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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城記|那個王曉鋒,那些未出的影視原聲
王曉鋒有次在深圳出席活動,完了吃宵夜,眼看著兩位好友起了爭執(zhí)。作曲家三寶說:“我寫歌必須先有和聲,在這個基礎上設計旋律。”唱作人高曉松說:“我不是,我就是先哼一段旋律,然后配和聲。”其實這就是學院派與野路子的分歧。王曉鋒說:“你們誰也別爭,結合一下就OK,我就是結合。”

在北京的音樂圈,王曉鋒是一個特別響亮的名字。上世紀的八〇年代,他是業(yè)內“扒帶子”的主將;九〇年代,他是廣告音樂第一人;本世紀,他替一長串的經典影視劇配樂,譬如《潛伏》、《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國式離婚》以及《生死線》。當然,響亮的還有寫文章的王曉峰,兩個名字讀音相同。“我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飛機上,”大家熟悉的“三表哥”回憶道,“我坐他旁邊,然后前頭有人喊‘wangxiaofeng’,我們倆一起站起來,都以為叫自己呢。”

作曲家王曉鋒的回憶是這樣的:“最早見面是在田震家里看搖滾錄像帶,打牌,散了下樓,正好碰上了,田震就給我介紹,說這個人也叫王曉峰。”彼時的田震,是圈內公認的“四大搖滾”之一,另外三位是崔健、王迪、孫國慶,其他的歌手只能叫“西北風”,盡管他們身上也許有搖滾樂的影子或者氣質。王曉峰當時還在中國政法大學念書,王曉鋒則在中國廣播藝術團工作,掌管著一臺Roland JX-8P,北京當年罕見的合成器。多年以后,這兩位都成了大腕,為了避免誤會,寫文章的王曉峰把筆名改成了王小峰。詭異的是,在電影《夢幻田園》的片尾字幕,作曲的署名偏偏是王小峰。我會去看王小帥的這部冷門作品,純粹是因為王曉鋒,他說一九九九年和王小帥有過一次合作。
“王小峰是你的筆名嗎?”我問。
“沒有,我的筆名是米王,他們打錯了。”當事人回應。

另一次更滑稽。那是一九九七年,王曉鋒為一則公益廣告寫歌,想請劉歡演唱。電話撥通,來意點明,劉歡誤以為正在和寫文章不留情面的王小峰洽談,這次合作先抑后揚,好在結局圓滿。《從頭再來》這首歌后來成了劉歡的保留曲目,也收錄進了王曉鋒的專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張側重影視歌曲的精選唱片發(fā)表于二〇〇二年,是王曉鋒的首張個人專輯,長久以來,也是唯一的一張。仿佛是“樂壇余則成”,從業(yè)三十余年,由他作曲的影視劇已經超過了六十部,可惜原聲音樂(Soundtrack)在國內的唱片出版一直是冷門,所以像是他為電影《那山那人那狗》(霍建起導演,一九九九年)做的配樂,遲至最近才出了原聲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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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認識王曉鋒,他其實是上海人。一九六三年,他出生在徐匯區(qū),父母都是公安藝術團的。家里住在武康路。那棟房子雖然不及斜對面的武康大樓那么顯赫,卻也有一段歷史,現在常有游客慕名來參觀,最早屬于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解放后移交公安系統(tǒng)。在王曉鋒的記憶里,它當年是公安局的一個宿舍,給有一定職位的人住,比如警察學院的院長、交通大隊的頭兒。
王曉鋒五歲習琴,童年很少離開徐匯區(qū),位于汾陽路的上海音樂學院是他活動范圍的邊界。花園洋房,引人遐想,但是他后來卻報考了中央音樂學院的附中。歷史原因。他自認為和“上音”感情篤深,“文革”結束,“上音”沒有當即復蘇,先恢復招生的是中央音樂學院。家里成分不好,北京差點去不成。王曉鋒的爺爺解放前在高雄市的一個遠洋輪船公司工作,上海解放前夕,國民黨要把留臺人士的家眷接去臺灣。當時來了一艘軍艦,停在吳淞口。軍艦沒法靠岸,需要短駁船擺渡,臨上船,王曉鋒的奶奶突然想起家里忘了一樣東西,非要回去拿,獨子跟去了。他們當時住在八仙橋,再回來,駁船沒了,軍艦上不去了,眼睜睜就這樣分離。有的時候,分離比死亡更殘酷,因為死亡不會波及。他爺爺還活著,在臺灣呢——入學政審的時候卡在了這一條。好在有老師求情,吹小號的,也是上海人,打包票似的插了一句:“他爸爸是公安系統(tǒng)的,沒有問題。”
火車平穩(wěn)地停在北京站。學校派車子來接。走長安街,過天安門——那情景讓王曉鋒無比激動——到了新文化街,拐進去,當時中央音樂學院沒有正門,大門位于鮑家街四十三號,藏在小胡同里面。“啊?到了?”王曉鋒簡直不敢相信。校舍外面布滿了防震棚。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七七年三月的北京,防震的意識尚未拆除。“啊?”他脫口而出,“中央音樂學院那么破啊!”腦子里對音樂學院的印象還停留在上海音樂學院的花園洋房,兩相比較,不可能不失落。這種情緒等到了寢室,看到一個房間上下鋪要住十五個人,就化作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后悔啊。當時也沒有電話,沒辦法向父母訴苦。好在伙食實在是太棒了。“文革”時期的中央音樂學院,名譽校長是江青,對文藝格外重視,伙食特別好,葷菜是不限量的,還有水果、冰激凌,統(tǒng)統(tǒng)免費供應,其他生活用品也是國家包了。

放暑假,七月回上海,父母見到王曉鋒,納悶道:“你怎么那么胖啊!”九月開學,制度嘩啦啦全給改了,只提供一葷兩素,雖然還是國家包伙。王曉鋒平時不吃魚,怕腥,碰到吃魚,就給一個特別好的哥們,叫王勇——此君后來幫崔健的專輯彈古箏,一九九六年在魔巖唱片發(fā)表專輯《往生》——王曉鋒愛吃雞,遇到吃雞,全歸他。
王勇在民樂系,王曉鋒在管樂系(主修雙簧管,副修鋼琴),因為同屆,課有交集。那時,中央音樂學院的附中和本科還混編在鮑家街,附中位于五號樓,本科在一號樓。他們這批附中的是七七年三月進去的,然后到了七八年,譚盾、陳其鋼、蘇聰、郭文景、瞿小松、葉小綱、劉索拉……那批日后成就偉業(yè)的本科生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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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鋒喜歡跟大孩子玩。他人生第一次走穴就是和那批本科生。那是一九八〇年的春節(jié)前夕,一伙南方的學生(就王曉鋒一個附中)在返鄉(xiāng)途中順道去安徽蕪湖演出。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馬洪海(男高音)、馬曉明(小提琴),演完之后下面起哄,陽春白雪,老鄉(xiāng)抱怨聽不懂。當地有一個報幕的,上去唱了幾首安徽民歌,特火,給學生們“上了一課”。可是他們的表演形式沒法改啊,只能換曲目,把《致愛麗絲》換成《我的祖國》。天特別冷,后臺靠燒炭取暖,演完分兩批開車送到蕪湖火車站。王曉鋒當時只分到了幾塊錢,主要是好玩,找個鍛煉、展示的舞臺。同年還有一件事情影響到他。第一次聽鄧麗君。在上海老鄉(xiāng)劉大海的琴房,有一臺606的開盤機。是鄧麗君最早提醒他,歌還能這樣唱,當時學校里都是美聲,七七年入校,視聽室里全是樣板戲,到八〇年才給聽交響樂,譬如捷克愛樂。王曉鋒喜歡鄧麗君,與流行音樂若即若離,同樣紅火的劉文正,還有那些臺灣的校園民謠,無法提供他叛逆的動力。其他同學更喜歡交響樂。“大概上海人骨子里有這種小資情調吧,容易被鄧麗君打動。”王曉鋒說。
然后是搖滾樂。那是動真格了,把他徹底“帶偏”。

三里河十三號院,當年的“高干”住宅區(qū)之一。王曉鋒依托父親的人脈經常去玩,和朋友們扎堆看錄像,主要是外國的搖滾樂現場。最早是一九八三年,后來改去田震家里。田震愛看電視,圈里人經常在她家里聚,各種最新的搖滾錄像帶。他認識田震是孫國慶介紹。孫國慶和他是同學兼同事,當時都住中國廣播藝術團的宿舍。孫國慶有時抱把吉他在樓道里對著墻唱谷村新司。“老孫你行啊。”王曉鋒一直覺得孫國慶有語言天賦,他哥哥孫禹也是特能侃,外號“節(jié)目”,朋友特別多。通過孫國慶,王曉鋒認識了田震、崔健、王迪,進了那個圈子,經常一起玩,或者組隊走穴。
走穴原是相聲界的公開秘密,改革開放以后波及整個文藝圈。王曉鋒走穴就靠團里的那套Roland合成器。買來的時候沒有今天那么考究的琴盒,只有紙箱,走穴之前,拿塊布包起來,夾著坐火車。當時北京有四大穴頭,他跟一個姓陳的走得最多。據說,第一批走穴的樂手是每場五塊錢,他“走”的時候已經漲到三十塊錢。走穴通常是各個團的大腕組成一個草臺班子,像是侯寶林、成方圓、張薔,這些當年的大腕一場能拿二百五塊,樂手和其他唱歌、說相聲的一個價,三十塊錢。
從黑龍江的最北端,一直演到遼寧的最南端,差不多歷時一個月。最多一天能演七場,上午九點半開始,當年最火的都是中文歌。樂隊肯定是最辛苦的,兩小時一場,中間休息一刻鐘。演出場地不會事先聯系,只安排一場,去演了,演的時候周圍地方的劇場經理像開文藝大會,都來看,再訂下一個點,反正一小時的車程,比如說五常演完了,去阿城。在東北演出雖然火,卻經常拿不到錢,行話叫“火穴水滯”,穴很火,但是沒拿到錢。演完就得趕下一個場子,和前面的就失聯了,不像今天有手機,可以追討。
何勇也是當年一起走穴的伙伴,小伙伴,當年只有十五歲,因為演了兒童劇有點火。那時的他主打吉他彈唱,隨身帶一臺國產音箱,他父親坐在音箱旁邊彈貝斯。長途奔波,音箱有時也會鬧情緒,何勇的吉他solo正激昂呢——啪,聲音跳掉了,何父對著音箱一掌拍下去。一旁是彈鍵盤的王曉鋒,有時候也幫著補一下,他說那個畫面特別有趣,都養(yǎng)成習慣了。
一九八六年,有個朋友讓王曉鋒聯系幾個唱歌的,到長征飯店的后花園走穴。他聯系了崔健、成方圓、臧天朔、孫國慶、王迪。“萬李馬王”樂隊的馬曉藝還提供了鼓和一些樂器。露天演出,演一半突降暴雨,馬曉藝心疼樂器,建議趕緊撤。演出的酬勞是兩千塊錢,怎么分呢,那么多人。崔健提議去麗都飯店打保齡球。當時全北京只有“麗都”能打保齡球,三十塊錢一局。約好是次日的下午三點。客串“穴頭”的王曉鋒準時到了,等到四點半,一個人都沒來,有一種被放鴿子的焦躁與無奈,當時沒有手機也沒有BB機,聯系不上,他就問麗都飯店的一個朋友:“他們怎么還沒來啊。”朋友說是呀。王曉鋒于是撤了。結果第二天,飯店的朋友聯系他:“他們來了,五點到的,齊刷刷都是五點。”
“什么情況啊?”王曉鋒問。
“他們在一個地方集合了,”朋友說,“一起過來的。”
“那打了沒打?”
“沒打,說拿錢的沒在,吃了頓飯。”然后報給王曉鋒一個金額,讓他報銷。
從那以后,王曉鋒得出一個結論,搞搖滾的不太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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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穴之外,八〇年代國內流行樂壇的另一個關鍵詞是扒帶子。圈內的行話叫copyright,直譯“版權”,其實是沒有版權的翻唱,當時并不犯法,因為中國當時還沒有加入“伯爾尼聯盟”。扒帶子的核心工作是編曲,全靠樂感好的人聽了磁帶之后一點點扒,扒得越接近原版,水平越高,越受唱片公司的器重。
這個活,王曉鋒在中央音樂學院念書的時候是當游戲來玩的,或者說是某種訓練。一九八四年,他畢業(yè)后隨即分配進了中國廣播藝術團,扒帶子開始給他帶來經濟上的收益。北京比較早扒帶子的還有東方歌舞團的張寶國、王曉鋒的某位師哥,以及三寶的哥哥大寶。三人分屬在不同的唱片公司,王曉鋒主要是替北京音像、中國唱片干活。第一次“下海”是跟北京音像合作,編輯叫莎光,做鄧麗君的翻唱專輯,朱樺演唱。當年朱樺的翻唱率最高,各種歌手都能模仿,錄音非常快,進棚先遛一遍,基本上第二遍就能讓制作人點頭。朱樺給王曉鋒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如果硬要挑刺,只能說顏值。如此高效的優(yōu)秀歌手還有杭天琪。最快的時候,五天就能做完一整張專輯。當時王曉鋒和一些樂手吃住都在錄音棚,新街口百花深處胡同十六號,九〇年代初,某寶島歌手來此錄音,遲遲找不到狀態(tài),喝高了,寫下這樣的歌詞:“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百花深處。”百花深處的百花錄音棚與王曉鋒有緣,模擬時代的錄音工作他幾乎都選在那里,錄音師叫老哥,本名王昕波,最早是“萬李馬王”樂隊的吉他手。

還有旅游錄音棚,屬于中國旅游聲像出版社,是另一個朋友圈,當時的錄音師叫陳慶,崔健的第一張原創(chuàng)專輯就是在那里錄的,磨了很久,王曉鋒有時會去玩。原創(chuàng)多么美好。扒帶子頂多算編曲,這是王曉鋒當時對自己的定位,他幫唱片公司做一張專輯,算稿酬,一張專輯三千多人民幣,也可以理解為編曲費,編曲加合成器演奏。版稅?盜版何來版稅之談,而且那個年代沒有版稅的概念,原創(chuàng)作品也經常是稿費一次性買斷。
當年,屬于王曉鋒的原創(chuàng)是幫他的一位好友做專輯,還有廣告配樂。廣告在八〇年代屬于新鮮事物,更新鮮的是廣告居然還有配樂。倒不是說廣告就活該天生素顏,而是那個年代的廣告基本都在用罐頭音樂,時稱現成音樂。改變那個現狀的導演叫鄒雄(現名鄒易儒),他和管虎是一批的,都是北影子弟。鄒雄是中國比較早拍廣告的導演,審美是按照電影來的。有一天,王曉鋒抱著合成器進了錄音棚,還不敢相信。
“你怎么想起這一出呢?”他問導演。
“我找的音樂都不行,感覺不對。”
王曉鋒勉力一試。錄音棚很小,正在錄解說。他是看著畫面現編音樂,十五秒,后來,他成了鄒雄的黃金搭檔,施展空間最多也只有三十秒。廣告音樂難在瞬間變化快,沒有鋪墊,情緒和動態(tài)需要在極短的時間里大起大落。王曉鋒在廣告配樂里練就了一項本事,后來為影視劇配樂打了基礎,一秒二十四幀,有時畫面和音頻脫節(jié)兩三幀,他都能看出來。當年沒有電腦做時間軸,全憑感覺。不過,那時期他的音樂活動主要是走穴、扒帶子,而這些,隨著八〇年代的即將落幕,突降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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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我看來是一個危險的季節(jié),”王朔在小說《動物兇猛》里這樣寫道,“炎熱的天氣使人群比其他季節(jié)裸露得更多,因此很難掩飾欲望。”
一九九〇年,北京的文藝圈整體蕭條。活動都停了,心灰意冷,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唱歌的更迷茫一點,比較著急,幕后的相對還行。但是大家還是要聚啊,無事可干的王曉鋒約上一眾好友,經常會去田震家里打牌,有時約在填詞人黃小茂的家里。黃小茂當時住石景山的八角,比較遠,王曉鋒記得常去的有屠洪剛、景崗山、韓笑,大家一起喝點酒,打打牌,景崗山最牛,開著“126P”就來了。
也有好消息。北京出現了打口帶,王曉鋒就是那時期開始接觸打口帶。然后是九一年年底,扒帶子換了馬甲重生。卡拉OK在市場上很火爆,甚至驚動了鄰國的唱片公司。ASSA在韓國是大廠牌,可惜沒能挺過九七年的金融風暴,公司曾經在首爾有一棟大樓。卡拉OK一直是他們的一項業(yè)務,之前是做前蘇聯的歌,做完之后開始涉足華語流行音樂,王曉鋒受邀擔任音樂編輯。雙方是通過一個廣告公司的老總認識的。還是扒帶子,一首歌一般四個人做,貝司吉他是一個人,鍵盤是一個人,唱的部分是一個人,全完成之后交給第四個人,水平比較高的,校對一下,他們全弄完之后才到王曉鋒手里,他如果點頭,就可以上市了。
九三年至九六年,王曉鋒旅居韓國,與卡拉OK伴唱帶為伍,學會了用電腦軟件制作音樂,還欣賞了好些歐美大牌的搖滾演唱會。內地流行音樂的回春他沒趕上,他和原先的圈子失聯了。每次回北京只待幾天,就為了跟廣播藝術團報個道,不然,下場便是自動離職。那年頭的通訊也不像現在那么發(fā)達,好些人發(fā)達了,搬家了。一個念頭:“也許有人找過我,因為沒找著,誤以為王曉鋒歸隱了。”形勢比人強,到了九六年,他覺得必須回國了,必須做自己的音樂。
給廣告配樂,很快就做到了業(yè)界第一人。廣告是不署名的。王曉鋒說,經常聽一些導演說某某廣告是他拍的,誰知道呢,音樂也是。做廣告音樂有兩大問題是他無法忍受的,一是空間不夠,至多幾分鐘,二是音質壓縮。電視臺播的都是單聲道,從廣告到電視劇無不如此,這牽涉到設備的全面升級。九六年他回國的時候還在嘀咕,八〇年代是那樣,現在應該改善了吧,因為在日本,電視臺已經全部改立體聲了,效果非常好。他說當年中央電視臺起過念頭,但是這個換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必須整個換,當時評估下來要花八十三個億,沒舍得。單聲道有一系列的頑疾,音樂的寬度沒有了,比例也會不對。立體聲錄的時候,人聲是被樂隊包圍住的,但是一變單聲道,人聲就被拱到最前面去了,樂隊被弱化。還有就是聲音特別干,回響度減了,所以王曉鋒從電視里聽到自己的音樂就非常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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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之后,有一日霍建起導演聯系王曉鋒,說有一部電影,小成本的,想請他配樂。霍導言之鑿鑿:“這部電影拍完之后,中國可能不會再有同類型的電影。”
《那山那人那狗》一九九九年在國內公映,只賣出了一個拷貝,正如霍建起當初對王曉鋒解釋的那樣:“因為肯定是賠錢的,不可能有什么票房。”王曉鋒被他的答案震住了,但還是要求先看樣片。霍導為他放了粗剪片。畫面如此唯美,看完特別有感觸。

“音樂的量肯定不少吧,又沒什么臺詞,都是在山里走。”他問導演。導演也不避諱,但只給一個多月的工期,另外還特別強調:“沒什么錢。”畢竟是小成本嘛。導演坦言就是喜歡唯美的東西,熱愛這個。王曉鋒說:“霍導,你讓我好好看一下這個粗剪版,完了我們再談。”他回家又看了一遍。其實是被陳好演的那個角色打動了,印象特別深刻,那種笑容,特別美好的感覺。還有片子里的唯美與空靈。趕緊給導演打電話:“霍導啊,我來做,至于錢不錢的,都不是問題,你給多少,我干,只是如果給的少,我就沒辦法請人來演奏了。”
非常高明的答案,值得在職場的方方面面推廣。可惜當年霍導的預算的確吃緊,所以給了一個很低的數字,低到王曉鋒確實請不動樂手。于是,他搬出了兩臺合成器,一臺Korg,另一臺是他用得最多的Roland JV-2080,只不過比以前多加了一塊模塊,一個采樣器。所有曲子都是他自行來演奏,一九九八年八月灌錄在DAT帶子里,給到霍導,再轉交北影的總錄音師,在原有基礎上加些縮混,讓那些音樂顯得更縹緲一點。
那卷DAT數碼帶,二十一年之后才異寶重光。有一家獨立的音樂廠牌,斗膽想要培育中國的原聲音樂市場,愿意替《那山那人那狗》出電影原聲專輯。王曉鋒家里的兩臺DAT機器都壞了,在淘寶上網購了一臺二手設備,新的數字音源是這樣才搶救出來的。搶救的過程,王曉鋒重溫了《那山那人那狗》的音樂,覺得還是有一些遺憾,如果經費充足的話,找樂手來錄某些段落,效果會更好。

條件受限,甚至當年連合同都沒簽。對版權缺乏概念,等于是拿了錢就干活,至于后續(xù)的版權和版稅,不懂,也沒談。《那山那人那狗》后來引爆日本,日方的發(fā)行商通過電影海報找到瀟湘廠和北影廠,說我們要給作曲的版稅,接著找到中國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王曉鋒是協(xié)會的會員,還是理事。日方找到這個組織以后,想當然就把錢匯了過去。這個組織呢,好歹通知了王曉鋒,打來電話,告訴他日本有這樣一筆款子,不少,到時候請客吧。“他說是版稅,然后我才懂什么叫版稅。”王曉鋒說。

那通電話發(fā)生在二〇〇二年,但是錢真正落袋是四年以后,合人民幣才一萬多,和最初說的情況頗有差距。王曉鋒是在等待的過程中對日本的版稅情況有了切身體會。他幫女子十二樂坊的第三張專輯出過力,簽了合同,作曲沒有費用,編曲八千塊錢一首,作曲的收入就是靠版稅。版稅后來由日本唱片公司直接打給王曉京(女子十二樂坊的經紀人)的公司,公司再轉給他。“那筆錢是很可觀的,一首歌都要比整個《那山那人那狗》來得高。”王曉鋒說。有段時間,谷建芬老師召集他、臺灣的小蟲、還有三寶、小柯,關于版權的事情,和“音著協(xié)”還有很多演出公司辦了一個座談會,對目前的版稅現況非常不滿意。不是抨擊,而是探討,我們的版稅到底去哪兒了?他覺得音樂人在中國有時候真是可悲。很多朋友說,曉鋒啊,你那么多作品,在美國早就可以退休了,可以躺著收錢。他心想,在中國大概得以量生存,這個量主要是數量,光靠質量還不行。
單計數量,由王曉鋒作曲的影視劇已經超過了六十部。他現在的工作節(jié)奏是每年做三部電視劇、一部電影、若干企業(yè)政府的宣傳歌曲。宣傳的活兒最賺錢,電影配樂是他的最愛。“電視劇現在恰恰是賺錢最少的。”王曉鋒說。因為電視劇的錢都給了演員、導演、編劇,制作上呢,其實他的價格在國內已是最高。
去年,他在北京參加了第四屆影視音樂論壇,當時某大導演坐他旁邊,說新拍了一部古裝劇,八十二集,找了一個作曲,開價六百萬,最后給了三百萬,覺得特別虧欠,砍掉了一半。王曉鋒說,這個三百萬我們覺得是天文數字。
業(yè)界目前的均價是一萬一集,還有幾千一集,王曉鋒說,現在后期花五六十萬做音樂已經覺得很大方了。早年是一二十萬。現在還有人愿意當義工,在圈內已有成名作的,行話叫“嗆活”——知道哪個導演有什么戲了,消息還特別靈通,就說這個戲,你就付樂手的錢,其他甭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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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五歲學琴算起,和音樂打了半個世紀的交道,王曉鋒的大半生都在北京度過,他自稱最近越來越喜歡上海,所以時常回來。
王曉鋒非常清醒,中國的音樂中心在北京,而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幾乎都是命題作文,或者說功能性的作曲。他喜歡搖滾樂,卻沒有一頭扎進去。本世紀初,第一次和汪峰合作,汪峰聽了他搖滾化的表達,說他比自己還狠。請汪正正唱的《超越夢想》也走硬搖滾曲風,這首歌走紅之后,不斷有人向王曉鋒發(fā)出再來一首的邀約,他不為所動,轉而創(chuàng)作舒緩、優(yōu)美的慢歌。搖滾精神在王曉鋒的身上是一種抽象的表達,而非音樂風格的重型碾壓。他最愛的搖滾樂隊是Pink Floyd,他喜歡迷幻的質感,所以給自己取了“米王”的筆名,“米”的前身是“迷”。
除了功能性的創(chuàng)作,王曉鋒往后也會為自己做音樂。他將那個始于本世紀初的計劃定義為“無題音樂”——沒有鮮明的主題要表達,沒有詞,人聲可以出現,以樂器的形式,就像出現在電影《那山那人那狗》的笛聲,不受小節(jié)的限制,悠揚地一直吹下去。那是他最想做的,為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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