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吳靖 毛曉瓊 八點健聞

藥品行業“帶金銷售”頑疾在中國有近20年之久，卻始終難以根除。這一次重拳出擊，令人期待。

“現在醫藥行業一點尊嚴也沒有啊，我也是碩士畢業，我為什么一定要靠給醫生回扣為生？”

“我們醫生學了這么多年，勞動強度這么大，風險這么高，為什么我們一定要靠吃回扣為生呢？”

這是王宏志最近分別在不同場合聽到的無奈反問，前一位是臨床醫學碩士背景卻在從事藥品銷售的人，后一位是一位臨床醫生。

王宏志是北大縱橫資訊管理公司合伙人，日前他所在的機構受國家醫保局委托，開始了有關《公立醫院藥品采購環節誠信體系和懲戒體系建設專題研究》的專項研究。

這預示著未來在全國范圍內，國家醫保局將針對公立醫院藥品采購環節，構建誠信評價體系和懲戒體系這兩大體系進行行業監督，遏制“帶金銷售”。

12月6日，該專項研究在國家醫保局的小規模會議上啟動了開題論證會，中國醫藥企業管理協會、中國中藥協會、中國化學制藥工業協會、中國外商投資企業協會藥品研制和開發行業委員會（RDPAC）等相關人士參與了討論。

“這20多年帶金銷售的歷史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解決”，國家醫保局醫藥價格和招標采購司副處長翁林佳在會上說，“我們希望給我們的企業找到一個健康有序的發展軌道，讓那些高速公路之外、在田間小道上隨意奔馳的那些，也能夠進入到這樣的正規軌道。”

目前懲戒對象以醫生為主

“4+7”帶量采購可以被視為定點清除“帶金銷售”的重要手段。

“但不一定每次都要用核武器上場，還需要其他的常規方法，可能成本沒有帶量采購執行起來這么高，但能產生一樣的效果”，有接近醫保局的人士分析。

常規方法具體是什么、怎么用，這些都是當下急需考慮和解決的。

現實情況是，針對“帶金銷售”的問題，中國目前大多懲罰措施對象是醫生，也就是“帶金銷售”的客體。公開信息顯示，2018年公開處理的醫生有300多人。

近期更有醫生因為收受商業賄賂而被提起公訴的多個案例，發生在耗材治理領域。八點健聞不久前剛報道過江蘇省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有五位心血管專家落馬的消息，原因是收受他人給予的財物，數額巨大（半年內5名心血管專家接連落馬，背后是一盤高值耗材改革大棋）。

“目前懲戒措施主要重受賄輕行賄，我們沒有檢索到生產企業因為行賄被司法部門起訴的，除了GSK以外”，王宏志說。

八點健聞獲悉，該專項研究將在兩個月內結題。研究團隊在此期間完成對政府有關部門、行業協會、企業和醫院代表等相關人員的調研訪談，以及一系列資料的搜集。

從方法論而言，針對誠信評價體系，研究者將采用分級加權法，構建生產企業誠信評價指標體系、權重和評分計算方法。

而針對失信懲戒體系，研究者將設計失信行為的分級懲戒方案，可能包括但不限于：區域降價、全國降價、區域臨時禁入、區域性永久禁入、全國臨時禁入和全國永久禁入等。

有在場專家對失信懲戒體系的課題研究提出了具體的建議，認為更應細化。關鍵之一在于如何細化這些失信、違法的情形，比如這個行為是違反法律還是行為規章還是受刑事處罰。還有就是，哪些失信行為可以靠系統自動修復、哪些失信行為可以靠人進行相應的審核來修復。失信懲罰時長也要進行細化，是一年半載，還是三年五年，還是終生。

具體到調查手段，王宏志還提出了在藥品采購環節目前尚未使用、需要國家部門間協同合作的一種調查手段：稅務稽查。

“稅務稽查是一個較為有效的措施”，目前所有開具發票增值稅的企業要遵循則三流合一或四流合一的原則。三流合一是指“貨物、勞務及應稅服務流”、“資金流”、“發票流”必須都是同一受票方，四流合一是指發票流、資金流、合同流、貨物流統一。

這就意味著，在對藥企采購環節進行稅務稽查時，如果發現相應的發票并沒有做到三流合一或者四流合一，那其中有很大可能性是發票不具有真實性，甚至是虛假發票。此時可以去銀行查歷史轉賬記錄，因為所有回扣必須面臨一個流程：對公賬戶轉移到對私賬戶。對公到對私超過一定金額就要向中國人民銀行上報，“所以這個帳是可查的”。

不過，有行業協會專家提出了擔憂，建議將激勵機制也加入到此次專項研究中，把對藥企的單向分級懲戒變成雙向評價和分級。

針對帶金銷售，國外是怎么做的？

以往對于“帶金銷售”的處罰力度過低，企業違法成本不高，都是導致積弊已久的原因。在昨日的會議上，研究者主要對美國的經驗進行了回顧分析。

美國國內，總共有三部法律可以適用于藥企行賄的案件。

早在1972年，美國國會就通過了第一版《反回扣法案》的提議，將“回扣”的定義具體化為——禮物、娛樂、樣品、折扣、為醫生安排收費咨詢、付講課費等形式。違反相關法律條款者，最高可以判5年有期徒刑，刑事罰款2.5萬美元，涉案企業也會被剔除出任何聯邦醫療保險計劃。

《醫生陽光收入法案》則從醫生的收入著手，由受賄反查行賄：醫生收受藥企的報酬超過10美元，或者年度累計超過100美元，就要在網上公布名字和內容。如果達到受賄標準，不僅會被吊銷行醫執照，甚至還會被判刑。

而《反海外賄賂法》主要用于懲戒美國企業在海外行賄的犯罪事實。

“美國在對本土藥企在國外行賄會進行懲戒，但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中國對藥企責任人在國內行賄進行懲戒的案例，除了GSK”，王宏志說。

而實際上，在美國，對藥企懲戒成本很低，并不需要耗費非常多調查手段。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取證主要來自舉報人，舉報人爆料后，美國證券委員會會直接和企業去談，和企業達成和解后，企業自己會發布相關失信報告，并繳納罰金。與此同時，舉報人會得到罰金的10%-30%作為回報。

過去幾年，僅僅在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網站公布的上市藥企在中國的行賄案件就不下10件，涉及百時美施貴寶、諾華、阿斯利康等知名企業，懲罰金額都在千萬美金級別。

美國對本土數額較大的藥企行賄案件毫不手軟。分享一個真實案例。

今年5月，美國司法部宣布，對其國內止痛藥制造商Insys Therapeutics（以下簡稱INSY）處以高達2.25億美元的處罰，折合成人民幣15.6億元。這還不算完，公司的前董事長和4名員工還要面臨最高20年的有期徒刑。

如此重罰的原因就是公司涉嫌賄賂醫生給病人開出讓人上癮的止痛劑——Subsys（芬太尼舌下噴劑），助長阿片類藥物泛濫，騙取美國的醫保。從獲批那一年開始，INSY就開始舉辦“演講活動”來提高品牌知名度，并通過這些活動邀請目標醫生，提供教育餐旅費，從而利誘目標醫生盡可能地多開藥，增加處方劑量。

短短一個月后，6月10日，因不堪訴訟賠償費及因審查導致公司銷售額大幅下降的影響，INSY向法院申請破產。至此，這家曾經坐擁200億市值的醫藥公司，因為賄賂醫生、騙取醫保退出了歷史舞臺。

積重難返，根治還需組合拳

相比于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跨國指控，中國有關部門在處罰藥企行賄案件上的動靜顯然小了很多。最近幾年來，唯一引起業內轟動的是2013年葛蘭素史克“行賄門”事件。在那次事件中，葛蘭素史克（中國）投資有限公司，因為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被判罰金人民幣30億元，部分高管被判有期徒刑二到四年。

但事實上，中國藥品回扣的利益黑幕遠比美國更為觸目驚心，這也從另一方面反證，中國相關部門在藥企行賄的查處和追責方面，遠遠還沒有做到位。

早在2017年，原國家食藥總局、原國家衛計委曾發布《醫藥代表登記備案管理辦法（試行）（征求意見稿）》，要求不得誤導醫生使用藥品等等。但此類方法只是觸及表面。

如何從根本上消除“帶金銷售”，仍需特殊行動與常規方法的組合拳，于是有了前述誠信評價與失信懲戒體系的研究。

八點健聞昨日在現場了解到，早在去年12月國家執行“4+7”帶量采購政策時，就已有構建體系的構思和規劃。值此帶量采購開標一周年之際，一方面透露出醫保局對消除“帶金銷售”頑疾的決心；另一方面，意味著方法上將從過去的專項行動，逐漸轉向常態化的體系建設、制度建設。

吳靖|撰稿

毛曉瓊|撰稿

季敏華|責編

原標題：《國家醫保局啟動專項研究，要“發大招”根治藥品回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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