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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片再少,我也會去電影院支持這位九十歲大師
原創 吳澤源 深焦DeepFocus
編者按:
年終,法國《電影手冊》又將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去年電影《騾子》列入了他們2019年十佳榜單,位列第八名,而這也是老東木第十次登上這份全世界藝術趣味最刁鉆電影雜志的榮譽榜。
從演員到導演,已經九十歲伊斯特伍德還在以每年一部電影速度繼續著自己的創作生涯。我們甚至沒有辦法再用“活的傳奇”這樣陳詞濫調形容詞來表達我們對他作品尊敬和欣賞。而正是這樣一位世界影壇真的大師,其晚年作品也一部接一部登陸了中國院線。去年我們有幸在中國院線看到了《騾子》這樣手冊十佳電影?,F在,他的新片《理查德·朱維爾的哀歌》又在中國院線上映了。但首日只有0.4%排片,再次把大多數影迷拒在了門外。
也許會多費點周折,但這個周末,老東木還是值得你想辦法去支持一下。今天,我們來復習一下《騾子》和老東木這個“美國英雄”。明天,我們將推送老東木新片的影評。
作者 | 吳澤源,寫不好小說的影評人
編輯 | 饅頭

1. 騾子伊斯特伍德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新片《騾子》,突然就不聲不響地爆了。
這部片在上映時,沒什么搶眼的話題性和浩大的聲勢,片子里最能引流的明星布萊德利·庫珀,名字甚至沒被印在海報顯眼位置,電影在頒獎季也毫無斬獲。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表面上的啞彈,在北美卻悄無聲息地票房過了億,大西洋對岸《電影手冊》吹毛求疵的影評人們將其視若珍寶,太平洋對岸的豆瓣電影口碑榜上,它也安靜地登頂榜首。
算起來,這已經是伊斯特伍德近四部電影里第三部北美票房過億的了,前兩部分別是《美國狙擊手》和《薩利機長》,《美國狙擊手》甚至還是當年的年度票房冠軍。這就讓伊斯特伍德這個人物很值得拿來一說了:《騾子》的片名和受眾歷程在某種程度上,講述的正是伊斯特伍德的人生故事:
2004年頒獎季,馬丁·斯科塞斯和小李子的《飛行家》在前半程叫得響叮當,最后卻被伊斯特伍德的《百萬美元寶貝》攔腰搶走了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
2014年,一眾超級英雄大片鬧得歡,結果到最后,票房冠軍卻被伊斯特伍德的《美國狙擊手》穩穩收走;

伊斯特伍德1971年正式出道做導演,在新好萊塢電影小子一代的包圍下,當時的他就是個弟弟。然而等同齡甚至比他年輕的導演都因為年齡見長而漸漸萎靡時,他的創作欲卻愈發強烈,技藝也愈發爐火純青。如今在89歲高齡之時,他已經可以自豪地對同行們說:比我成就高的導演沒我持久,比我持久的導演又沒有我成就高。至于比我成就高又比我持久的導演,呵呵,大概還不存在呢。
人們總說伊斯特伍德是老牛仔,但在某種程度上,他更像是只“騾子”:生命力和抗病力強,飼料利用率高,體質結實,肢蹄強健,富持久力。當然了,在《騾子》中,“騾子”這詞有另一個意思:為墨西哥販毒集團運送毒品的司機。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
伊斯特伍德之所以能成為一只令人欽佩的“騾子”,還要歸功于他的那股執拗勁。當一個人第一次說出自己的觀點時,你可能對因為與你觀點的出入而對他不以為然。但當一個人在四十多年間一直重申自己的觀點,并對之身體力行時,你就算再怎么不認同他,也至少會對他的堅持心生敬意。這也是伊斯特伍德打服了不少人的原因。
2. B面伍迪·艾倫?
伊斯特伍德的導演生涯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范本:它有著持久的長度和穩定的產出頻率,而且老牛仔整個導演生涯中基本只和華納公司合作,這也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但若論這個生涯的對標范本,我們可能還真找不出太多例子,唯一合適的例子可能會讓你意外,那就是伍迪·艾倫。

伍迪·艾倫和伊斯特伍德,在氣質和政見上不可能更相左了:伍迪·艾倫身高1米65,伊斯特伍德身高1米93;伍迪·艾倫是諧星出身,伊斯特伍德靠飾演不茍言笑的硬漢出名;伍迪·艾倫生于東海岸,伊斯特伍德生于西海岸;伍迪·艾倫是個知識分子,伊斯特伍德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知識分子;伍迪·艾倫是標準的左派,伊斯特伍德則是死硬的右派,雖然他認為自己是個自由主義者。
但除去這些明顯的區別之外,伍迪·艾倫和伊斯特伍德卻有許多讓你想不到的相似之處:
這兩個人都閑不住。伍迪·艾倫一年一部片,伊斯特伍德基本上也是如此。
這兩個人拍片都效率奇高。伍迪·艾倫在生涯后期拍戲只拍兩三條,伊斯特伍德則一直如此。
這兩個人經營的都是小本生意。制片預算不高,拍片從不超支,甚至還能省出錢做補拍。

這兩個人都不是吹毛求疵的完美主義者。伍迪·艾倫幾年前曾說自己還拍得出杰作,但沒必要,因為他太懶也太中產了。伊斯特伍德則說,你不能用追求完美把電影給毀了;一旦過于理性地分析文本,你就會抽空它的靈魂。
伍迪·艾倫曾說過,愛情就像鯊魚,必須要不停游動,不然會死掉。伊斯特伍德對拍電影這個工作也持相似看法:你必須拍得快,才會有動起來和做成了一些事情的感覺,不然的話你會覺得自己擱淺在了沙灘上。

或許也正是因此,伍迪·艾倫和伊斯特伍德都不愛和固定的一幫演員合作。伍迪·艾倫有好幾個異性繆斯,但沒和他同居過的“繆斯”,最多也只會被他在電影里用上兩三次。伊斯特伍德也是一樣:吉恩·哈克曼和馬特·達蒙已經算是和伊斯特伍德合作多的演員了,而他們和他合作的次數分別是——兩次,和兩次。
(摩根·弗里曼有三次,我知道。)
說到底,伍迪和伊斯特伍德其實是希望在與不同演員的合作中,得到新的體驗吧。而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一個看似瑣碎卻在我看來極其重要的細節:伍迪和伊斯特伍德都是鐵桿的爵士樂迷。伍迪之前每周都去爵士酒吧吹單簧管的慣例,就不用多提了;而伊斯特伍德其實也是個不錯的音樂人,提名過金球獎最佳配樂,還專門拍過兩部與爵士樂有關的作品:1988年的查理·帕克傳記片《Bird》,和2003年的電視紀錄片《鋼琴藍調》。我一直覺得他們對爵士樂的熱愛,和他們在創作上做出的種種選擇,有某些內在關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伍迪·艾倫和伊斯特伍德都通過幾十年的創作,把自己打造成了穩定的品牌。你看他們的電影,不是為了追求什么新東西;你看他們的電影,是為了從中一次次地獲得某些固定的東西,并為之樂此不疲:伍迪·艾倫的自嘲精神、男女糾葛、知識分子風雅生活的魅力,以及他們的神經官能癥;伊斯特伍德的雄性氣概、來自老派工人階級的勤勉精神、身為老牛仔和牧羊犬對社會弱小群體的責任感,以及對美國為何物的思考與探尋。
所以當伍迪·艾倫或許無法持續他一年一部新片的紀錄時,我們卻發現伊斯特伍德可以成為另一個值得我們依靠和期待的品牌?;蛟S文藝青年不會喜歡他過于樸拙、不夠騷氣的風格,但對于嗷嗷待哺的影迷來說,他的電影就像上世紀50年代的福特汽車一樣堅固可靠。
3. 匠人和說教者伊斯特伍德
伊斯特伍德從不把自己視為藝術家。他不覺得對導演來說,自我表達是首要的。他最關心的是怎樣講好一個故事。所以,相對于藝術家,他的確更像個汽車工人:他是一個服務者,而不是一個表達者。
或許正是這種樸實的態度,讓他在1990年代,成了國內觀眾最愛的導演之一:《完美的世界》和《不可饒恕》,或許是我們當時能看到的對罪與罰和人性探討最深刻的電影之一,《廊橋遺夢》則塑造了一代人對美式愛情的想象。

但與此同時,伊斯特伍德也總是試圖在自己的電影中,輸出一些價值,比如怎樣做人才算體面,強者應當怎樣維護社會/世界秩序,兩代人應該怎樣達成相互理解,等等?,F在看來,他的講道理方式和敘述手法已經顯得有些陳腐笨拙,且十分說教。但那個年代的國內觀眾,大多相信“文以載道”的信條,而對他們來說,敘事和影像不花里胡哨,且能夠被總結出中心思想的伊斯特伍德電影,剛好最符合某種特定的審美標準。
“文以載道”的風格,恰恰也是我在一段時間內對伊斯特伍德不太感冒的原因,這和我對黑澤明不太感冒的道理一樣。但在《騾子》中,熱衷說教的伊斯特伍德變得可愛起來了,因為他說教的載體變成了他飾演的主人公厄爾·斯通,一個絮絮叨叨,看上去像老年癡呆癥患者的90歲老頭。所以伊斯特伍德/厄爾對晚輩的每次說教,都帶上了幾分自嘲色彩,讓我們覺得伊斯特伍德并不像以前一樣覺得自己是絕對正確的,他也知道,這些只是屬于他自己的觀點而已。

但與此同時,伊斯特伍德的立場仍然鮮明:他之前討厭那些只說話不做事的“娘炮”(pussy,奧巴馬大概也包含在內,伊斯特伍德在《老爺車》和《騾子》之間最著名的表演,就是在2012年的共和黨代表大會上,對著一把空椅子數落奧巴馬),現在依然討厭。厄爾·斯通便是一個不說空話、只做實事的純爺們,當互聯網大潮將他的花卉生意沖垮時,他做的并不是向政府抱怨或申請救濟,而是狠下心來當了那個為墨西哥販毒集團運貨的“騾子”。這讓我想起伊斯特伍德親述過的一段童年經歷:
在五歲時,有個人站在伊斯特伍德家門前對他母親說:“夫人,后院里有一堆木頭,我可以幫你把它們劈開嗎?”
母親說:“我們沒錢。”
陌生人說:“我不要錢,只要一個三明治?!?/p>
這件事對伊斯特伍德影響很大。他說:“每當我想到現在那些只會抱怨的混蛋們,就會想起那個陌生人。我見過境遇真正困難的人,他們沒有社保,一無所有,那個人只想要一個三明治而已。我希望他后來找到了工作。他是一個努力求生的人,當時的人就是那樣?!?/p>
4. 英雄伊斯特伍德
但即便伊斯特伍德再怎么甘心做一個靠手吃飯的匠人,他都是個極其自戀的電影明星,這一點成就了他,也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他。在塞爾喬·萊昂內的電影中,所有角色或多或少都是小丑。但當萊昂內出于自我戲謔心理,想把《黃金三鏢客》的三位主人公搬到《西部往事》的開場處領便當時,其他兩位演員李·范·克里夫和伊萊·瓦拉赫都同意了,只有伊斯特伍德不同意,他覺得自己是英雄,不是小丑。一段傳奇的合作關系就此終結。
除去萊昂內之外,伊斯特伍德還有另一位導師——與他合作過五部作品的唐·西格爾(Don Siegel)。西格爾對伊斯特伍德的建議,或許對后者影響更大,他叫伊斯特伍德在自導自演時,絕對不要為了導演工作而犧牲表演工作:“當你自導自演時,總會更關注其他演員的表演,而忽視自己,這是不對的?!苯Y果我們也看到了,伊斯特伍德在絕大多數自導自演的作品里(《完美的世界》和《百萬美元寶貝》是例外),都是光芒萬丈、剛正不阿的大英雄,沒人能和他搶戲。
相比起來,《騾子》是伊斯特伍德這一系列自導自演的英雄電影中,比較討人喜歡的一部,因為他老了。他飾演的英雄厄爾不再是他人的保護者,反而是自身難保的“下狗”(underdog):他在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的洪流中節節敗退;他把家庭關系處理得一團糟,一家人除了外孫女之外都嫌棄他。當昔日風光的英雄行至末路時,為硬撐著的尊嚴而爆發出的生命力,也就尤為動人。

而且,厄爾或許是伊斯特伍德飾演的所有英雄中,最富有柔情的一個:誰能想到他在整部電影的英雄華彩篇章,并不是和墨西哥毒販或者警察對峙,而是為了看前妻最后一眼,毅然決定拋開販毒任務,開車回家呢?
但歸根結底,伊斯特伍德還是把自己的英雄情結強加到人物之上了。厄爾·斯通的原型里奧·夏普,確實是因為花卉生意破產而走上運毒之路的,但他在被FBI圍堵時,并沒有像厄爾一樣坦蕩地走出SUV,而是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他在法庭上,也沒有利落地承認自己有罪,而是讓律師將他的老年癡呆當作擋箭牌,來替他減免罪行。
不過,這些也是可以預料的。導演伊斯特伍德有可能會去拍這樣一個人物,但演員伊斯特伍德怎么可能會去演這樣一個人物呢?
如果能允許我離題一下的話,這讓我重新想起了伊斯特伍德在《美國狙擊手》中傳達的開場白:世上有弱小無能的綿羊,有仗勢欺人的狼,也有保護弱者、對抗惡霸的牧羊犬。伊斯特伍德的西部片與英雄片基本都擁有這樣的三角格局,
問題在于,在伊斯特伍德電影的格局中,牧羊犬的交椅一直是被他和像他一樣的白種男子所占領的。這就讓其他人種和性別的人物沒有多少選擇了:你要么做狼,要么做羊,要么像《老爺車》里的濤一樣,在白種男人的庇蔭下過活,要么像濤的表兄一樣,混華人青年幫派,成為社會秩序的“破壞者”。

于是,伊斯特伍德電影的內在悖論就來了:在他的社會結構中,總有人不愿做羊,不愿做牧羊犬庇蔭下的無能者啊。可當他們在社會體制的規誡下,無法成為牧羊犬時,留給他們的選擇,又能有什么呢?
這或許才是愛當英雄的伊斯特伍德,為自己電影留下的最大缺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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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排片再少,我也會去電影院支持這位九十歲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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