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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的赤腳行醫往事
本文榮獲“故鄉紀事·愛故鄉非虛構寫作大賽2019年度優秀作品獎”
文 | 信世杰
在我們魯西北地區,管姥姥叫姥娘。
小時候我有三件玩具:爺爺做木工的刨子,姥爺賣豆腐的梆子,還有姥娘的聽診器。我姥娘是個赤腳醫生,她的藥箱里除了聽診器還有注射器、體溫計和血壓計,但這些都容易壞,經不住玩。
童年時代,我經常學著姥娘的樣子,掛著聽診器給別人“探病”。通過這只聽診器,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律動。那只聽診器如今還掛在姥娘家墻上,每次去,我都會摘下來,再聽聽自己的心跳。
一
我姥娘叫趙秀云,生于1944年,家中有三姐一弟,她排行老四。她家里七口人,一共二畝多地,成分是貧農。姥娘說,家里雖然窮,但上面有三個姐姐,基本用不著她干啥活。1955年,我姥娘12歲(虛歲,下同),姐姐們說,家里不能沒個識字兒的,得送俺妹去上學。
于是,我姥娘成了大齡小學生。她用一年時間念完一二年級,兩年讀完初小。1957年,國家搞農業合作社,我姥娘入社干活掙工分。干了一年,她又去考高小,考上讀了一年,教育部門下文說:年齡達到及超過15歲的在讀高小學生,一律清退。
1959年,我姥娘回村繼續參加勞動。那時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只能吃定量,到第二年,定量也供應不上了,大食徹底堂關門。三年大饑荒,那代人都有關于饑餓的記憶。我姥娘說,那時候人都偷,偷也沒得偷了,就見啥吃啥,好歹都活了下來。
饑荒過后,我姥娘長到了18歲。計劃經濟時代,物資調控不及時,大部分地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姥娘家黃河北面,是棉產區,紡織業相對發達,但糧食產量少,有穿無吃。黃河南邊糧食產量高,但沒有棉花,有吃無穿。我姥娘身上套了幾層衣裳,手上牽著羊,跟著村里兩個老人走路過河去濰縣(今濰坊市),賣衣賣羊換糧食。
從老娘家南下到濰縣,步行需要兩天。三人剛過黃河,就被當地公社干部攔下,老太對公社干部說,俺們河北邊今年遭了災,沒吃的,俺娘仨去濰縣投親戚。干部打量了三人一番,問,這些東西可不是拿去賣的?老太說,可不敢賣,俺是拿這些去親戚家換糧食。干部又問,你閨女一層層地穿這些衣裳干啥?老太說,放別處怕掉了,怕叫人偷了,穿身上放心。公社干部心好,看他們也不是啥壞人,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去了。姥娘跟我說,那時候也知道撒謊不對,可是肚里餓,沒別的辦法。
終于到了濰縣集市上,把羊和身上衣裳賣了。一只羊在我們本地十幾塊買的,到了濰縣能賣到五十。身上的舊衣裳在那也值錢,一條新點的長褲能賣到十來塊。這一趟走下來,我姥娘凈賺一百五十多塊,這在當時是個大數目。
濰縣糧食價格比我們那低不少,但姥娘他們不敢買,半路上太容易被偷。我姥娘把賺來錢縫到貼身衣服里,坐貨運火車回了家?;丶屹I了一麻袋地瓜給一家老小充饑,又在集市上買了些布,買幾只羊,伙著村里幾個年輕人第二次出門。這次運氣不好,一到濰縣集上就被管理人員逮個正著,沒收了羊還罰了款。還好他們把布藏了起來,被放出來后,裝成要飯的下鄉賣布,賺回點本錢。第二趟出門做生意沒賺到錢,還有些擔驚受怕,后來也就沒人再去了。
二
1963年,經人介紹,我姥娘姥爺成了婚,但姥娘的戶口還在娘家,要繼續在娘家干活掙工分。我姥娘22歲那年,戶口調到婆家。村里要選個識字的女子去上衛校,本來定的是我二姑姥娘,但二姑姥去了農中(農業中專),村里決定讓我姥娘頂替二姑姥。

1966年,我姥娘23歲,又成了一名大齡衛校生。課沒上幾個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因為比同校孩子都大幾歲,見識也多不少,我姥娘當選革委會主任。她帶著小同學們批斗院長,我問姥娘為啥要批斗,咋個斗法?姥娘說,學校蒸鍋壞了沒人管,宿舍屋頂壞了嘩嘩漏雨,上報了幾遍也沒人修,我就帶著同學們去醫院里把校長找來,問他問啥不愿為同學們服務。我問姥娘,你們打人了么?姥娘看著我說,為啥打人,人家又不多壞,我們就事論事,只批不斗,讓他把人民群眾的問題解決了就行了。
在衛校當了半年革委會主任,我姥娘懷孕退學。二姑姥從農中學習班結業,去衛校替我姥娘接著上學。二姑姥從衛校畢業后,在聯合大隊(由四個自然村組成)衛生所當赤腳醫生。我姥娘生了我大舅,又接著懷上我媽。二姑姥當了一年赤腳醫生,覺得太累,正巧碰上濱縣織布廠招工,她就去做了工人。
1969年,我姥娘生下我媽,頂替二姑姥當了赤腳醫生。老娘說,那時候赤腳醫生的診所就開在自己家里,聯合大隊四個村子幾千口人,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人來叫就得背著藥箱出診。經常飯吃到一半扔下筷子就出門,一年睡不了幾個囫圇覺。姥娘當赤腳醫生時沒有留下照片,多年后,我看到謝晉導演拍攝于1975年的電影《春苗》,從赤腳醫生春苗身上找到點姥娘年輕時的風采。

1970年,姥娘生下我小舅。三年時間生了三個孩子,又加上日夜出診勞神費力,姥娘身體開始出現問題。老娘說,那時候出診路上經常暈倒,有人見了把她扶起來,在路邊休息一會繼續走,沒當啥事。她說最對不住的就是三個孩子,根本顧不上,只能交給婆婆帶。

三
在改革開放前的貧困年代里,幾百萬赤腳醫生背著藥箱奔走在鄉間,保障了廣大農村人口的基本健康。1978年改革開放后,農村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集體經濟解體,赤腳醫生制度自然也沒了依托。我姥娘從一名赤腳醫生變成了鄉村醫生,變的只是名字,那只赤腳醫生的醫療箱還是掛在姥娘肩頭,哪家有個大病小災,她依舊是隨叫隨到。
改革開放解除了農民與土地的捆綁關系,農村人也得已自由地選擇職業,也能在種地之外干點副業。種地不掙錢,我姥爺就做豆腐賣豆腐。早起做一大盤豆腐,騎車走街串巷,趕在各家吃早飯的當口賣掉,再騎車回家上地干活。下午干完活再做一盤,趕在各家吃晚飯時賣掉。一天天地起早貪黑,賣完豆腐放下梆子趕緊拿起鋤頭下地,其中的勞累自然不必多說。但我姥爺是個慢性子,慢性子的人沉得住氣,干活有條不紊,能把每天要做的事都安排妥當。
我姥爺性子慢,但我姥娘是個急性子。以前集體經濟時代,赤腳醫生不用下地,行醫治病一樣算工分?,F在從赤腳醫生變成了鄉村醫生,分到自家的地一樣得好好種。每天下地干活,誰家有事就到地里來找,問藥就回家給人拿藥,看病就背上藥箱子出門,忙活完了回來繼續干活。姥娘性子急,做啥事都要火急火燎地要一氣兒做完,本來身體就差,再加上每天著急上火,大病小病是常有的事,除了每天給別人看病,還得給自己看病。姥娘三十多歲時身體最差,經常頭疼得在床上打滾。
姥娘身體不好,姥爺早晚還要賣豆腐,家里地里的活自然要落到三個孩子身上。在我媽的記憶里,最害怕的就是做農活,不是和土地沒感情,也不是忘本,而是自幼在地里操勞而生成的恐懼。在當下以市民文化為主流的語境中,“耕食生活”成了一種帶有審美想象的理想生活。在這種想象中,人與土地的關系是審美的,但如果同我的親人們一樣,與土地建立的是一種不可解綁的經濟關系,那務農種地絕不是個好營生。可那時沒辦法,地不能不種,病不能不醫,豆腐也不能不賣,一家人在日日辛勞中漸漸走向富裕。
姥娘家日子慢慢好起來,是在85年之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我們那開始建起一些工廠,大舅小舅和我媽到工廠里干活,掙得比種地多。經濟發展了,農業機械化水平提高,種地的人力成本降低,人慢慢從土地上解放出來,種地漸漸成了副業。家庭收入多了,種地不累了,我姥娘的身體也開始有了好轉。
1991年,村里新設了醫療點,姥娘本可以轉為正式鄉村醫生,但她身體實在扛不住,又加上表姐和我在這一年相繼出生,姥娘在結束了自己22年的赤腳醫生生涯。
四
我問姥娘,當赤腳醫生這么多年,出過醫療事故么?她說,給別人看病時從沒出過事故,就是差點害了自家人。
那是1971年,我二姥爺十來歲,家里要來親戚,姥娘做了幾樣好菜。二姥爺放學回來,見了好菜就要先吃,姥娘說親戚還沒來,等會兒一塊吃,二姥爺賭氣走了。那時候敵敵畏(一種劇毒農藥)沒有專門的瓶子,都是盛在用過的糖漿瓶子里由公社發到各村。我姥娘怕小孩子誤食,特意藏在櫥子頂上。二姥爺貪吃,憋著一肚子氣到處找吃的,在櫥子頂上把糖漿瓶子翻了出來,以為找到了好東西,擰開蓋子就喝了幾口。
敵敵畏劇毒,喝下去燒的胃里難受,他又搗了些涼水喝。直到肚子疼的受不了,二姥爺才把實情告訴大人。姥爺姥娘一看情況不好,趕緊駕上馬車往醫院趕。那年月,老醫生基本都被下放了,值班醫生不緊不慢地給兌了藥,喝下去還是不見好轉。旁邊一位看門師傅悄悄湊過來說,趕緊送市里大醫院吧,再晚點你這孩子怕是救不回來了。姥爺趕緊趕著車到了市醫院,終于搶救回來,但二姥爺從此落下了病根,人很干瘦,一輩子腸胃不好。姥娘說,干了半輩子赤腳醫生,最悔的就是這件事,那年月人都餓,正是長身體的孩子,該讓他先吃兩口。
我姥娘說,她當赤腳醫生時雖然身體不好,但有一件事讓她覺得很幸運。那時候人們觀念不像現在,赤腳醫生給人看病都不戴口罩,否則人家覺得你看不起人。姥娘給那么多傳染病患者打過針,但她從沒被傳染過。

1991年之后,姥娘雖然不當赤腳醫生了,但免不了給人家打個針,瞧個病,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的,還是習慣來找她。但大多數時間里,姥娘主要照看姐姐和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的身體慢慢好轉。我姥娘經常笑說,看年輕時那狀況,真沒想到能好好活到現在。
2015年,山東政府開始為赤腳醫生發放補助,首先認定服務年限,按20元/年標準發放補貼。很多跟姥娘同期當赤腳醫生的都把年數盡量往多里報,但她只報了從1969到1991共22年,每月能領到440元。我們都說她,你1991年以后也沒斷給人看病,為啥不多報點?老娘說,后來那是鄉里鄉親幫幫忙,不算數,該到哪就算到哪,不敢瞎胡說。姥娘常念叨這個社會好,沒想到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姐姐結婚,姥娘在門前打鼓。2017年7月。)
姥娘當赤腳醫生22年,差點把自己身體拖垮,又用了二十多年才把身體養了回來。如今,她耳聰目明,就是心臟有些不好,天天吃保心丸。當了半輩子赤腳醫生,姥娘攢足了人緣,誰家菜園里長了菜,果園里結了果,都是先送來給她嘗嘗?,F在,姥娘的日常就是跟老太太們打撲克,她說,?;顒又X袋不癡呆,到時候還能給你們看小孩。
2017年農歷七月初五,是我姥娘73周歲生日。民間有句俗語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姥娘已經跨過了“七十三”這道坎兒,但她還是經常笑著談論死亡。她說,活到現在也差不多了,好日子孬日子都嘗過,再堅持堅持爭取能看到你們幾個都成家。我們跟她開玩笑說,您只要活著每年就有五千多塊錢補助呢。姥娘說,喲,那還是使勁活著好。
作者簡介:信世杰,男,1991年出生于山東濱州,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博士在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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