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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我希望《單讀》可以活一百年
許知遠 單讀

許知遠專欄的第 4 篇文章《許知遠專訪——單讀十周年特輯》,許知遠帶我們走近《單讀》的變化、成長與期待。
VOL.04 / DECEMBER 20, 2019
希望《單讀》可以活一百年
直覺
當意識到自己創辦的《單讀》已經延續了十年,你的第一感覺是什么?
許知遠:意外,它竟然會活這么長。因為太忙了,我不太想得起來,但是突然被提醒的時候,其實很喜悅,也很意外。而且我對它也有新的期待,希望它可以活五十年、一百年,它應該是一個非常長久的生命。我希望吳琦能編到八十歲。因為時間的長度非常重要,很多特性都是在時間中才慢慢凸顯,我對它現在的生命力、它的方向都非常有信心。
創辦這本書系是什么樣的契機?
許知遠:就是好玩。因為我讀大量的西方雜志,GRANTA(《格蘭塔》)和 N+1 都是當時非常喜歡的出版物。GRANTA 的形式和開本對我的影響很大,一開始我們其實就是在模仿它,有虛構寫作、非虛構寫作、攝影,以及思想性的探討。當時中文世界的文學太狹隘了,我們想要更寬闊一點。《單讀》最初的形態是我來確認的,但我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編輯,所以具體的編輯事務是郭玉潔來做,后來是肖海生,再后來是吳琦,這樣一任一任做下來。

除了個人的旨趣和愛好,當時整體的環境如何?
許知遠:那時候我們沒有錢,也沒有力量,我們只有一家很小的書店,還要靠工資來維持生活。當時沒有成熟的團隊來做《單讀》,就只是兩個朋友湊湊稿子,所以很難,我前幾輯操心操得比較多。
前幾輯能感受到強烈的你個人的氣質,第一輯的主題是“最愚蠢的一代?”,雖然打了一個問號,現在看還是覺得挺聳動的。當時怎么想到去討論“互聯網對青年心理的影響”?
許知遠:2009 年的時候已經開始出現這個苗頭。《最愚蠢的一代》是當時一本英文書的名字,我覺得很有意思,而且也很契合我當時對互聯網的看法,所以就用了這個題目。先定了主題,再圍繞主題找文章,比較觀念先行,至少前幾輯是這樣的。
哪些東西是更重要、要率先討論的,你的標準是什么?
許知遠:直覺。很隨機,沒有那么多的標準。當時我們都有自己的日常工作,沒有時間專業地應對這些事情。而且本來就是因為有意思才做,我也不知道會有幾輯,我辦報刊經常辦幾期就死了,一般四期差不多,現在這個書系出來這么多輯,對我來說已經是很意外的一件事情了。
但你對它肯定有明確的定位吧?
許知遠:就像我在第一輯的介紹里寫的,“記錄、批評、探索”,十年里我們其實還是這個方向。因為我受當年紐約知識分子的影響很大,像埃德蒙·威爾遜、萊昂內爾·特里林等等。對我來說,文學、社會、公共生活、藝術或者技術,它們沒有那么多的界限,都是我們理解自己生活和過去的方式和手段,而且彼此交融在一起,這是一個很大的出發點。


你覺得知識分子應該有能力討論所有這些問題,《單讀》也是如此?
許知遠:我們當然無法非常專業地進入,那是專家進入的方式。知識分子應該有能力探討所有這些新的事物和現象,對我們日常生活可能帶來的沖擊和影響。這不一定是預見性,我覺得是一種敏感性,敏感地意識到新的變化對人的生活和思想帶來的影響。知識分子探討的不是具體的技術,而是它對人的思想狀態、行為方式本身的影響。
我自身當然有很多局限,并且,那時候我更有姿態性,“最愚蠢的一代”,多么具有姿態性啊!姿態性就是一定要表達立場。我很喜歡后來吳琦越來越沒有那么強的姿態,到他這里,立場是隱藏在文本背后的。
耐心
實際上《單讀》經歷了三任編輯,甚至作者團隊也有更換,你能感受到這三個階段具體的變化嗎?
許知遠:其實作者很多都是有延續性的,沒有那么大的變化,我覺得主要是編輯水準的提升。編輯水準提升之后,我們的容量更寬闊,也更有耐心了。尤其我做的時候,更是急就章式的,我根本沒有太多時間,也處在一個比現在更浮躁的時候,但吳琦天生有耐心。
除此之外,文本更充分,表達也更充分了。更重要的是,《單讀》更內生了。開始時我們帶有很多西方的視角,跟中國的現實語境進行對照,但我覺得到現在這一階段,它有更內生的東西,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變化。
《單讀》的銷量曾經經歷過一個小低谷,當時發生了什么?
許知遠:一開始賣得很好的,我記得前幾輯都賣到過兩萬本,那個時候能賣到這個數字很不容易的。不過,那時候人們的閱讀興趣比現在高,而且我們的發行挺好,當時我的合作者是蘇靜,后來他做了《知日》,他們很會做發行。
低谷的時期,可能是大家找不到方向。原來的方向有很多我的個人特性,中間有段時間,我們處在一個創業的盲目期,沒有心思管《單讀》,所以我的個人特性弱了,新的特性還沒有開始形成。后來的編輯把更多的心血投入其中,它才慢慢成長起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巨大的心血、不同的視角、漫長的等待,這些都逃不過去。
你在意銷量嗎?
許知遠:在意,銷量是一個重要的指標。第一,如果做這些事情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開心,而是希望去傳播某種思想、傳導某種價值觀,當然更多人看到就更有意義。第二,這也是商業上的考慮,當一本書可以自我持平、自負盈虧,它的生命力就會更長久,靠資助完成運作,對它的健康不利。
你覺得現在《單讀》作者的整體水平如何?在編輯的過程中,其實還是會感到遺憾,我們還是缺乏那種可以真正回應問題的創作者。
許知遠:可能才智一流的人沒有干這行,他們去創業,或者去干別的了。另外,目前每個行業都沒有特別蓬勃的創造力,不僅是這個職業,普遍來講,我們處于創造力比較衰弱的時候。第三個重要的原因是,全球都不知道怎么去回應現在的混亂現實,不只中國,英國也不知道怎么回應,美國人也回應得亂七八糟。
你們剛開始做《單讀》的時候,情況更好一點嗎?
許知遠:當時很多都是在微博上的表達或者姿態性的表達,不一定是好的寫作。我覺得《單讀》式的表達需要一個思想、知識和文學傳統,這個傳統相對堅固,才能夠支持這樣的東西不斷表達,以延續這種傳統。我們現在正在慢慢創造這個小的傳統。我很希望有一天《單讀》非常成功,我們的作者寫一篇文章,我們就像《紐約客》那樣付他五萬人民幣,他寫一篇文章就可以過兩三個月的生活。現在我們的作者這么認真寫出的東西,回報非常低,投入那么多精力完成一本書,對他的生活沒有用處。
但是寫作者本來就應該是匱乏貧困的,是“饑餓的藝術家”。現在這種混亂也好,有問題也好,其實也是等著真正對此有興趣的人浮現出來。如果現在的年輕寫作者沒有《單讀》這么一個平臺,他們也會喪失很多感受,這里還是一個標桿一樣的地方。
創造
你經常提到年輕寫作者,你會怎樣描述《單讀》和年輕人的關系?
許知遠:“年輕”不是年齡,我也希望一個六十歲的投稿者,展現出新的方式。我說的“年輕”是一種創造狀態,他是不是對正在發生的變化敏感,是不是找到新的表達方式、觀察方式,我在意的是新的思想方式,進入新的領域。《單讀》和單向空間,能與這樣的人一起成長,是一件特別美好的事情。我們像一個創造者,或者一個孵化空間,給他們鼓勵,讓他們在這里找到同伴,這就是一個非常正常的文人或知識分子傳統。當時紐約的知識分子都圍繞著《紐約書評》這樣的平臺展開他們的生活,寫作者都期待登上《黨派評論》或者《大西洋月刊》,他們永遠都有這么一個圈子。圈子對人的創造力是很重要的,相似的交流,彼此的啟發,甚至相互的咒罵,都是在激發你。大家需要同等水平的激發,我一直非常在意能否創造這樣的一個空間和環境。我讀書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受,天才從不會孤單地出現,他們都是成群到來的,我們需要這種成群的到來,一枝難以獨秀。
你也說過,單向空間要一直和被邊緣化的聲音站在一起。
許知遠:倒不是說那種邊緣化,而是暫時被忽略的、暫時非主流的聲音。如果他們已經被確認,我們就不需要再加入了,我們需要確認那些尚未被辨別的天才的聲音。單向空間現在是邊緣中的主流、主流中的邊緣,我們的定位就在這里。如果過分邊緣,我們就沒有號召力,但過分主流,我們也會變味。
前幾期討論了很多關于技術的話題,過了這么多年,你對于新技術、新媒體有新的看法嗎?
許知遠:當時我們不是在對技術下判斷,是在討論技術對文化的影響。“最愚蠢的一代”,現在看來這個預言是準確的。我倒不是針對具體的某一代人,而是針對當時人們在為互聯網帶來的所有變化歡呼,但這的確對文化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整個社會這么浮躁和淺薄,跟它有很大的關系。
但是如今,新媒體平臺也成為很多內容重要甚至唯一的出口。
許知遠:是,新技術很重要,印刷術曾經也是新技術,我一點都不排斥新技術。我們現在做 App(應用程序)、微信公眾號,都非常好,而且應該更好、更有意思、更有深度。但是現在利用新媒體來做這種事情的人很少,大部分都去做別的事情了。技術本身具有某種特性,比較即興化,人那種更放松、更淺薄的一面更能被激發,而深刻的東西不容易被激發出來。人其實是在慢慢適應技術的特性,適應之后,新的、更多元的東西就會慢慢出現。現在已經進入這么一個階段了,大家渴望在移動媒體上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你看我們這么小眾,也有自己的生存空間。這個變化已經開始,我對此挺有信心。
你可以對《單讀》的新媒體內容提一些建議嗎?
許知遠:有時候太文藝了。我不喜歡太文藝,我喜歡寬闊的東西,對世界具有廣泛的好奇心,對更廣泛的事物擁有理解和發言的愿望。文藝的背后其實是很匱乏的,它是一種單一的姿態,我不喜歡那種東西。慢慢來吧,關鍵是找到自己的節奏。
《單讀》這十年來的變與不變,和你自身的變與不變,是否存在一些聯系?
許知遠:有吧,我那本《那些憂傷的年輕人》十月份要出十八周年版,我想那本書,以及我與它的關系,本質上其實沒什么變化。當然,我可能更成熟了,有更多的技術和手段,或者更耐心,但本質上沒有太多區別,我還是擁有一個對世界有很多好奇的心靈。
《單讀》也是,本質上還是對世界有非常廣泛的好奇心的,這一點跟中文世界的其他出版物很不一樣。文學、技術、藝術、思想,在我們眼前沒有太多分別,它們都是我們自我啟迪的方式,探索世界的手段。《單讀》在這個意義上沒有變,但是現在我們的聲音在保持敏銳和清晰的情況下,變得更深沉、更寬厚,或者說更多樣了。這都是非常好的變化,它跟整個單向空間組織的成熟有很大關系,單向空間不是過去那個狹長的小書店了,它后面的力量更強勁。對我來說,《單讀》是王冠上面的那顆明珠,是非常值得珍視的,對整個組織很重要。我甚至覺得它對中國社會、對年輕一代也是重要的,我們要有這樣的信心,同時也要非常耐心地等待它的成熟和綻放。
說說你對《單讀》未來的期待吧。
許知遠:我現在期待它的第二個十年,期待它辦到第一百輯。我非常喜歡《紐約書評》的兩位主編,芭芭拉·愛潑斯坦和羅伯特·西爾弗斯,他們都去世了。西爾弗斯到八十多歲還在做編輯,《紐約客》最傳奇的編輯威廉·肖恩也是編到八十歲。人應該有一生的事業,單向空間對我來說是一個事業,它不是一個暫留之地。總是不斷地跳來跳去,我們的人生是沒有積累的,而連續性的事情會促使人不斷更新,你會因為厭倦之前的姿態而做出轉變。
時間特別重要,我特別強調時間,我很希望二十年之后,大家還在編《單讀》,到時候它的發行量可能是二十萬份。現在這一代的李靜睿、雙雪濤,都成了很重要的作家,更年輕的創作者又成長起來,編輯們自己也都可以寫作,很多編輯本身也是作家,可以辦各種有趣的活動,可以跟世界各地的人交流……我覺得這是一個美妙的人生。如果我們在商業上可以繼續保持穩定,肯定可以做非常國際化的文學節、會議,我們會等到這個時刻的。
具體到《單讀》,我希望它的英文版可以出版,在走向國際化的同時,也更追求中國故事,這兩個過程是同時發生的。我們不比那些英文世界里的出版物差,不用妄自菲薄,要有這樣的自信。
這十年來,《單讀》帶給你個人的是什么?
許知遠:它像我生活中一個非常美好的存在,想到它的存在,可以看到它繼續在成長,我就挺開心的。它是一個不用怎么管也會自己成長的伙伴。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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