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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農村,蓋房是頂頂重要之事

八十年代的南方鄉村田野。
本文原題《蓋房記》
曾經有十年漂泊在外,沒有回湖南衡陽的老家過年。2015年春節我挈婦將雛回到老家,回到自己度過童年和少年的地方,也想讓小孩感知一下父輩們生活的故土。
以前從北京到衡陽的交通并不方便,乘坐K字頭的普通快車,需要二十四個小時左右,春運車廂更是擁擠得可怕?,F在情況好多了,前些年京廣高鐵線開通,其中有一站便是衡陽。我們還在列車上,父親便每隔一小時打來電話,問已經到了哪里。此次回家過年,是為了搬遷新房,也是為了給七十歲生日的父親過壽。
頭一年家里新蓋了一幢三層樓房,算不上氣派豪宅,但在村里也算是屈指可數。裝修完工后,父母硬是不肯搬進去住,非要等我們兄弟倆回來才肯搬家。他們早早收拾好了一切家具器物,只盼我們過年回家。按父親擇好的時辰,大年三十凌晨,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全家抬起一口火盆進了新房,放進廚房里,算是完成了“搬火”的喬遷習俗儀式。
在老家農村,蓋房是一件大事,不僅是改善一家老小的居住,更事關該家庭在鄉里的面子。倘若一家蓋有寬敞通亮的新房,說媒娶親就容易多了,否則,一家子窩在低矮黑潮的老房里,年輕一輩想娶媳婦,人家姑娘往往望而卻步。
而蓋一幢樓房,也一直是父母的心愿,只是這個心愿實現得過于漫長。
家里原來的老房子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幾間土磚瓦房,當年庫區移民落戶時建的。其時“文革”剛結束,山沖里要修水庫,全村都需要移民遷出。我家遂移居到現在的村里。搬遷時,凡是能手提肩挑的東西,包括家具農具、壇壇罐罐等雜物,父親均一擔一擔地挑走,每擔往返幾十里路,再辛苦也舍不得丟棄。
最初是寄居在村里的一間老屋里,一家老小擠在一塊,甭提多狼狽了。出于對移民戶的安頓,鄉里出資蓋了四間土磚瓦房,我家又挪遷過去,就此定居下來。
那時村里都是土磚房,也沒多大的貧富差距。所謂土磚,是采用稻田里的泥,驅牛反復踩踏之后,撿一個天晴的好日子,把爛泥放進木制模具里,往泥里塞一個稻草軸,再踩實抹平,提起模具就形成了泥磚坯。泥磚坯晾干之后,就可以用來砌房子,但承重、耐潮能力不夠,房子也就蓋得比較低矮。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村里的樓房也還很少。父親早年在外面務工,手頭大概有些積蓄,于是決定蓋一幢紅磚樓房。他平素好面子,覺得凡事該領個先。
蓋紅磚房比蓋土磚房要費勁多了。蓋房要有紅磚,當時鄉里流行村民自己燒磚窯,以節省買紅磚的開支。但自家燒磚窯,差不多是一項小工程,要雇人打磚坯,要運煤回來自制煤餅,要準備木柴、鋼筋、窯磚,還要運石頭回來一并燒石灰,一切準備妥當后,再請師傅擇日來砌磚窯,發動鄰里來幫忙,才有可能砌好一座磚窯。之后開始燒窯,生火燒柴引燃煤塊,控制好火候,要連續燒幾天?;鸷虿坏?,磚頭沒燒透,還是土疙瘩;火候過了,磚頭都燒熔成一大坨,那就全報廢了。
對孩子們來說,燒窯卻也伴有好玩的事兒。一伙人從村里人家田地里偷拔幾棵芋頭,磕掉泥土扔進煤火通紅的窯膛里,不消一會兒,芋頭便烤得外焦里熟,扒出來掰開一聞,芋頭冒著熱氣,濃香撲鼻,等不及涼下來,就爭相啃食吞咽??臼斓挠箢^雖然格外香糯,但貪吃多了會嘴麻,有兩個玩伴更是嘴麻得直哭。不過,也沒啥大事兒,麻勁過去之后,嘴自然就好了。
不像現在有機器軋制磚坯,那時雇人打磚坯,全靠人力手工。選好適合和泥的土,用鋤耙翻好土后,潑水淋透,再雙腳使勁踩土,踩成粘性的泥漿。所謂打磚也挺原始,在一塊小水泥板上撒上柴火灰,把一個長方形木盒用水浸濕,在灰堆里蘸上灰,再刨一團泥在水泥板上拍成長方形,舉起泥塊砸進木盒里,再用泥弓勒斷木盒外的泥塊,隨后提起木盒,一塊泥磚遂脫胎成型。
打好的泥磚,用木板托起來,一摞摞碼放到曬谷場上,碼成一堵堵磚墻,待曬干晾透后,等到燒窯的日子再裝窯。為了防備被雨淋濕,主家還得編織一排排稻草苫子,蓋在磚墻上遮雨。所有的活兒,都是純手工勞動,效率極低,也辛苦至極。磚墻四周需要挖排水溝,但雇請的打磚師傅圖省事,根據以往經驗,沒有挖排水溝,只墊了一層紅磚當地基,在上面碼放一堵堵泥磚墻。
給我家打磚的是鄰村的五六個小伙子,都是初中未讀完就輟學,沒多少文化,有一把子力氣,就靠干力氣活掙錢。他們哼著歌兒干活,挖土、擔水、和泥、打磚,全身都沾滿了泥,連頭發里都是灰沙,跟泥猴差不多,但卻個個很快活。兩個人一組,一天從早到晚,能打七八百塊磚。我也常常去看他們打磚,有時也幫著搬幾塊磚。
總共打了幾萬塊磚,一排磚墻緊挨一排,整整齊齊,碼放在曬谷場上晾干,讓人瞧著也覺得舒服。偏偏天公不作美,那年連降暴雨,曬谷場本來是土坪,被雨水浸泡后變得濕軟,紅磚墊成的磚基也往下陷,陷入了泥地里,由于沒有排水溝,雨水隨之滲透、泡軟了泥磚墻的根基。
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母親戴著斗笠拿著鋤頭去挖排水溝,但為時已晚,成排的磚墻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接連倒塌,發出一聲聲巨響,頃刻間癱成泥堆。我著急得向雨夜中大聲呼喊:媽媽,你快回來吧!最后她回來了,渾身上下都是泥水,頭上的斗笠邊沿滴落著雨水,淚水也像雨水一樣滑落下來。
不僅打好的磚墻成排垮塌,運回來燒窯的兩卡車煤,堆放在曬谷場上,也被暴雨沖得黑水肆流。多年的積蓄,辛辛苦苦大半年的付出,轉眼間成了滿目瘡痍的廢墟。父親長吁短嘆,深受打擊,悄悄在抽屜里留了一封遺書。我看到了遺書,便四處去找他,卻怎么也找不到,著急得直抹眼淚。到深夜里他卻回來了,并沒有尋短見,一個人靜坐在屋檐下發呆,讓我放下心來。第二天早上,父親把那封遺書揉成一團,扔進灶膛里燒了。這件事他再也沒提起,我也從未問他。
那將近一畝面積的泥堆,需要一擔擔挑走,光看著就讓人發愁。幸好村鄰們前來動手幫忙,費了好幾天,才把泥堆從曬谷場上清空。打磚的小伙子們也來幫忙,只是不再唱歌了,個個垂頭喪氣,掛著苦瓜臉。那時,村鄰關系更淳樸,有事兒互幫互助,誰家遇上紅白喜事、燒窯蓋房,只要招呼一聲,大伙兒就各自帶著器具前來幫忙,不問工酬,主家供應煙酒茶飯即可。
次年,父母收拾了一些殘磚剩瓦,又雇人重新打制了一批泥磚,燒了一個小磚窯。這個磚窯實在很小,燒出來的紅磚不多,勉強夠蓋兩間平房,蓋樓房一事算是泡了湯。平房也是新房,過年的時候,等不及房子粉刷,我和哥哥就搬住了進去。哥哥還買回了十來張香港女明星海報,如鐘楚紅、張敏、袁詠儀等人的海報,在墻上貼成一圈。毛坯墻上多了一圈美女像,也算是蓬蓽生輝了。
2013年時的老土磚房。
之后,家里為了供我們兄弟倆上學,尚且東拼西湊,哪有余錢蓋樓房。一眨眼,十來年過去了,鄉里年輕人興起前往廣東打工的熱潮,外出打工掙了錢的,回老家就蓋起了樓房。這個時候,窯廠遍地開花,蓋房也不用自家燒磚窯了,大可以去窯廠買紅磚,省卻了許多麻煩。
眼瞅著村鄰們陸陸續續蓋樓房,大約不甘落人身后,到了新世紀初,父親辛苦種糧、種辣椒,攢了些小錢,又動了蓋樓房的心思。
孰料一天早上干完地里的活兒,他去村里代銷店買煙抽,突然病發倒地,額頭磕出了血。鄰居連忙攙扶父親返回家里,他以為沒大礙,就臥床休息,之后卻連續多日直嘔鮮血。送往醫院急救,才知道得了肝硬化重癥。住了一陣子院后,醫院竟下了病危通知書,加之無錢繼續住院,只得運回家里聽候天命。本來似已絕望無治,沒想到服了一位老中醫的中藥,父親的病情竟漸漸好轉。但不能再從事重體力勞動,只能干一些零碎活兒。那一點積蓄全花在了醫療上,蓋樓房算是徹底破產了。
一晃十幾年又過去了。村里家家戶戶早已住進了樓房,搞豪華裝修的也大有人在。唯獨我家卻還是幾間舊平房,在風雨中飄搖,墻面已經傾斜,已經成了危房。遇到刮大風下暴雨,還真讓人擔心土磚房支撐不住。2014年初,父親對我們兄弟倆說,自己馬上就七十歲了,趁著身子骨還能動,想把房子蓋好。他還說,咱家在村里是外來移民戶,若自己不蓋新房,也就沒有廳屋,將來他去世后,辦后事都沒有停放棺材之處,只能露天擺在外面的曬谷場了。
父親的話甚是有理,我和哥哥便合力湊了些錢,想讓他在七十歲前了卻心愿。父母心里高興,干勁很足,拆老房蓋新樓,前后忙活了一年。雖然一條腿因年輕時骨折而日益行走不便,但父親堅持親自采購每一樣建材,決不讓人代勞,既是為了節省開支,也是為了保證建材質量。
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不同的是,商業觀念此時早已滲入內地鄉村,村鄰們的關系也漸漸發生了變化。以前流行互幫互助,現在按市場價計酬,干一天活都得算工錢,沒有免費幫忙這回事兒了。父親便沒有請村鄰們來幫忙蓋樓,而是把工程外包,這樣雖然花費略多,但也不欠村鄰們的人情了。
按老家的習俗,蓋樓完工時,要放鞭炮、設酒席慶祝,同時主家從樓頂上撒糖、零鈔,樓下早早圍滿了村鄰們,說完一頓吉祥話后,樓上開始撒糖、撒錢,大伙兒歡呼著哄搶。孩子們更是像泥鰍一般,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撿拾天降“錢雨”。新樓完工的那天,父母格外高興,那天不僅撒了很多糖,還撒了一千多元的零鈔、硬幣,于他們而言,算是一次“大手筆”了。
一切布置妥當后,父母只等我們回老家過年遷居。大年三十凌晨搬完家后,全家老小頭一回在新樓里團圓,度過熱鬧的除夕。正月初四,恰逢父親過七十壽辰,很多親友也前來祝賀,都是自駕小汽車或騎摩托而來。相比十年前春節靠兩條腿步行走親戚,已是今非昔比。在外面做生意或打工的年輕一輩,個個意氣風發,見過世面,不像從前那樣視野閉塞了。
父親不厭其煩,熱情地引導親戚們參觀三層新樓,收獲了不少嘖嘖贊美之詞,聽得他滿臉都是笑容,有一種自豪的成就感。長輩親戚則鄭重地對我說,現在父母年紀大了,房子也寬敞了,以后要多回來看看。
從我家的樓上望去,可以看見鄰近好些村子已被拆遷,房屋井池皆夷為平地,甚至連整座山也被鏟平,四下停著推土機、挖掘機。誰也不曾料到這個偏僻的地方,正在搞一個新縣城開發區,要建一個貨運車站和龐大的物流中心。
席間親戚鄰居們除了向父親敬酒祝壽,還紛紛議論開發的事情。年輕的早已不會種田,也不樂意再種田,大多在盼望拆遷;年長的顧慮重重,要是被征地可就沒法種田了,要是房子拆遷了,住安置房也不習慣。也許未來幾年,這里會發生更巨大的變化。父母辛苦蓋成的新樓到時又會怎樣呢?大家也不愿去多想,將來的事只能將來再說了。

新房剛落成時的春節,父親在門前打掃鞭炮碎屑。
當晚親友四散后,母親拿出一個筆記本給我。里面密密麻麻記滿了蓋房的細節和數據,都是父母倆人寫的,每筆資金支出都清清楚楚。母親做事特別細心,絕不肯錯漏一分錢賬目,也從不愿欠別人的人情。筆記本的尾頁夾了一疊照片,還是塑封好的。我一張張翻看,原來是已拆的老土磚房的照片,有正面照、側面照、室內照,甚至有墻腳、墻壁雨漬的照片。
這些照片對旁人來說,大概毫無意義,但在父母心里,則是一種念想。這時我才明白,他們住了四十年的老房子,早已融入他們的血液中,成為抹之不去的記憶。父母蓋新樓,根本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讓兒孫們回老家有一個更好住的地方。
父親過完壽辰,次日清早我便離家,踏上返京的途程。早春猶有薄寒,田野上卻已草色青青。父輩們雖已老去,還在這片土地上耕作,流血流汗,堅信耕耘與收獲成正比。而我們年輕一輩,懷著復雜糾結的情感,春節尚未結束,便紛紛逃離了這片土地,奔向四面八方。
為了讓新房看起來更美觀一些,當年下半年,父母又雇人砌好了圍墻,院子里再栽上桂花樹、羅漢松、錦葵等觀賞植物,綠樹紅花、竹林依依,好一派農家風光。至此,父親終于圓滿達成了蓋樓房的心愿。
然而,次年春節后不久,他的多年沉疾復發,送去醫院急救,總算歸于平安。2018年秋,肝硬化晚期引起的并發癥再度急性發作,這次沒能搶救回來,父親與世長辭。如父親生前所愿,治喪儀式期間,他的靈柩停放在自家新房一樓的廳屋里。
去世前一個月,父親悄悄寫了一封遺囑,塞在床頭抽屜里。父親去世那天,我們找到了這封遺囑,遺囑中有一條寫道,希望我們兄弟倆將來退休后,能回到老家住。大意是好不容易蓋好了房子,他希望將來別荒廢了。
如今,老家村子的對面,短短幾年,已經樓群矗立,巨型物流中心也已經建成了。不知道將來這里還會發生什么變化。不過,只要村子沒有被征地拆除,我們走得再遠,總還是要回來看一看,這里畢竟是我們的成長之地,也是祖父和父親的埋骨之地。
2015年2月初稿、2019年12月補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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