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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身老華僑的百年孤獨
衰老年邁是每個活著的人都遲早要面對的困境,如果又加上遠離故鄉和親人,單身獨居,就格外殘酷。攝影師劉博智的鏡頭一直在老一輩社會底層華人移民群里游走,這些獨居的老華僑,也得以留下最后的影像。
▌古巴篇
19世紀,據當年清政府調查,在古巴的華人勞工達十四萬人。起初的死亡率非常高,半數在抵達五年內死去,活下來的經過幾十年的辛勤勞動落地生根,然后源源不斷接應老家親戚朋友出洋謀生。20世紀上半葉,華人移民在古巴曾有過一段相對穩定繁榮的時期,20世紀60年代后,社會巨變,這個群體迅速衰落,能走的都走了,留下來的陷入生活貧困。
21世紀初,攝影師劉博智在古巴找尋剩下來的這些老華僑,華人基因和血脈已經經過幾代人化為無從辨識的面孔,老一輩屈指可數,又是風燭殘年,帶著鏡頭進入他們的生活,事先知道的那些苦難史一下有了鮮活的承擔者,一個個孤獨度過殘生的生命,是最難觸碰和翻動的一頁。
他叫陳享財,卻四壁蕭然離世

2017年,陳享財在家,家徒四壁,生活條件極差,經常生病,顧不上衣衫整齊
陳享財(Coco)住的地方,對面是遠親好友創辦的國光劇團舊址,20世紀30、40年代的時候,粵劇一度流行,從這兒出發到全古巴各城市巡演,旁邊還有當年華人洗衣工洗衫揾食的“衣計”——三個混凝土大水泥槽。這兒曾是不少華人移民工作和生活大半生的地方,如今只剩一點殘存的影子,成了極少人知道的歷史。
2011年,劉博智被方標的養女何秋蘭帶過來見到陳享財,他房間里乍一看像是個魔幻片場,地上瓷磚破裂,高低不平,墻面撞色強烈斑駁不堪,全屋很古巴味,劉博智記得他當時穿著襯衫和西褲,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潔正經。

2011年,陳享財的房間,他穿著整齊,身后是“古巴味”的墻壁
陳享財1927年出生,廣東臺山斗山人,耕田出身。二十來歲來到古巴,開始在雜貨店或廚房打雜,古巴解放后在政府大型餐廳做幫廚,還升級至副廚。他從未間斷工作,每隔數月寄錢回鄉養家一直到父母去世,自己一生單人鰥老,沒有過女人。
到古巴的華工,絕大部分是青壯年男性,有的在老家已經娶妻生子,有的過來后一直忙于生計顧不上娶妻生子,就算娶當地人為妻,后來離婚也比較普遍,時代和個人命運交織,逐漸形成了以老伯為主并日漸萎縮的華人社群。
2017年,劉博智再到古巴,又要求何秋蘭同去探望陳享財,當時他已經90歲,他住的大樓正在裝修——一個多年來缺錢缺勞力缺材料的工程,滿地爛磚瓦、塵土和裝修材料,臟亂不堪。推開陳享財的家門,看到他正弓著身蝦著腰肚子痛,面對墻躺在只有紙皮墊著的床上呻吟著,叫他也不愿轉身。劉博智扶他艱辛地坐起來,他臉無人色用臺山話說肚子痛。劉博智把雙掌搓熱,在他肚子上涂上虎標驅風油慢慢搓,何秋蘭也把帶在身上的西藥丸喂他吃了,好一會兒才能坐直了身體說說話。

2017年,劉博智探訪陳享財,碰到他肚子痛,幫他搓擦虎標驅風油
同年4月,劉博智第三次去探望陳享財,又碰見他面如死灰肚子痛。立馬去三個街口外的龍岡公所取了些藥、熱食和虎標驅風油,回來幫他脫掉襯衫,搓藥喂食。好一陣子,陳享財慢慢可以起身了,精神疲乏至極,穿著臟襯衫。家里沒有冰箱,到處是灰塵和臭味,離床不遠有個大膠桶,有尿味,旁邊架上有一疊剪好的舊報紙,應該就是廁紙,劉博智讓他拿著那廁紙拍了照。

2017年,陳享財手拿自己裁切的廁紙拍照
三樓和世界之間,斷開了一條腿的距離

因斷腳加義肢,黃民達不能下樓
遇見黃民達是2009年5月,他一個人住在三樓,要穿過樓下黃江夏堂餐館才能上去,不過這樣對他和餐廳都沒添多余的麻煩。因為他斷了一條腿,裝配了義肢代步,這棟樓沒有電梯,黃民達連樓都下不了,只能一直待在三樓。
獨居者的氣息各有不同,劉博智在黃民達家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兩三碟粉,是爽身粉,用來磨合他身體和義肢、拐杖接觸的部分。他以前是做洗衣房的,用慣了熨斗,總是將自己的一身衣服熨得平直整潔,即使他根本出不了門。

2009年,從前的洗衣生涯過慣了,現在黃民達的衣服還是習慣熨得整整齊齊

2009年,黃民達一個沒法下樓的單身老人,床被還是很干凈

2009年,黃民達還留著來古巴時的皮夾和金山箱,爽身粉用來減輕義肢對身體的摩擦
黃民達祖籍廣東開平赤坎,1949年到古巴,之前在鄉下已經結婚了,有一個6個月大的兒子。因為不能下樓,他每天都有大量的時間站在陽臺上張望,很難知道他的思緒能走多遠,會不會去遙遠的中國故鄉,在那兒他還有個60歲但半歲后就沒見過的兒子。
2011年4月,劉博智再次探望黃民達,告訴他將會到他的故鄉赤坎,可以幫他去看看他家鄉的妻子,問有什么話想跟他們說的,黃民達哽咽著:“古巴世道艱難,生活艱苦……(沉默了幾秒鐘)沒有了,沒什么說的了。”
劉博智在黃民達以前與親友的往來信件中抄下他老家的地址,一個月后在赤坎鄉間找到他同樣年邁的妻子,播出之前拍的視頻和錄音給她看,可惜她已經不認得黃民達的聲音了,聽了大半,只是自顧自說著不相關的事情。天地不仁,時間的殘酷和分離的殘酷,一點點晚來的善意行為補救不了什么。

2009年,黃民達不能下樓逛街,每天花不少時間站在陽臺望街

黃民達壯年時的照片以及還在鄉下的妻子和親人
“杏仁餅”三個字訴說一生雜陳

2017年,獨居的客家老僑鐘錫鴻,口中常有雪茄。墻壁上的黑色印跡是他每日扶墻上洗手間時留下的手印。
這些獨身老人們大多不再有收入,只能靠政府每月發給的數十元比索艱難度日,如果還走得動,則可以每天去龍岡公所領一份免費午餐,吃午餐的時候看看電視——劉博智發現他們一定都要對著電視,因為一個人在家很寂寞,一定要有電視的聲音陪著。
走不動或者生病了的就很糟糕了,像陳享財這樣的情況,面對鋪天蓋地的凄涼感,劉博智又不得不想辦法做些什么。陳享財和另一個單身老人鐘錫鴻先生(Luis Chung)都是洪門民治黨幾十年的會員,劉博智知道洪門歷來的信條就有義氣團結互為照應,兩次嘗試聯系當時的混血華裔工作人員,看能否有幫助這兩位病在床上的獨居老人的妥善方法,最后不了了之。新一代洪門華裔不識中文,那些古老的價值觀和信條他們在學校沒有學過。
鐘錫鴻是古巴老僑中最后一個客家人,因為耳朵失聰無法交流,劉博智對他不甚了解,只知他來自香港新界元朗,20世紀50年代初在當地著名的奇華餅家打過工,于是特意要朋友在紐約帶一些杏仁餅作為手信給他。他雙手顫抖著接過去,坐在近門口的高凳上吃著,餅干碎落滿他橙黃色的短褲,突然說:“杏仁餅”,雖然他幾十年從未回國,但故鄉的味道一吃便知,是莫大的安慰。因老人有失禁問題,夾雜著他多處亂放抽剩的雪茄尾香,兩味合一,渲染著凄涼晚景,杏仁餅的味道只是短暫的插曲,令人難受無言。

家中充滿雪茄的味道
離開古巴后,劉博智還經常得到這些老人的消息,有時候是他們又病重了,有時候是聽說突然有好心人去照顧了一下。2017年,他得知黃民達已經去世超過四年;2018年,他得知陳享財和鐘錫鴻兩位也離開了。
不知他們走的時候有沒有人告別。
▌北美篇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國人,他們有無比粗糲的生存能力,漂洋過海,在任何環境下都能落腳,都有韌力和拼勁活下來,他們曾是開荒創世紀的一群人。因為如此,年老后的緩慢與孤獨,都有英雄末年的凄涼感,格格不入。
用臺山話記錄孤獨的盧盤瑞芹太太
盧盤瑞芹太太是個寡婦,孤身一人住在堪薩斯的勞倫斯。丈夫去世之前她在堪薩斯的薩利納開設餐館,名為“金氏牛排屋”。他們與二戰結束后離鄉到北美的中國人一樣,為了養活中國和美國的家人每天辛勤工作。丈夫死后,孩子們各自忙碌,她開始獨居生活。她算是有很多親人的老人,在老家,還有一個四十多年沒見過的八十八歲的哥哥。
認識劉博智后,盧盤瑞芹太太很喜歡跟他講臺山話,用土氣但是精靈古怪的方式講事情,華人移民要在美國主流社會生存,就意味著必須放棄自己的家鄉話。突然遇到帶著鄉音的人,會難掩親近之心,臺山話讓他們迅速熟悉起來,在堪薩斯的勞倫斯這樣的偏遠地方,他們是彼此認識的唯一一位接近于“真正的”中國人的人。劉博智當她是祖母一樣,經常用臺山話通電話,也會開車帶她去看很久沒看過的親人,這些事情她連親生孩子都不好意思去麻煩。
年輕時她幫助丈夫經營中餐館,家境殷實,但總是在忙碌,從沒有假期,不得不雇傭美國保姆來照顧她的三個兒子。四十年后,當她聽見劉博智用粵語與兒子交談,她顯得很高興和羨慕,她也渴望能以臺山話與自己的孩子交談,無奈孩子們都長大了遠離了,她再無機會教他們說臺山話。
有次盧盤瑞芹太太從雜貨店回家的路上摔倒,折彎了眼鏡框,前額也有擦傷,她很驚恐認為這是個不祥預兆,沒有什么人把她的這些話當真,但不巧就是在同月的一個夜晚,她在家里去世,死因是動脈破裂。
家人在清理她的遺物時,找到她用臺山話寫的日記,有整整五頁寫滿了孤獨,一年里大部分是記載一些日常瑣事:洗頭、剪毛(剪發)、刨草(割草)、換床單,以及孩子們來吃飯等事宜,日復一日,看似漫長無期,但突然這一天就到了,她離開了這個世界。

盧盤瑞芹太太的臥室,有孩子們的照片和壽星。 堪薩斯 勞倫斯 1991年

盧盤瑞芹是幾個孩子的曾祖母,獨自居住。 堪薩斯 勞倫斯 1991年

臺山籍寡婦盧盤瑞芹用臺山方言寫的日記,寫滿日常的孤獨與瑣碎。堪薩斯 勞倫斯 1991年
種植園里的人生缺憾
20世紀初,一些廣東移民在墨西哥建立了墨西卡利鎮。現在那里的人口已超過一百萬,中國人是最先在該區域開展種植業的。最開始他們在地上挖出8X10平方尺的洞作為自己的家,在沙漠里開始頑強生活。
隨著種植園的不斷發展,墨西卡利鎮開始壯大起來。1919年,中國人已超過九萬人,而墨西哥人卻只有七百。廣東話一度是通用語言,華人擁有自己的經濟及文化。在慶祝節日或某些特別事件時,會有粵劇表演。鑼鼓鐃鈸及笛子的聲音,曾經每晚都能聽見。有時,舞臺上出現漂亮的花旦,年輕的種植園工人就不能自已;這時,不得不由曾練武術的壯漢,將他拉到后臺去。有時,為了讓他們安靜下來,會給他們當頭潑上一桶冷水。
種植園離鎮上很遠,從中國來的十幾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因為是勞工,不能帶妻子到美國,一輩子也在那里獨身度過。他們當中,有些從未結婚,有些從未有過性經驗。他們的晚年,大多在墨西卡利鎮度過。
歐陽民(Eduardo Auyon Gerardo)是混血兒,他擁有一半中國血統,一半瑪雅印第安血統。他在孫逸仙紀念堂(Sun Yat-Sen Memorial Hall)后建造了一座養老院,供單身老華僑在此度過余生。其中,有位七十多歲的老人,躺在床上快死了。歐陽民問他有沒有什么想要的。老人回答說,他從未有過女人,想試試。一位墨西哥妓女被召來提供服務。盡管她很樂意幫忙,可是這位老人卻始終未能如愿。最后,他們三人抱成一團,哭了起來。

墨西卡利鎮的種植園,很多華人勞工一輩子在這獨身度過


簡陋的紀念碑,背后是多少人孤獨的一生
劉博智鏡頭中的獨居僑民還有很多……

三藩市唐人街老華僑的房間,房間里掛著丈夫的遺像 1977年

三藩市唐人街頤和酒店里獨居僑民的房間 1976年

三藩市唐人街頤和酒店里獨居僑民的房間 1976年

三藩市唐人街獨居的老華僑 1977年

三藩市唐人街獨居的老華僑 1977年
(本文根據劉博智口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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