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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神學學者勒默爾執掌法蘭西公學院:再次“占領”法國?
如果有一天,中國的某所最高學府迎來了一位外國校長,必定會引起一番波瀾。而這便是當今法國學術界所發生的事情。2019年6月30日,巴黎,法蘭西公學院(Collège de France)照例舉行教授大會,宣布原教授大會副主席托馬斯·勒默爾(Thomas R?mer)教授接替著名神經生物學家阿蘭·普羅項茲(Alain Prochiantz)教授,當選新一任的行政長官(Administrateur)。這是法蘭西公學歷史上,第一次由一位外國人擔任行政長官。隨后,受共和國總統正式任命,托馬斯·勒默爾于2019年9月1日上任。

法蘭西公學院簡史
歐洲各國的教育體系各有不同,法國的高等教育體系或者說科研體系也獨具特色。其中,法蘭西公學院目前更是在全球范圍內都找不到相對應的學術機構。它沒有傳統意義上注冊在籍的學生,也不頒發結業證書,對聽眾不設門檻(聽眾可以自由進入法蘭西公學聽講并可以在網上觀看課程錄像)。截止至2019年11月,法蘭西公學院僅有的58名各領域的知名教授,講席名稱不斷變更,它所教授的不是某種知識,而是“所有研究領域,文學、科學或者藝術領域中,正在形成的學問(le savoir en train de se constituer dans tous les domaines des lettres, des sciences ou des arts)”。

1530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在巴黎的核心區域拉丁區創辦了王家學院(Collège royal /Collegium Franciae Regium ),后來更名為皇家學院(Collège impérial),最后在1870年后改為現在的名字,并沿用至今。在中文語境中,法國有三個著名機構都可以被翻譯為“法蘭西學院”:Académie fran?aise、Institut de France以及Collège de France。準確地說,第一個機構應當翻譯為“法蘭西學術院”,是樞機主教黎塞留(Richelieu)創辦并在1635年正式成立的學術機構,擁有終身院士四十名。如今,它是第二所機構,成立于1795年的“法蘭西學會”所下屬的五大學術院之一(其余分別為銘文與美文學術院[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科學學術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美術學術院[Académie des beaux-arts]、道德與政治科學學術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 morales et politiques])。這五大學術院的院士頭銜具有學術榮譽性質,并都被稱為“不朽者”,其中法蘭西學術院院士的相對地位最高。而第三所機構因其公開辦學的理念,更應當翻譯為“法蘭西公學院”。
法蘭西公學院是法國科教體系中仍然承擔科研與教學任務的研究機構中地位最高的,其“校訓”為“教授一切(docet omnia)”,奉行“頂尖科研及其傳授”并重的宗旨。它的創立,是當時的法王弗朗索瓦一世挑戰法國乃至歐洲學術權威索邦(即巴黎大學)的產物。后者似乎禁錮了學術,對新興學問一概不顧,使得當時的教育仍然處在一種教會壟斷式的神學至上的氛圍當中。為了研究與傳播索邦以及其它歐洲大學中所禁止的新興學問,法蘭西公學應運而生,學術自由也由此成為了該機構的學術傳統。
由于法蘭西公學院創辦于法國的舊制度(Ancien Régime)時期,如今仍然保有一些獨一無二的傳統。這是一所徹底教授治校的機構(當然教授的人數很少,機構的規模也很小),新講席的設立由教授大會統一開會決定,例會分別于每年三月、六月以及十一月末的那個禮拜天下午舉行。當然,法蘭西公學院的教授們也面對著三項挑戰(參見:A. Compagnon, P. Corvol, J. Scheid, avec la collaboration de C. Surprenant, Le Collège de France. Cinq siècles de libre recherche, Gallimard/Collège de France, 2015, p. 10-12)。首先,聽眾并不僅僅是學生,而是來自社會各行各業,深入淺出非常重要;其次,每年所講授的內容必須更新,緊跟研究前沿;最后,科研與教學設施老舊也是一大問題,尤其是在2014年總部翻修之前。在米歇爾·福柯與羅蘭·巴特講學的年代,聽眾們只能圍繞著講臺席地而坐。如今,總部附近的分部也正在改建并翻新,稍后即將啟用。
神學院在法國
托馬斯·勒默爾是當今世界頂尖的希伯來學與《圣經》研究專家(bibliste),主要研究《希伯來圣經》,兼重歷史研究與語文學研究。《圣經》研究在神學院有著重要地位,巴黎大學是世界上最早的大學之一,神學也是各學院中最早開辦的,幾百年來,巴黎一直是歐洲的神學研究中心。然而神學研究、《圣經》以及相關宗教方面研究在當今法國有著“尷尬”而特殊的地位。法國的高等教育及科研體系以公立機構為主,而除了高等研究實踐學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又稱高等研究院,也被翻譯為高等研究應用學院)的宗教科學部與斯特拉斯堡大學的新教神學院之外,法國公立高等教育體系中并無宗教學系或者神學院。
其中,前者是法國政府安排的老巴黎大學四大學院之一神學院的繼承者。法國大革命后,為打倒舊制度與教會勢力,老巴黎大學神學院于1793年被關閉。1808年,神學院被冠以天主教神學院(Faculté de théologie catholique de Paris)之名在拿破侖所建立的法蘭西大學或稱帝國大學(Université de France/Université impériale)重生。1885年,神學院被正式取消。一年后,索邦內新成立的高等研究實踐學院第五部宗教科學部繼承了原來的巴黎大學神學院,但是該部以科學的方法研究各國及各地宗教,毫無宗教色彩并與教會無關。1889年,教宗里奧十三氏于巴黎天主教大學(Université catholique de Paris)內建立神學院,使得傳統意義上的老巴黎大學神學院“重生”。但法國實行政教分離政策,1905年通過了政教分離法,隨后巴黎天主教大學也被剝奪了“大學”之名而改為“學院”(Institut catholique de Paris),并被排除在公立體系之外。
而后者則是當今法國公立體系中唯一的神學系,地位非常特殊。1871年法蘭克福條約簽訂,普法戰爭以法國失利而告終,法方也因此喪失了阿爾薩斯與洛林,重要城市斯特拉斯堡也列于其中。為了使斯特拉斯堡新教神學院得以延續,1877年該學院搬遷至巴黎,成立了新教神學院(Institut protestant de théologie),政教分離法案后,歸新教掌管。而后隨著一戰勝利,法國又收回了阿爾薩斯和洛林,斯特拉斯堡大學也重新回到了法國的懷抱,但巴黎新教神學院一直存在。它于1973年與蒙彼利埃新教神學院一起組成了當今的法國新教神學院系統。但與斯特拉斯堡神學院不同,巴黎與蒙彼利埃的新教神學院為私立教育機構。
托馬斯·勒默爾其人
自2007年起,托馬斯·勒默爾應邀擔任法蘭西公學院教授。這所著名機構為一位外國人設置了有關圣經研究的講席:“圣經界”(Milieux bibliques)。這令人意外,似乎《圣經》研究在法國又獲得了官方認可。之所以講席名稱為“圣經界”,因為需要強調的是“界”,是與土地相聯系的,是一個地方。 “《圣經》是在一個特定的地方誕生的,只有那篇特殊的土地才行。……其實,早在弗朗索瓦一世開辦公學院的時候,關于《圣經》的研究便一直存在,只不過講席的名字是希伯來語、阿拉美語、閃米特碑銘學或者古代閃米特學。《圣經》之名似乎被特意隱藏了起來。應該相信,到了2009年,一切成熟了起來。”勒默爾教授如此說道。直到2009年2月5日,他才按照傳統發表了法蘭西公學特有的出場演講,或者說第一課(le?on inaugurale),題為:“摩西之角——讓圣經走入歷史(? Les cornes de Mo?se. Faire entrer la Bible dans l’histoire ?)”。
托馬斯·勒默爾1955年出生于西德曼海姆(Mannheim),本科就讀于臨近的海德堡大學以及圖賓根大學。“我來自一個虔誠的新教家庭,從小便獲得一本兒童《圣經》。我很喜歡歷史,十歲那年,我終于擁有了一本真正的《圣經》。”托馬斯表示,《圣經》確實有些難讀,但這有意思的文本激起了他的興趣。歐洲的中心城市巴黎也令他向往。“我小時候就聽到一首關于巴黎的歌:凌晨五點,巴黎醒了(Il est 5h, Paris s’éveille)。”他喜歡這座光之城,也喜歡語言,尤其是法語。“我本來想當一個法語老師,想選修英語和法語,但專業向導跟我說雙修法語與神學比較好。可惜的是,我錯過了注冊法語課程的時間,‘陰差陽錯’,我便修習了神學。當然,我也很喜歡。”勒默爾說。1973年至1980年他在海德堡大學與圖賓根大學修習了神學與閃米特學。“不過我與巴黎的緣分并非僅僅開始于法蘭西公學院。在我年輕的時候,當時從曼海姆到巴黎還有夜間火車,我便來巴黎玩。后來在完成了德國的學業后,1980至1982年我獲得了巴黎新教神學院的獎學金,來巴黎留學,呆了一年,在高等研究實踐學院學習當時風靡全球的結構主義。之后,感謝新教神學院提供給了我授課的機會,讓我能再呆一年。”這之后,勒默爾便去了瑞士。1984到1989年于日內瓦大學神學院擔任《舊約》研究助理,并教授圣經希伯來語與烏加里特語(ougaritique),1988年獲得日內瓦大學神學博士,專業是圣經語文學。其后,他在瑞士日內瓦完成博士學業,隨后便移居瑞士,在那里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1989年至1991年擔任教學與研究講師,1991年至1993年擔任圣經語文學與解經學副教授。1993年擔任洛桑大學神學與宗教科學系教授,并于1999至2003年擔任系主任。其間,他受邀到世界各地訪學,并于1999年至2000學年,擔任高等研究實踐學院第五部年度受邀學術導師(directeur d'études invité)。如今他已經著作等身,出版了350多種論文、書籍等著作。
沒有想到的是,在瑞士執教多年后,巴黎為他“加冕”。當選法蘭西公學院教授后,2013年他出任由法國國家科研中心、法蘭西公學院以及高等研究實踐學院共同負責的混合研究實驗室UMR 7192,即“近東與高加索:語言、考古與文化”實驗室主任。2016年當選銘文與美文學術院外籍院士,成為“不朽者”。2019年3月11日授勛,獲得法蘭西共和國榮譽軍團騎士勛章,這是法國政府授予為法國做出杰出貢獻的軍人及各界人士的最高級別的勛章,6月28日在法蘭西公學院舉行了授予儀式。

歐洲化乃至國際化的法國學術還是“占領”法國?
9月13日的記者發布會上,新任行政長官勒默爾教授強調了法蘭西公學的歐洲性:“法蘭西公學院是一所獨一無二的機構,它享有歐洲與全球視野。事實上,從1530年成立以來將近五個世紀,最初的理念便是通過改變教學方法,去革新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它是歐洲大學機構的奠基石。”
早在1989年至1992年,法蘭西公學每年都設立兩個臨時的年度講席,即歐洲講席與國際講席。如今,該機構的教授早已經不僅僅是法國國籍的了。然而,這所法國最高學術與教學殿堂此前還從未由一位外國人掌舵。法國電視國際頻道電視五臺在今年9月26日舉行的關于“法語圈的足跡”全球直播活動邀請了托馬斯·勒默爾教授,主持人稱呼其為“學術昆侖(sommet des universités,直譯為大學的頂峰)”。

然而,勒默爾卻自嘲地說:“我是個移民”,“我有瑞士護照,我有德國護照,從根本上我歸屬于整個歐洲,所以也可以說我屬于法國。”在他的領導下,走出去被提到了法蘭西公學院日程上,歐洲公學院(Collège d’Europe)似乎也被列入計劃當中。“為什么不呢?”勒默爾說道。他希望在國外開設法蘭西公學院的分部,此外,有關拉丁美洲、德語世界、藝術史等主題的講席也在他的設想之中。明年,法蘭西公學院即將成立新的“文明研究中心”(Institut des civilisations),圍繞人類學、地中海與非洲、古代近東、亞洲這四個方向,整合現有研究力量并展開新的研究。
可以說,法蘭西公學院再次強調了世界眼光。而由于要選聘各個研究領域里最頂尖的專家,教授人選必定走向國際化,那么這所從行政長官到教授都以外國人為主的法蘭西公學院,還是法國的嗎?
一些保守的法國知識分子對此持保留意見。尤其是一位德國人執掌法國最高學府,不禁讓人聯想到,法國是否又一次被德國“占領”?一百多年前,法國學者歐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當選法蘭西公學院教授,并將《圣經》研究帶進這所法國最高學府的殿堂。這位著名學者后來還成為了公學的行政長官。此后,這一主題便不再在法蘭西公學講授。“我不知道勒南對于一位德國人來法蘭西公學執掌《圣經》講席是否會感到高興。而且,這位外國人還‘接替’了他,成為了新一任行政長官,執掌了他的法蘭西公學。”托馬斯·勒默爾笑著說道。
(本文中勒默爾教授所言,皆來源于其訪談、電視電臺節目以及公開演說等,由作者整理并經勒默爾本人審核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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