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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過地下黨,做過日本勞工,此生不忘為國盡忠

2020-01-02 18:02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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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地點  宿遷市沭陽縣胡集鎮胡南居委會陸莊組 384 號

采訪時間  2018 年 9 月 13 日

采 訪 人  耿立華

撰 稿 人  仲文路? 史偉

拍 攝 者  楊群

耿立華

15 歲成了地下黨,潛伏在群眾里

我叫耿立華,今年已經 96 歲(虛歲)了。我 14 歲前在家種田,15歲學了一年木匠。那時候,我的父親耿開始在家務農,大弟耿立富當民兵,二弟耿立武在家念書。家里有十八畝地,房子三間,依靠父親和我弟弟耕種田地維持生活。

1938 年 8 月,日本鬼子進攻蘇北,把地方上大部分糧食都搶了,窮人家也沒有吃的,當時地方上出現了土匪,搶吃搶穿,我在木匠家,被土匪控制了兩個多月。11 月,新四軍來到了蘇北,土匪有的投了新四軍,有的散伙了,我這才回到家里種田。17 歲時,我參加地方民兵,站崗放哨和盤查來往的路人,不站崗時就繼續種田。

日本鬼子剛到沭陽城時,沭陽的老百姓都開始跑反,許多都跑我們這邊(從城里跑到鄉下)了,此地都是外地人跑來的。我家屬那時候 17歲,他父親跟我父親是把兄弟,小時候定的親。鬼子進沭陽后,我的岳父想把她送來我家,但我家一開始不答應,覺得我年紀有些小了,后來又答應下來了。臘月二十六,我 15 歲,我們倆就結婚了。

結婚那天上午,我抬著花轎把她抬了回來。當時此地還沒有日本鬼子,她穿著鳳冠霞帔來到我家,我們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一直到晚上,我掀開串著珠子的蓋頭才看到她的樣子。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說話,我掰了一塊“開口糕”(云片糕)給她吃,她才開口說話。那時候,我很小,感覺就跟看熱鬧似的,她喊我“小弟”,我喊她“大姐”,后來被我奶奶給罵了,說是亂了綱常。后來我倆再也沒有喊過對方。在外面,如果她有事找我,就拽拽我的衣服,我有事喊她就拽拽她的衣服,然后到一旁小聲說話。

翻過年(過完年),正月十七,日本鬼子就進胡集了,到我們胡集的西北角安了據點。有一天,縣大隊從東邊的張圩開了過來,游擊隊員在打聽日偽軍的情況,縣長呂鎮中來到我們老家門口跟我奶奶聊天說:“此地有我親戚。”我奶奶就問:“你親戚姓什么?”他回答:“姓耿!但是不知道在胡集哪里,我從小就聽說的,但沒人來過。”我奶奶就說:“你家姓什么叫什么呢?”他又回答:“我家姓呂,是呂官莊的。”我奶奶告訴他:“我們家就是你家的親戚!”自此,我家多了一門親戚,我悄悄地跟著呂縣長鬧革命了。

1939 年 2 月,我在沭陽縣胡集鄉胡南村加入地方民兵,那年我 16 歲。當兵后,我沒去上戰場打仗,而是做了一名地下黨。她一開始不知道,后來泗陽縣一個鄉有個姓管的鄉長介紹了我家屬入黨,做革命工作,后來她才知道我是地下黨。除了她知道以外,我們全家都不知道。地下黨工作其實就是潛伏在老百姓中,了解哪里有地方民情,還有各人的行動,看看有哪些人是傾向日本鬼子的。她有時候說回娘家其實就是去軍分區了,或者是去邊區搞宣傳去了。我奶奶一開始不知道,常問我:“你媳婦呢?”我常常跟她打掩護,說她媽她爹生病什么的。

因為工作危險,我們曾經約定只要我不死,她就不改嫁。她 19歲那年,我 17 歲。

我們地下黨都是單線聯系,直接跟上級領導聯系,每個地下成員之間也都不認識,自己搞自己的工作。如果都認識,一旦有人落網,那么就會被人一鍋端了。開會的時候,都是晚上開,一人蹲坐在一個角落里,不開燈,不允許兩人以上的人坐在一起,更不允許交頭接耳。等散會的時候,你奔東,我往西,大家各自散開。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們大區的領導,叫孫春任(音),是從南方調過來的外調干部。因為跟我母親娘家一個姓,我就認他做了舅舅,他是哪里人,我倒是不知道。不過,我們關系特別好。因為我常去軍分區走動,跟軍分區六團的團長還有蔡政委也處得很好,蔡政委晚上都喊我到他那兒睡覺,其實睡覺的時候就是他教導我的時候:遇到事情應該怎么辦?一定要沉著冷靜!萬一被抓住不能暴露實情,一律采取“我不曉得”的方式,不暴露的話還能救下許多人命,暴露的話除了自己死還要拖累許多人。我都暗暗地記下了他所說的。沒想到的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被鬼子抓住了!

我遭人舉報,被日本鬼子抓住下了大獄

我 17 歲那年臘月的一天,發生了一件改變我命運的事情。那天天氣挺好,我的一個親戚來我家求我奶奶幫忙,原來她家親戚被區大隊抓住了,懷疑是親日分子,要槍斃!就連區里領導的警衛員出面擔保都沒有保下來,這人的嫂子也就是我親戚,就來求我了。我猶豫不定的時候,我奶奶說:“孩子,去找你舅舅說說情吧,我感覺他不是壞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聽了我奶奶的話就去找我舅舅了,他問我能不能擔保這個人沒問題,如果要出問題就拿我是問!我說:“這人如果出問題拿我是問!”這才將這個人擔保下來。后來,這個小大哥(小伙)就被我舅舅留在自己跟前了,聽說后來還當了團長。

本來我是做了一件好事,但是這件事情后來被一個特務知道了。他就抓住這點不放,他認為:就連警衛員出面都沒能做到的事情,我卻做到了,我肯定跟區大隊有不可告人的關系。這個特務害怕我會辦他事(抓捕他),就想法子把我的情況告訴了日本鬼子。

我記得那天,我從我救下的那個小大哥家出來,經過一個亂坑(亂葬崗),那是一條南北路,距離胡集還有里把路(一里左右的路)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老頭,我知道這個老頭不是什么好人,我心想,不好,他是不是看見我從那個人家出來了。我當時就琢磨著,回家看看,能待就待,不能待著趕緊跑。

一到家,我看見家屬正在曬花生。我奶奶看見我回來就跟我說家里水缸里面水沒有了,家屬便給我兩個木桶讓我去挑一些回來。我一邊應下,一邊說:我去找扁擔。一回頭,日偽軍就進了家門,我就被撲(被捕)人家手里了。家也被抄了,東西也被搶了,就連那幾個同志留在我家里的槍也被搜走了。

被刑訊逼供,我咬牙堅持沒暴露消息

我被日本鬼子帶到了沭陽縣城,一天三番五次地審我。我就咬死了說:“我還是個孩子,啥也不曉得。”可是那個揭發我的特務卻盯住了我,認為我肯定有問題,對我說?:“人小鬼面大(人小鬼大),都能保住一條人命。”所以,鬼子拼命審我。

雖然鬼子拼命拷打我,但我死咬著就是沒說,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孩子,啥也不知道。后來,鬼子也發狠了,拿著刺刀放在我的脖底(脖子下面),頓時涼颼颼的感覺讓我汗毛都站了起來,我當時心里只想著:海了(完了)!隨后便暈過去了,直到第二天才醒過來。

天亮之后,我發現自己在禁閉室。我心想,鬼子應該是消除對我的懷疑了,這條命保住了。等吃過早飯,3 個日本鬼子來到禁閉室,把我逮出來,這時我才發現我父親也被逮來了,我知道他是受我牽連,我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但他輕輕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哭。

3 個日本鬼子一個在前面,剩下的兩個把我們爺倆夾在中間。我看著這個架勢想著,完了!是要槍斃我和我父親!后來,他們帶著我們在沭陽大街轉悠了一圈后,結果沒槍斃我們,卻把我們帶到了縣政府大牢里,給我們倆戴上了 9 斤重的大鐐(鐐銬),后來日本鬼子就沒問我們爺倆。大概 3 個月以后,日本鬼子又來了,把我們的大鐐用工具給鏨開,開汽車堵在大牢的門口,把我們綁起來帶到了汽車上,我心想:這次是真要帶我們去槍斃了。

我可能是命大,這一次我又沒有被槍斃,汽車帶著我們來到了連云港。到了連云港,我們又被關進了禁閉室,這個禁閉室是一個水牢,里面有尺把深的水,上面有一塊板,人就蹲在那里。睡也不能睡,走也不能走,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放出來。我們在那邊坐了 3 天牢,就被帶出去洗澡換衣裳,然后就上了去日本的艦船,到了那才知道我們是來當勞工了。

其間,我們部隊知道我被抓的消息后,本來想花錢買通鬼子把我救出來,可是錢是使了很多,但他們就是不肯放過我。到最后,日本鬼子放出一句話:要回家就給槍斃了,不回家就去日本做勞工。后來我就去日本“勞改”了,我是和我父親一起去的,臨走的時候家里還有啥人,我們一概不曉得了。

在日本做了 3 年勞工,當“奴隸”的滋味不好受

后來我才知道,日本鬼子在蘇北地區抓了有 700 多名勞工,先是把人押到了徐州,并把同一個地方的人全部打散,所以我到連云港的時候,一起來的就剩下 4 個人了。再后來被押送到了日本國北海道當勞工。

我們在北海道做勞工,其實就是去挖礦的,挖水銀。整天待在礦山上扒爛泥,然后放在水里淘,把水銀淘出來,淘出來之后還不能放在地上,一旦碰到土地,這水銀就不見了,要找紙,把水銀放在紙上,接著烘干水汽,再倒進瓶子里。

勞工里不但有中國人,還有美國人,只要在戰場上被俘虜去的,都來做勞工。我們礦區叫本分(音)礦區,有幾百人。每十幾個勞工就有一個日本人看守,白天小鬼子看著開礦做工,到了晚上就給我們關在大院子里,外面還有鬼子巡查,成天(天天)挨餓,我們那批 180 多名勞工,病死了 21 個,殘廢了 9 個。生病的話就給點藥吃,死了就燒了。平時我們吃不飽,沒力氣,干不來重活,就天天挨鬼子打。沒有受過別的訓練,只有干活。鬼子叫你說日語,不會說也是挨打。那時候才感受到,沒有家,沒有國,沒有依靠,像個奴隸一樣活著的感受。

在北海道礦山里,我干了 3 年勞工,一直干到日本投降。一開始我們是不知道中國勝利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沒有鬼子來看著我們干活了,我們也覺得奇怪,后來從一個女鬼子的收音機里聽到:日本已經投降很多天了!

整個礦山都沸騰了,我們勞工隊自由了!沒過幾天,國民政府派遣的翻譯官到了,他們幫助我們成立了糾察隊維持治安,但他們卻沒有要接我們回去的意思。

與此同時,美國大鼻子也來了,他們也成立了維持會,但他們的維持會經常會瞎胡來(胡作非為),老是打砸當地人。我們中國人還算是本分的,看見美國大鼻子欺負人,我們糾察隊就會去維持秩序,兩方就會發生矛盾。比如說,我們中國人到那里的飯店吃飯,日本人還是很客氣的,但是對美國人一點也不客氣,不想給他們吃飯。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見美國人開著汽車,看見年輕的姑娘抱起來丟到車里就跑,我們中國人看到后跟上就追。

沒想到的是,最后是美國人把我們送回國的。我還記得上艦船之前,美國第七艦隊把我們召集起來,說要請我們看電影,結果上了北海道的渡船后,他們把我們送到了大阪,隨后上了艦船便被送回了中國。

后來,我們才發現艦船上還藏著百十來個日本女人。雖然聯合國規定不允許帶她們回中國,但那些女人自己藏在船里面,我們許多人都不知道。后來,通過翻譯官解釋,我們才知道,她們也不愿意當亡國奴,這才來中國。

不愿意當國民黨,回共產黨部隊后才安心

1945 年 12 月,我們在河北省天津塘沽登陸。我們本來還帶著許多中國人的骨灰,后來因為沒辦法帶走,都撒入了海里,他們也算回歸故里了。同去的沭陽老鄉也死了兩三個,他們的骨灰也沒有帶回來安葬。

在天津塘沽,國民黨九十四軍接管了我們,當時他們還對我們說好聽話,“你們在此地都不要走動,我們會安排你們回家的,你們在日本都受苦了。”結果呢,他們把我們帶到了北洋大學給關了起來。

第二天,我們聚集在院子里。他們喊到名字的可以出去,沒喊到名字的不能動,結果我父親被喊到了,他就出去了。后來我才知道 35 歲往上的全部走了,35 歲以下的一個沒給走,原本千把人一起回來,就剩下 100 多人沒讓走,其他都放走了。他們也沒告訴我們要做什么,雖然管飯,但是院外有人看管,不讓我們走。他們說,我們需要再服役 3 年,很多人想回家,也有人逃跑,但是被逮到后輕則打一頓,重則槍斃。那時候,我才 22 歲,從日本回來時面黃肌瘦的,哪里有力氣逃跑啊,之后就在國民黨九十四軍一二一師師部三連二排五班當兵。

國民黨的班長看我心情不好,經常勸我出去走走,可我不想去,我不敢。那個時候,國民黨的口號是“寧錯殺一萬,不放過一個”,我曾經是共產黨的事情怕被他們知道,所以我一直不敢亂動,在那兒待了有三四個月。

有一天是星期天,班長硬是帶著我出去了。這一出去,我就看見了和我一起在日本勞工隊的工友,他是東北人,他當時就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了他,但是我們不敢交談。等又過了幾天后,我主動跟班長說:“我想出去轉轉,洗洗澡。”班長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我一出去立即就去找那個工友,我抱著他就哭,他比我大很多,也不覺得哭丟人。他問我想不想當兵,我說不想當國民黨的兵。他就問我,想不想去東北?我立即回答想去。我們約好了等我下次去找他時,他們帶我走。后來,我真的跟他們跑出來了,并且到了東北,但一直過著流浪的生活,他們接納了我,我也幫他們做些生活瑣事。

后來,東北戰爭又打響了,熱河支隊到了我所在的那個村里。支隊長是江西人,他和我住在一個炕上。得知我曾在日本做勞工,還從國民黨部隊逃跑后,就問我愿不愿意來支隊?我立即答應了。到了支隊后,我的心終于放下來了,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組織。接著就是遼沈戰役、平津戰役,我們也參與了進去。打仗的時候,我一封家書都沒有寄過,部隊里連個識字的人都沒有,根本沒辦法寫家書。家里人都認為我死了,我家屬也改嫁了。

退伍,我只想回家

1948 年 11 月,我 25 歲,在北京再次入伍,成為四野四十八軍一四四師四三二團二營六連的一名戰士。1951 年,在四三二團二營六連,因軍事訓練中,勤學苦練、細心學習,經團政治部批準榮立二等功。“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承認黨章、黨綱,按時繳納黨費,服從黨的一切決議,遵守黨的紀律,加強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努力提高自己的覺悟,積極參加黨領導下的一切建設工作,精通自己的業務,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在任何環境下不屈不撓,不叛黨、不投降敵人,忠誠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到底!……”1953 年 6 月 27 日,在廣東省湛江市新圩鎮,我遞交了我的入黨申請書。由四三二團工兵連老黨員史占玉、武振財兩人介紹入黨,支部書記是劉吉祥。

預備期半年后,1953 年 12 月我轉正了,在黨內任小組長。當時,我在東北,天特別得冷,零下 30 多度,“不怕苦、不怕犧牲。”我用一個別針,把入黨的小本子別在衣服內口袋里收藏。同一年,在四三二團,我用心鉆研,勤奮苦練,團結互助,成績顯著,經團政治部批準榮立三等功一次。

“上級組織審查意見:根據該同志入伍時間及表現,職務同意晉一級,由副班級晉升為正班級。”1954 年 2 月 20 日,我成為正班長。1954 年 8 月,在任戰士 4 年又 7 個月,任班長 11 個月后,我擔任了四三二團工兵連三排副排長。當時三連副排長尚哲生提拔為正排長,我因思想意識好,工作積極肯干,有管理教育能力,被提拔到三排三任排長。

1955 年 2 月,我退伍了,終于回到了家鄉,回到了宿遷回到了沭陽,回來之后才發現我家人以為我戰死了,妻子也改嫁走了。后來,在我父母的主持下,我又娶了一個媳婦。脫下軍裝回家后,我依舊是個農民,能平平安安地做個農民,我很高興。這 60 多年來,和家人過著安安穩穩的日子,我有兩兒兩女,兒孫們也都孝順,我很享受當下的幸福生活。

(本篇稿件介紹的老兵耿立華,在身份上因當年是地下黨,新中國成立后只是被認定為復員軍人,但他是目前宿遷唯一幸存的曾被抓到日本做勞工的,且參加過戰斗的老兵。他的故事是一段重要的史實,有非常重要的歷史價值,因此選入本書稿。)

摘自《抗戰老兵口述實錄》,宿遷日報社 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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