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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的伊比利亞 | 卡塞雷斯: 塔樓與鸛鳥之城
田野
在西班牙的埃斯特雷馬杜拉地區(Extremadura),羅馬時代的榮耀屬于梅里達(Mérida),現代的繁華屬于巴達霍斯(Badajoz),而整個中世紀的光彩盡在卡塞雷斯(Cáceres)。
卡塞雷斯有新城、舊城、古城之分。被中世紀城墻所環繞的古城,遍布古老的教堂、宮殿和府邸。它們大多墻壁厚重、梁脊高大,有的還建起了直刺青天的塔樓,仿佛努力地將狹窄街巷對面的鄰居壓在自己的陰影中。

卡塞雷斯

地圖上的卡塞雷斯 圖片來源 谷歌截圖
現代的新城與近代的舊城完全沒有侵蝕、破壞古城的格局和氛圍,而是將這顆“石頭心臟”溫柔地包裹起來。
從舊城的大廣場(Plaza Mayor)向古城方向望去,最顯眼的就是一座25米高的正方形碉塔。哈布科塔(Torre del Jabuco)把守著出入古城的主城門——星星門(Puerta de la Estrella)。據說,它最早的奠基石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正方形的塔身是標準的阿拉伯樣式,而塔頂的垛口和用來傾倒燃燒物的防御口,又是后來基督徒修建的。
1169年,萊昂國王費爾南多二世從摩爾人手中奪取了卡塞雷斯。一個名叫“劍之兄弟會”(Los Hermanos de la Espada)的騎士團在攻城中出力頗多,被安置在這里駐守。但是1174年,阿爾莫哈德王朝的摩爾軍隊卷土重來,再次攻陷了卡塞雷斯城,并在哈布科塔處死了四十名拒不投降的騎士。席卷整個伊比利亞半島的收復失地運動(Reconquista,意為“重新征服”),就是一場歷時幾個世紀的拉鋸戰,基督徒與穆斯林為了信仰和土地相互廝殺。哈布科塔的這場殺戮不過是其中一朵小小的鮮血浪花。

能在被城墻保護的內城安家,是需要國王特許的,這是對勇武者的一種軍功酬勞。田野 攝
在金錢、土地和貴族頭銜的激勵下,武士們依然奮不顧身。而在那個時代,能在被城墻保護的內城安家,是需要國王特許的,這也是對勇武者的一種軍功酬勞。
1229年,萊昂國王阿爾方索九世從摩爾人手中奪取了卡塞雷斯。他慷慨地把城內的宅邸和城外的牧場分封給在戰役中出力最多的將士們。這些新貴來自不同地區、甚至不同國家,誰都難以壓倒其他人形成盤據一方的門閥。他們必須不斷將自己的子弟送到國王面前效力,以獲得更大的利益。正是靠著這種異論相攪的分封體制,北方的基督教君主逐漸蠶食南方的領土,最終戰勝穆斯林摩爾人政權,完成了歷時將近八個世紀的“收復失地運動”。
1492年,天主教雙王攻陷格拉納達,標志著西班牙完成了統一??ㄈ姿沟墓懦菈Σ辉侔l揮軍事防御作用,卻成為不同社會階層的分野。城墻之外是平民和窮人們的居住區,貴族們自矜身份,很少踏足。不過,他們也喜歡平民生活的歡快和煙火氣,每逢大廣場上有歡慶活動,就躲在哈布科塔上的一座陽臺上遠遠地看熱鬧。
卡塞雷斯的古城墻完好得讓人吃驚。在很大程度上,這要歸功于貴族們的貪婪。他們直接把宅邸擴展到城墻邊,這樣不但能侵占城內甬道的公共空間,還省下了砌墻的成本。

卡塞雷斯老城 田野 攝
比如,阿茲特克國王蒙特祖瑪二世(Moctezuma II)的曾外孫與本地貴族聯姻后修建的蒙特祖瑪宮(Palacio de Moctezuma),就緊靠在哈布科塔旁邊城墻的內側。因此,任何拆除城墻的打算都會被這些古老家族強烈反對。古城墻就這樣得以完美保存到今天。
十五世紀末,隨著收復失地運動的結束和美洲的發現,卡塞雷斯古城達到了繁榮的頂峰。而最美妙的是,它就停留在了那個時代,再沒有改變過。從大廣場穿過星星門走到古城的大瑪利亞教堂(Iglesia de Santa María la Mayor)面前,仿佛連氣溫都降了幾度,讓人有種正要穿越到幾個世紀前的顫栗感。
哥特式、銀匠式(plateresque)和文藝復興式的教堂和宅邸組成了石頭迷宮,讓時間都在里面迷了路,保留下了這座西班牙最完好的古建筑群落。放眼望去,每一座有白鸛搭巢的塔樓、每一個精雕細刻的家族盾徽、每一條不知通向何處的小巷,都保持著本初的風貌,想像力在古城中完全派不上用場。
西班牙的古老城市大都有一座主宰建筑。它通常占據著最醒目的位置,或歷史久遠,或宏大精美,能夠賦予這個城市秩序感和獨特的氣質。比如格拉納達的阿爾罕布拉宮、布爾戈斯的大教堂、薩拉曼卡的大學,它們分別代表著王室、教會和學者的權勢,支配和影響著各自城市的命運和面貌。
而卡塞雷斯古城卻沒有這種舍我其誰的建筑。眼前的大瑪利亞教堂雖然高大,卻缺乏鎮壓天際線的霸氣。且不說遠處高聳的“鸛塔”,就連教堂隔壁橢圓形的卡爾瓦哈爾塔(Torre de Carvajal)都能吸走不少關注。古城里的貴族府邸像它們的主人一樣肆無忌憚,高墻和塔樓如原始森林的樹木一般野蠻生長。但這種無序與好斗的城市布局,恰恰最能代表西班牙收復失地運動時期特有的鐵血和粗礪。

卡塞雷斯圣瑪利亞大教堂
卡塞雷斯古城有“一千零一盾徽之城”的別號。每一所老房子的主人都把自己的盾徽刻在房屋外墻最顯眼的位置,以彰顯家族的榮耀和權勢。古城當年的居民全都是軍事或者宗教貴族,至少也要有伊達爾哥的頭銜。伊達爾哥(hidalgo)比騎士(caballero)還要低一級,是hijo de algo的縮合,原意是指大人物的兒子,后來變成了西班牙貴族的門檻級稱號,有點兒類似英國的紳士階層。在卡塞雷斯古城這種貴族扎堆的地方,一個醒目而有故事的盾徽對每個家族來說格外重要。


在卡塞雷斯古城這種貴族扎堆的地方,一個醒目而有故事的盾徽對每個家族來說格外重要。
索利斯家族的宅邸并不宏大,但這座“太陽之家”(Casa de los Solis)門前的盾徽卻非常有趣。八個龍頭正在啃食太陽發出的光芒,而太陽則是滿臉焦急的表情。據說,當年漫長的格拉納達圍城戰耗光了天主教雙王的積蓄。為了不至于功虧一簣,伊莎貝爾女王決定回到王庭所在的巴利亞多利德(Valladolid)召開廷臣大會進行籌款。當她到達卡塞雷斯的時候,卻發現無法按期趕上會議,就請求卡塞雷斯城派出最快的騎手攜帶她的旨意去赴會。一個小伙子挺身而出自愿前往。伊莎貝爾女王許諾說:“如果你能夠與太陽同行,并與太陽同歸,我就封你為貴族。”騎手成功地在一個白天內跑了一個來回,順利解決了籌款的事情。女王因此賜以貴族頭銜和這個寓意著跑贏了時光的紋章。“與太陽同行”在古卡斯蒂利亞語中是“Con sol is”,于是Solis就成了這個新貴家族的姓氏。
卡塞雷斯古城的老居民都是在收復失地運動中以軍功起家,少不了武士的跋扈和驕傲,鄰里間的一點沖突都會演變成為漫延幾個世紀的世仇。古老家族間的恩怨情仇比莎士比亞筆下的維羅納和但丁時代的佛羅倫薩還要血腥激蕩。
每個家族都有極高的軍事素養,懂得搶占制高點的好處。于是,大家像軍備競賽一般把布滿了防御垛口和射擊孔的塔樓越建越高,像是抵在仇家和鄰居咽喉上的匕首。

卡塞雷斯古城的老居民都是在收復失地運動中以軍功起家,大家像軍備競賽一般把布滿了防御垛口和射擊孔的塔樓越建越高。
在十五世紀中期,卡塞雷斯的高樓密度恐怕不亞于現今任何一個國際大都市的CBD。不過,1475年爆發的卡斯蒂利亞王位爭奪戰讓古城的天際線變得清朗了起來。當時,卡塞雷斯的所有家族都支持伊莎貝爾的侄女胡安娜,只有戈爾芬家族(familia Golfín)和奧萬多家族(los Ovando) 堅定地站在未來的天主教女王一邊。
即位之后,伊莎貝爾對卡塞雷斯下達了“剪枝令”,命令各家族削低碉塔、去除軍事設施,同時卻特許奧萬多家族在家宅鸛宮(Palacio de las Cigüe?as )修建起一座垛口齊全的高塔作為酬謝,并借以震懾對立的家族。這座全城最高的“鸛塔”的軍事作用是如此突出,以至于直到今天它依然屬于西班牙國防部,但已經對公眾開放并成為文化場所。
厄爾南多·德·奧萬多宮(Palacio de los Hernando de Ovando)是這個家族另一支脈的住所,正對著大瑪利亞教堂的福音門。在發現新大陸之后不久,出身于此的尼古拉斯·德·奧萬多(Nicolás de Ovando)就被天主教雙王派到西印度當總督。他招募了大批埃斯特雷馬杜拉同鄉隨行。這些人日后將成為征服美洲的中堅力量,其中就包括秘魯的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薩羅(Francisco Pizarro)。埃斯特雷馬杜拉由此成為了“征服者之鄉”,這片貧瘠的土地將迎來新大陸的滋養。
1502年,奧萬多率領30艘船、1500多名殖民者向西印度群島進發。這是歐洲第一次大規模向美洲移民。為了在加勒比地區發展甘蔗種植,他從非洲引入黑奴到今天的海地島,成為了美洲奴隸制的始作俑者。
伊莎貝爾女王和丈夫費爾南多國王曾經兩次下榻戈爾芬家族的老宅(Palacio de los Golfines de Abajo),并允許他們在大門口刻上天主教雙王的徽記以示恩容。戈爾芬家族的先祖是來自法國的騎士,以勇武和橫行霸道著稱。憑著國王的眷顧,他們更加肆意妄為,還得意洋洋地在宅門口刻上了“戈爾芬家族在此等候末日審判”的家銘。
這個家族的另一處新宅(Palacio de los Golfines de Arriba)見證了西班牙現代史上的一個重要時刻。1936年9月29日,佛朗哥在這里得知自己被任命為國民軍的大元帥和右翼政府的元首,并以卡塞雷斯為大本營向馬德里發起進攻。西班牙從此進入佛朗哥時代。
如今,古城中最優雅的地方當屬圣霍爾豪廣場(Plaza de San Jorge),無論是圣周游行、情人約會、古典戲劇節的演出,還是詩人們吟詠自己的新作,都喜歡以此為舞臺。通向圣沙勿略教堂(Iglesia de San Francisco Javier)的長階梯是天然的觀眾席。而最好的席位其實是鐘樓和屋頂的塔樓,不過只有白鸛們才能享用。
為了避免跨越地中海,在北歐和非洲之間往返遷徙的鸛鳥會取道伊比利亞半島。或許因為方便在附近的河流濕地中覓食,或許是被遍布古城的塔樓所吸引,大批白鸛在這里筑巢停留。卡塞雷斯也因此變成了“鸛鳥的首都”。

卡塞雷斯的“鸛塔”
自古以來,鸛鳥已經融入了當地人的生活。每年2月3號的圣布拉斯日(San Blas),卡塞雷斯人會格外關注天空中有沒有鸛鳥飛來。他們認為,如果此時鸛鳥從非洲歸來,意味著天氣將回暖進入春天。如果沒有鸛鳥出現,意味著嚴寒還要持續幾周。
白鸛經常會在屋檐上、鳥巢邊向后彎曲細長的脖頸,快速擊打上下喙,發出一連串響板一般的鳴叫。當地人形象地把這種叫聲比作“搗蒜”。據說,曾經有位俄羅斯的指揮大師來卡塞雷斯參加露天音樂節。當樂隊進行到需要響板的樂段時,周圍塔頂上的白鸛竟然一起鳴叫起來,配合得天衣無縫。演出之后,指揮家特意帶領所有音樂家和觀眾一起為卡塞雷斯的鸛鳥鼓掌,感謝它們聞弦識雅意、完美地參加了演奏。
鸛鳥在高塔之間自在地飛翔,在屋頂上悠閑地踱步、剔羽,仿佛它們才是這個城市真正的主人。而那些世家貴胄為了爭權和仇殺而建起的豪宅高塔,不過是為了讓它們在遠徙途中可以愜意地棲居。和這個物種漫長的遷徙歷史相比,雜糅著壯懷激烈與貪婪陰謀的“收復失地運動”不過是倏忽之間。無論是羅馬神殿的燔祭、摩爾清真寺的叫拜、還是天主教堂的彌撒鐘聲,都無法驚擾鸛鳥們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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