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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歲了,外公還守著他的報刊亭
原創: 熱風 三明治

編輯 | Lucy

家里人擔心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狀況,幾次三番勸他退休,可老人家倔強得不行,甚至放了狠話:“只要我活一天,就要干一天,你們誰都別想勸動我!”做父母的到了這把年級,一旦以生死賭誓,做兒女的就一定是緘默了。
中國人習慣把“順從”二字當成最難得的孝心,在這種問題上,他們會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哦,忘了說,這三十多年來,外公一直是給自己發工資。
至于我,和報刊亭有著不算淺薄的緣分。從一年級開始,每天放學后我都沿著一條摸定的路線,按部就班地來到那兒,等待父親下班接我回家。那時候報刊亭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奇而具有魅惑性的,頗有經商頭腦的外公把它打造成了小型雜物店,不僅出售各種熱門的報紙雜志、煙酒飲料、小包裝零食,也提供打電話、充話費、寄存包裹等日常服務。
外公又是擅長規劃和統整的,哪里賣報紙,哪里打電話,哪里放零副產品,他全都規制得妥妥帖帖。總之,這塊彈丸之地充分驗證了那句俗語——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奇怪的是,我從小就對花花綠綠的零嘴沒多大興趣,最吸引我的反而是狹小空間里飄散的油墨味兒。每天一到報刊亭,我就急急忙忙放下書包,滿眼放光地從書報架中抽出封面鮮艷的漫畫雜志,然后費勁地爬上一把高我20公分的太師椅,找個采光最好的角度把書攤在收銀臺上,漫無目的地翻看著。
那時候,外公就在外頭招呼客人,有時對方為了幾毛錢討價還價,外公情緒上來了,聲音突然大如驚雷,我也不管,只是沉浸在那多姿多彩的童話王國中,樂不可支。

后來,我的閱讀載體擴大到《神話故事》、《鬼怪故事》等非紀實性報紙,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些故事頗有蒲松齡老先生的味道,只是所有妖魔鬼怪,狐貍書生的情節背后,往往都逃不過通俗文學最常用的愛情賣點。而每每讀到那些香艷的、露骨的描寫,我都會情不自禁面紅耳赤,一邊小心翼翼地把《參考消息》壓在上頭欲蓋彌彰,一邊眼睛偷偷瞄向外公,看他有沒有發現我不自然的樣子。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其實我那時候就已經對男女情愛有了非常濃厚的興趣,并為了維護孩子應有的純潔,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如何掩飾做賊心虛。
小時候,我和外公之間是那種淡漠的,若即若離的,甚至有點近乎陌生人的關系。作為老一輩人,外公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除了對唯一的兒子——舅舅的女兒,我的妹妹異常疼愛之外,他對三個女兒所生的孩子,有種“親情未滿”的隔代的疏離。
印象中,報刊亭的小零食很多,但他從沒塞給我一包兩包,我們之間的對話也限于,離開前我對他說:“外公再見”,他粗聲應答:“嗯,路上小心”,僅此而已。
但是,在冷酷觀念堆砌的圍墻里,還是會有一點點陽光泄進來。
記得一次,生意冷清,外公難得回到屋內,看到我放在桌上的剛喝完的牛奶盒子,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來,外公教你玩個游戲。”我從一個殺人故事中抬起頭來,眼神迷離地望著他。
外公拿起牛奶盒子,用膠帶將開口處封緊,然后用盡力氣把它從收銀窗口扔了出去。奶盒帶著一股子蠻勁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度,最后穩穩當當地落到馬路中間。外公回過頭,沖我神秘地笑了:“等著吧,一會兒有好戲。”
看著他躊躇滿志又故作高深的樣子,我也來了興趣。我們靜靜地等著,看著一輛輛汽車從眼前飛馳而去,兩個人因為某種共同的期待而形成有趣的短暫結盟。終于,“砰啪”,一聲巨響在一輛大眾轎車駛過的瞬間如期綻放,瞬間擠壓使盒中壓抑已久的氣體爆發出可以以假亂真輪胎爆裂的聲音。
于是,那輛汽車明顯放慢了速度,我們想象著司機先生疑惑又驚懼的神情,忍不住發出惡作劇成功后狂喜地大笑。在那溫馨的氛圍里,外公第一次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而我也第一次用外孫女的口吻與他撒嬌:“外公,我們再來一次,好嗎?”
只可惜,這樣好的橋段只發生在那個特定的傍晚,就像單次設置的鬧鐘,只能在某個確定的時刻響起,之后便悄無聲息。隨著年歲增長,我從教科書里得知,那場小型爆炸不過是應用了“氣體壓強越大,作用力越大”這個簡單的物理原理。就當歲月不動聲色地偷去了我可愛的童真時,我也獲得了察言觀色這項長大成人的標志性能力。
我說過,外公年輕時是很有經商頭腦的,他從長期積累的經驗中發現——小孩子才是最有消費潛力的群體。
那個年代,互聯網方興未艾,網絡游戲剛剛興起,虛擬時空里的征伐掠地像毒品一樣充滿新奇,魔獸世界、QQ游戲、夢幻西游……青春期的孩子為了更快爬上食物鏈頂端傲視群雄,不得不像打了雞血般拼命增強裝備,提高戰斗力,而要成為人中龍鳳的最好捷徑,就是購買小小方形的——游戲點卡。
外公顯然看到了里面的商機,他通過壓低價格和口耳相傳的方式,讓小毛孩們無一例外成了他的錢袋子。
我第一次在報刊亭感到難堪,是被一個進來買點卡的同班男生撞見自己正趴在收銀臺上寫作業,我記得他當時用了一種極其夸張的上揚聲調大喊:“啊,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在這里!”
我抬起頭,四目相對的瞬間,我敏銳地捕捉到他瞳孔中一閃而過的吃驚和鄙夷,而我的狼狽也預示著一則謠言即將硝煙四起。
于是,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從我心底迅速涌上,就像條大蟒蛇般緊緊纏住我,最后扼住了我的喉嚨,越來越緊,讓我幾乎窒息而死。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破舊的報刊亭將會永遠把我釘在貧窮的恥辱柱上!我有了非常強烈的逃離的沖動。
幸好,小學時光很快就在半醒半醺中匆匆溜走,上了初中,學校離家近,我也再不必到報刊亭中轉,再不必因為害怕碰到老同學新朋友惶惶不可終日。
漸漸地,報刊亭在我的記憶里愈行愈遠,終于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直至隱沒于九霄云外。
再次跨進那間小屋子,是在上大學之后了。那日我出門辦事,一場傾盆大雨伴隨著轟隆雷聲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沒帶雨傘的我像只過街老鼠東逃西竄。冥冥之中,像是有所牽引般,我沿著那條小時候的路線,一路狂奔到闊別七年早已破舊不堪的報刊亭。
外公在屋內看報,他戴著一副黑邊老花鏡,整張臉和外面的天氣一樣慘淡。他見到我全身淋得濕漉漉的,立刻迅速地從生活用品堆里翻出一塊新毛巾,遞給我,嘴里不住地念叨著:“趕緊擦擦,擦擦,別感冒了……”我接過毛巾,胡亂地往身上一抹,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打量起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小屋子。
東西的位置都沒變化,報紙的數量卻明顯減少了,香煙由一個置物柜變成兩個,頭頂一盞明晃晃的白熾燈亮得驚人,照見了墻壁上滲進的斑駁的水漬。
我忽然想起,以前每到打雷的日子,外公總會拉掉電閘,今日,是忘了嗎?我這樣問道,外公笑了,回答說:“以前拉掉電閘,是因為你在,怕遇到危險,現在只剩我一個糟老頭子,也就不怕啦……”
外公的聲音像是從雨中穿越過來,帶著潮濕的喑啞,明顯是蒼老了許多。我眼里漸漸蒙上了水霧,于是趕緊用毛巾一擦,話題一轉:“您年齡大了,也該退休了,還守著報刊亭干嘛呢?不如早些賣掉,享享清福。”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頓了好久才悠悠吐出:“哎,我和這座報刊亭有感情哪,守著它,我才能心安哩……”
話音一落下,屋子里便是長久的寂然。過了好久,外公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似乎為了打破尷尬,又像是恍然大悟:“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看《故事會》了,外公現在還會進呢,喏,這是最新的兩期,你拿去,拿去看……”一邊說,他一邊把兩本嶄新的《故事會》直往我手里塞。
手一觸到那似曾相識的質感,鼻腔里的油墨味兒忽地濃重起來,記憶的閘門隨之打開。那時候,我喜歡把書報都攤在桌上,往往弄得七零八落一塌糊涂,而外公卻對這樣的邋遢有著相當飽滿的寬容,他從未因此責備于我,也從未對我的閱讀有任何限制。
他總是站在一旁,看著我興高采烈地馳騁在文字的世界中,不著一言,只是在我手忙腳亂不能恢復原貌時,淡淡地命令:“你讓來,讓外公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現在對文學的熱忱與喜愛,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于外公這份慈愛與寬厚,若不是他的庇護和寬宥,我怎會在小小年級就有機會窺見文學世界的美麗動人,又怎會在其他孩子忙著打怪獸時就積累起了腹中一點詩書之氣?
看著外公慈祥的笑容,我手里緊緊抓著這兩本《故事會》,竟久久地,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很快,雨霽天晴,我也該走了。“記得有空過來走走……想看什么報,我這兒都有。”外公滿懷期待地看著我,一如當初我滿懷期待地望著那個空空的奶盒。我嫣然一笑,用小時候撒嬌的口吻與他逗趣:“會的,外公,就算不看報,我也一定常來看看您,您可比報紙重多了。”
走了好遠之后,我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望,發現外公依舊朝著我離去的方向靜靜地呆站著。這樣的場景讓我想到了勃朗寧的一句詩:“上帝在他的天庭里,于是,世間一切都好了。”便是如此吧,小時候,外公的報刊亭其實就是我的天庭,它阻擋了我年幼生命里所有的凄風苦雨,而現在,雖然在外公眼里我還是那個窩在角落看書的小妮子,可是我相信自己也能做一個小小上帝,用每一個不盼兒孫歸的殷勤探望,許他的晚年同樣天朗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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