獄發(fā)放的食物分量足夠,但他還是經(jīng)常加餐。監(jiān)獄里有一個小超市,只收歐元。那半年時間里,他大概花了300歐元。
六個月后,圣誕節(jié)前后的某天,他被釋放遣送,還是那十一個越南偷渡者,由拉脫維亞警察陪同飛到俄羅斯,移交給當?shù)鼐?,隨后再飛回越南。
一路上的機票都是由政府購買,甚至出獄的時候還給每人發(fā)了45歐元作為路費。陳興道在河內(nèi)機場把歐元兌換成了越南盾,再搭車回家。
父母已經(jīng)認不出留著長發(fā)的他。他說,在那邊留長發(fā)可以保暖。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此時正是圣誕節(jié)假期,他終于回家了。
陳興道拿出在拉脫維亞服刑時穿的綠色大襖,上面被老鼠咬出了幾個洞。
出國“潮流”
如今的陳興道留著平頭,有了自己的孩子,平日里幫著家里管理養(yǎng)蝦場,一年也能掙到十萬元人民幣左右。
但工作并不輕松,有時三更半夜還要守著池塘,寒冷又孤獨。當年那件軍綠色大襖被陳興道當作紀念品帶回了家,至今還保存在池塘邊的小屋里,只是被老鼠咬出了不少破洞,但冷的時候他依舊會拿出來穿。
他的三弟在韓國留學,四弟去了波蘭,五弟還在讀高中,未來很可能也會出國。
在十一村人眼中,“離鄉(xiāng)”意味著離家出國,去到更遠的地方,哪怕成為一名“稻草人”(注:意指偷渡者)。
上海外國語大學東方語學院副教授、越南語教研室主任馮超分析,越南人口年齡結(jié)構(gòu)正處于黃金時期(出自越通社2016年6月報道),其中勞動年齡的人口達6300萬人,占全國人口的69.5%,大量過剩勞動力輸出到國外。
究其原因,馮超解釋道,一是越南產(chǎn)業(yè)鏈不完整,制造業(yè)以低端制造業(yè)為主,中高級別工作主要由外國人擔任,越南有文憑的青壯年缺少合適的崗位;二是政府官方政策支持向外勞務輸出,政府借錢給勞動力,鼓勵其貸款出國務工。
越南勞動榮軍社會部2018年公布,當年前9個月,越南累計向國外輸出勞務人員102127人,中國臺灣為越南最大勞務輸出市場,累計接收越南勞務人員47721人;第二是日本,累計接收越南勞務人員43987人。
以外,還有大量難以統(tǒng)計的非法偷渡者,此次39人遇難事故只是一個縮影。
十一村所在的乂安省屬于越南經(jīng)濟貧困地區(qū),半島電視臺在2019年10月28日的一篇文章中,形容乂安省為“人口販子的溫床”(原文:Nghe An province is a hotbed of people traffickers),他們早在2016年的一部紀錄片《Britain`s Modern Slave Trade》中,就暗訪調(diào)查了當?shù)氐耐刀衫骀湣?/p>
一位蛇頭介紹,偷渡者花費32000美元從俄羅斯出發(fā),經(jīng)由波蘭、德國、法國進入到英國。圖來自半島電視臺紀錄片
50多歲的范正洪(化名)是十一村有聲望的人,早年他靠出海打魚養(yǎng)家,但近年來因為生病失業(yè)在家,白天喜歡串門下棋,平日里幫著牧師舉辦活動。
和村里有些人家的樓房外觀精致、內(nèi)部簡陋不同,他的樓房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但內(nèi)部裝修卻很精致,客廳里擺放著幾張紅木桌椅。
范正洪介紹,十一村總體經(jīng)濟比較困難,2019年上半年平均月收入250萬越南盾,約750元人民幣,主要經(jīng)濟來源是農(nóng)業(yè)和漁業(yè)。
村子里土地少,人均連半畝都不到,漁業(yè)近年來也不景氣,村民們都面臨就業(yè)難題。
早在20年前,還沒有人出國打工,等到其他鄉(xiāng)、縣有人出去了,中介開始在村子里打起了廣告,村民便慢慢知道了這條路,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去。
起初,人們往南方走,后來越走越遠,去到韓國、日本、中國臺灣,近些年才向西歐等國家轉(zhuǎn)移。
“去了歐洲國家賺到的錢用在越南會更有價值(注:1歐元約為25500越南盾),所以很多人愿意冒這個險?!狈墩榇致缘毓浪?,西班牙的工資大約在每月600-700歐元,而在法國餐廳干一個月就有1200歐元,如果到了英國,這個數(shù)字可以漲到2000-3000歐元。
“留學式”打工
范正洪有四個孩子,兩個在打工、兩個在讀書,經(jīng)濟壓力頗大。
雖然海鮮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只有重要節(jié)日或有客人來訪,他才舍得把海鮮從冰柜里拿出來分享。
他的大女兒范氏美玲(化名)做得一手好菜,23歲的她從高中畢業(yè)后去到日本留學、打工,最近剛剛回到村子準備婚事。
村長阮春長介紹,村里大部分孩子對讀書的興趣不是很大,與一些高中生交流過后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能看得懂簡單的英文詞匯,也能用手機拼寫出來,但聽、說能力較差。
村里小賣部的墻上貼著學習英語的廣告。
對此馮超解釋,越南在教育方面投入不夠,屬于粗放型,學校寬進寬出,對學生的要求不高。
無論是村長、牧師以及范正洪都提到,村里的年輕人即使上過大學,也很難在本地找到工作。即使有,也只能勉強養(yǎng)活自己。村長甚至說,有的孩子不想浪費時間,初中畢業(yè)后就急著想出國去。
牧師潘士方更是痛心疾首,他用嘶啞的嗓音說道:“沒有任何牧師愿意他們的孩子出國打工,但留在家里又沒工作,不得不讓他們走?!?/p>
從乂安省榮市出發(fā),沿著A1公路向南走,沿途很難看到大型工廠和企業(yè),最多的是咖啡店、摩托車店和小飯館等個體經(jīng)營戶。
范正洪的大兒子去了日本打工。大女兒范氏美玲高中畢業(yè)后,范正洪原本希望她能在家嫁人,但女兒考慮到家里的經(jīng)濟情況,也提出要去日本打工。
但按當?shù)刂薪楣镜恼f法,剛剛高中畢業(yè)的人不可以勞務輸出,只能以留學的形式出國。
范正洪尊重女兒的決定,幫她在村口找了一家中介公司,美玲在那里學習了半年日語,準備出國。和她同期培訓的,村里還有十多個人。
等她順利來到日本的學校后,她還要再學習一年(第一次簽證為期一年),接著要通過考試拿到證書后才能獲得第二次簽證(為期兩年),開始專業(yè)課程的學習。
第一年美玲每天只有三小時課程,其余時間她全部用來打工,以減輕家里的負擔。
等到三年簽證到期后,她并沒有如期回家,而是以非法身份滯留日本,繼續(xù)在日本打工了兩年。
范正洪說,無論是勞務輸出還是出國留學,中介公司都會收取一筆不菲的費用,去亞洲國家的費用在1-3萬元人民幣不等,而去歐洲國家動輒就要花費10萬元人民幣之多。所以在國外前兩年賺到的錢只能還清債務或貸款,后面幾年才能開始慢慢賺錢寄回家里。
身在日本的美玲不愿輕易放棄,她在工廠做產(chǎn)品包裝, 短短兩年時間里,寄給家里45000元人民幣,幫著家里蓋了廚房。她自己還剩下15000元人民幣,買了輛摩托車,余下的錢計劃用于結(jié)婚。
11月7日,美玲和未婚夫以及其他新人在十一村的教堂里舉行了盛大的結(jié)婚典禮,潘士方主持了婚禮。牧師、新人、唱詩班和村民們輪流頌唱,為被悲傷籠罩了多日的十一村帶去了些許溫馨。
年輕人的“使命”
女兒出國前后的轉(zhuǎn)變,范正洪都看在眼里——身穿名牌、發(fā)型和妝容也更精致了。而對于村里其他出國打工的人家來說,最直接的變化就是蓋了新房。
村長阮春長說,村里難免互相比較,有時候看到隔壁哪家人出國打工后蓋了房子,自己心里也會很著急。
在十一村,建造一棟新房大約需要20-30萬元人民幣,因為有攀比之風,很多人家傾其所有把房子外觀打造得奢華氣派,里面卻儼如陋室。
十一村一棟裝修豪華的房子。
為此,越南形成了一種“匯款文化”。據(jù)世界銀行統(tǒng)計,2018年越南的匯款額度排全球第9位,達到160億美元,占GDP比重約7%。
越南農(nóng)村大家庭成員之間關(guān)系緊密,孩子成年后就要承擔起供養(yǎng)家庭的責任,家里能不能蓋上漂亮的房子,期望全落在他們身上。
此時此刻,少年阿城(化名)和阿桑(化名)就站在人生的拐點上。
2019年11月2日的那場球賽前,阿城、阿桑以及美玲的弟弟三人來到教堂做禮拜。阿城19歲,長得白凈陽光,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阿桑22歲,瘦而精壯,是球隊里唯一抽煙的,他的左臂上有紋身,寫著“Family is my life”。

阿桑左臂上的紋身
阿城(右)在教堂做禮拜。
在比賽中,阿城是十一村隊員里技術(shù)和腳法最好的一個,屬于進攻球員,光著腳在球場上自由飛奔;阿桑則是后衛(wèi),總是能看到他冒著受傷的風險倒地鏟球。
最終他們3比1獲勝,第二天晚上,幾個隊員在村口一家咖啡店里慶祝,也是一次團聚。
這是一場久違的11人制的比賽,包括阿城在內(nèi)的很多年輕人都回來了。11月是他們的祈禱月,作為教團成員,他們將為39個逝者祈禱,在教堂舉行儀式。
阿桑(右)和朋友在海邊。
阿城目前在河內(nèi)一家培訓機構(gòu)學習法語,每個月800元人民幣的費用,為的是12月底的法語面試。他已經(jīng)申請了法國昂熱西部的一所天主教學校,專業(yè)是酒店管理。如果通過面試,他就可以拿到簽證出國。
起初阿城聊得很興奮,迫不及待地介紹法語有十多個時態(tài)。但慢慢的,他也吐露了心聲,“如果家里沒那么多兄弟姐妹,我可能不用去國外?!?/p>
阿城是父母長子,他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他的父親17歲就出國打工了,去過中國臺灣和俄羅斯,回家后開始經(jīng)營建筑材料。
雖然父親提出讓阿城跟著自己一起做生意,但他覺得既然要賺錢,出國是唯一的選擇。因為在村里,跟他同齡的孩子只剩下兩個,其余十多人全部在國外。“我沒有選擇,我不希望走父親的路。”他平靜地說道。
在咖啡店里,少年們開心地聊著,一位少年已經(jīng)把自己社交資料的所在地改成了西班牙馬德里。阿城說自己最喜歡球星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而阿桑被大家稱呼為十一村的拉莫斯(注:西班牙國家隊球員)。
與不羈的外表和球場上兇悍的作風不同,阿桑私下里是個安靜的人。他喜歡畫畫、唱歌,能用吉他彈唱中文歌曲《剛好遇見你》。下周,他就要去臺灣打工。在咖啡店里,他用手機翻譯軟件寫道,“我有些害怕”。
阿桑的畫。 受訪者供圖
告別與歸來
村里很多人會說簡單的中文,諸如你好、謝謝、吃了嗎,因為他們都曾去過臺灣打工。
阿桑是家里的老四,大哥和大嫂兩人在臺灣,大姐在法國,家里條件艱苦。高中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的阿桑一直在咖啡店打零工,什么都做,同時尋覓著自己的未來。
他想合法地去波蘭、羅馬尼亞打工,但申請不到簽證,勞務輸出去臺灣是最后的選擇。他聯(lián)系了一家中介,父母幫他支付了4萬元人民幣,中介將他安排進了一家制作門窗的公司。目前這家公司急需人手。
聽說他要去臺灣,阿桑的女友一個月前提出了分手,阿桑答應了。正如他的紋身,家庭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他需要賺錢回來。
他選擇的公司在臺南,但村里人大多在臺北,他說如果去臺北后可能會有很多聚會,自己很難專心打工。而在臺南,只有6個不相識的越南人一起,既不熱鬧,也不顯得無助。
11月5日,他和阿城幾個人參加了禱告儀式。雖然那時還沒有官方通報遇難者的信息,但牧師潘士方已經(jīng)從上級那里得知,阮黃二人就在39人之列里,他不忍心在教團宣布。

教團成員為遇難者祈福。 來源:十一村教堂社交賬號
而早在10月底噩耗傳來時,河靜省的一戶人家就接到了來自英國的電話,打電話的人本來是第40個上車的越南人,但因為車太擠,他沒能上車,逃過一劫。
阮文雄的父親心里也知道,自己兒子兇多吉少,但母親依舊還保留著希望。按照宗教習俗,家里有人去世后要為他立起祭壇,但母親不想這么做。
幾天前,黃文接的父親找到潘士方,告訴他“宣布吧,沒希望了”。潘士方勸他,村民們會接受不了,再等等吧。
就在范氏美玲的婚禮一天后,英國當?shù)貢r間2019年11月8日,埃塞克斯郡警察局官網(wǎng)更新消息,公布了英國“死亡貨車”案中死亡的39名遇難者名單。
19天后,阮文雄和黃文接的遺體從英國運抵越南。這天,乂安演勝鄉(xiāng)又下起了綿綿細雨。十一村村口處站滿了人,很多村民身穿黑衣,頭戴竹斗笠,孩子們則手捧白花。

遺體回到村子里,村民通過橫幅表示哀悼。來源:十一村教堂社交賬號
此時,阿桑已經(jīng)離開了家鄉(xiāng),到達了臺灣。他給朋友發(fā)來信息說,等他再回來,就是一個會說中文的人了。
十一村的年輕人漸漸都離散了。潘士方統(tǒng)計過,在20-21歲這個年齡段,村里只剩三個女孩,其他多是55歲以上的老人和16歲以下的學生?!坝袀€104歲老人的葬禮,她有30個孫輩、35個重孫輩,最后找來找去只有一個20歲的孩子留在村里。”
盡管才來這擔任牧師十個月,但潘士方已經(jīng)和無數(shù)年輕人告別,“雖然心里很難過,還是要向孩子們微笑,祝他們一路平安。”

少年們踢完球后一起合影。
(采訪翻譯/廣西民族大學 阮氏河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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